[摘要]挪威作家喬斯坦·賈德的著作《蘇菲的世界》是一部典型的元小說,小說的三個敘述層面呈現(xiàn)出復雜的跨層行為。本文試圖從分析作品的形式結(jié)構(gòu)入手,探討其中分層、跨層及元小說敘述策略的運用,從而把該小說的形式技巧與主題升華聯(lián)系起來,探索和揭示作品主題中的深層哲學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蘇菲的世界》;元小說;敘述策略;哲學內(nèi)涵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08-0022-04
《蘇菲的世界》是挪威當代著名作家喬斯坦·賈德的重要作品,這本書已被翻譯成54種不同的語言在世界各地發(fā)出版并備受贊譽,它是一部以通俗語言寫成的關(guān)于哲學史的小說。當然,作者用簡潔易懂的語言來闡釋深奧的哲學道理,達到深入淺出的效果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這并不是一部單純的哲學史教材,它同時是一部技巧性十足的小說,其中撲朔迷離的情節(jié)發(fā)展、巧妙的敘述策略以及小說形式結(jié)構(gòu)對主題深化的哲學性啟示都使得這部作品有著更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和敘述學價值。
《蘇菲的世界》是一部敘述結(jié)構(gòu)比較復雜的作品,它共有三個敘述層次,主敘述層是關(guān)于蘇菲、蘇菲的親友、哲學家艾伯特的小說,可以稱之為“蘇菲的世界”。這個敘述層其實是小說中的小說,它是一個叫作艾勃特的少校寫給女兒席德的,這就形成了超敘述層,即關(guān)于席德和艾勃特等人的小說,我們不妨稱之為“席德的世界”。而“蘇菲的世界”中還出現(xiàn)了一個次敘述,即哲學家艾伯特(小說作者艾勃特創(chuàng)造的人物,兩人名字僅一字之差)講述的哲學史課程,我們可以叫它“哲學的世界”。既然是三個敘述層面,那么必然有三個敘述者,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教授何成洲先生在其《〈蘇菲的世界〉與元小說敘述策略》一文中提到,這本小說的三個敘述者分別是“哲學家艾伯特、蘇菲和席德”。 ①筆者不同意何教授的看法,在次敘述層“哲學的世界”中,哲學家以書信和口授的方式給蘇菲講述哲學史,敘述者自然是艾伯特沒錯。但在超敘述層,席德只是作為人物出現(xiàn)的,盡管大篇幅運用她的視角,她本人卻并沒有開口敘述,是我們慣常認為的“第三人稱”敘述,更確切地說它的敘述者是隱身的,也就意味著敘述者只是一個抽象人格。而在主敘述層“蘇菲的世界”中,蘇菲一直是以小說的角心人物出現(xiàn)的,她并沒有自述我如何如何,只是主敘述層中的視角人物,而并非敘述者。我們知道這個主敘述層是小說中的小說,而小說中敘述者跟作者并非同一人,但我們也知道它是小說中人物艾勃特少校所寫,是虛構(gòu)中的虛構(gòu),敘述者是一個近似艾勃特的抽象人格,為了方便,我們姑且把敘述者說成是艾勃特。
《蘇菲的世界》上半部分寫的是哲學家艾伯特為蘇菲教授哲學史課程,小說的開頭是在主敘述層展開的:“蘇菲放學回家了。有一段路她與喬安同行……”②這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作品是分層結(jié)構(gòu)的,也不知道我們正閱讀的是小說中的小說,而文中也只是出現(xiàn)主敘述層和次敘述層。奇怪的是,“蘇菲的世界”中卻時常出現(xiàn)一些讓他們摸不著頭腦的東西,比如,寄給席德的明信片由蘇菲轉(zhuǎn)交,明信片上的日期是6月15日(而他們存在的時間卻在此之前),還有一些席德丟失的東西也出現(xiàn)在蘇菲那里……這些都讓情節(jié)變得有些古怪離奇,漸漸地蘇菲和艾伯特由哲學理論的指引推測出他們只是艾勃特少校作為生日禮物寫給席德的書中出現(xiàn)的人物而已。下半部分從超敘述層切入,席德15歲生日當天打開生日禮物,開始閱讀這本叫作《蘇菲的世界》的書,同時主敘述層與次敘述層在席德的閱讀過程中展開,蘇菲繼續(xù)跟哲學家艾伯特學習哲學史課程,此時整部小說的三個敘述層面同時出現(xiàn),并且交錯混雜在一起。這基本上是整部小說的大體脈絡,其中運用了分層、跨層、元小說敘述策略等一系列的敘述技巧,而這紛繁復雜的結(jié)構(gòu)并不是單純訴諸于形式本身的,對于整部小說主題內(nèi)涵的深化也有著直接的作用。
一、元小說敘述技巧與主題升華的關(guān)系
《蘇菲的世界》不僅是分層敘述那么簡單,它同時涉及元小說的敘述策略,或者我們可以說小說中的小說——主敘述層“蘇菲的世界”——是一部元小說。
到底什么是元小說呢?“當小說把小說本身當做對象時,就出現(xiàn)了一種‘關(guān)于小說的小說’。小說自己談自己的傾向,就是‘元小說’?!?③也就是說小說的敘述不再是為了它的逼真性,而是消解掉小說中故事的真實性,讓受述者看到或者部分看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我們可以借助趙毅衡教授的說法來對元小說做更進一步的闡釋:“元小說所做的,不過是使小說敘述中原本就有的操作痕跡‘再語意化’,把他們從背景中推向前來,有意地玩弄這些‘小說談自己’的手段,使敘述者成為有強烈‘自我意識’的講故事者,從而否定了自己在報告真實的假定。這樣有意顯露斧鑿痕跡的小說,是自反式元小說?;蛘哒f,是自我戲仿式的元小說?!雹堋短K菲的世界》中主敘述層“蘇菲的世界”就是這樣一種元小說。
“蘇菲的世界”中總是出現(xiàn)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大部分都與一個叫作席德的女孩子有關(guān),她的父親總是把寄給她的明信片寄到蘇菲那里,由蘇菲轉(zhuǎn)交給席德,還表明這是最方便的方式。但起初蘇菲自己并不明白其中緣故,不明白席德是誰,只知道她們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有很多的相似之處,甚至她的哲學老師艾伯特也與席德的父親艾勃特有相似的名字。這些撲朔迷離的線索加上哲學思維的指引使他們漸漸明白了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艾勃特的控制,當他們探討到經(jīng)驗主義哲學家柏克萊的時候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柏克萊說,我們所看見、所感覺到的每一件事物都是‘天主力量的作用’,因為天主‘密切存在于我們的意識之中,造成那些我們不斷體會到的豐富概念與感官體驗’。他認為,我們周遭的世界與我們的生命全都存在于天主之中。他是萬物唯一的成因,同時我們只存在于天主的心中” 。⑤之后艾伯特又明確地指出:“對于你我來說,這個‘造成萬物中之萬物’的‘意志或靈’可能是席德的父親。”⑥直到此刻他們已經(jīng)完全了解,自己是活在一本書中的人物,他們并不真的存在,只是活在艾勃特教授的思想里。至此,這個小說中的小說的敘述框架被徹底的打破了,艾伯特與蘇菲存在的真實性被消解。
后來艾伯特又悟到少校與席德也可能是被書寫的,他們也可能出現(xiàn)在別人的思想里:“說不定少校也是一本有關(guān)他和席德的書當中的一個影子。當然那本書也是有關(guān)我們兩個的,因為我們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只是說這是有可能的。對于我們而言,那位作者將是一位‘看不見的上帝’。雖然我們所做、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是從他而來的(因為我們就是他),但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有關(guān)他的任何事情。我們是在那最里面的一個盒子里面?!雹咦鳛檎啃≌f讀者的我們知道,艾伯特的猜測是屬實的,但他卻只是由于哲學思想的啟發(fā)而悟出這個道理,而在某種層面上來說,他的這一番話也正是對超敘述層真實性的消解,“席德的世界”也變得不可信了,甚至受述者能夠真切的體會到他所讀到的全部都出自虛構(gòu)。
艾伯特與蘇菲意識到自己是虛構(gòu)的人物,只活在少校的心中之后很沮喪,但他們并沒有“坐以待斃”,而總是想方設法擺脫艾勃特的掌控,盡管他們也意識到自己的全部行為都在少校的操縱之下,甚至他們逃脫的想法也是艾勃特“賜予”的,也就是他控制著自己的人物逃離自己的控制。這仿佛是一個悖論,但元小說中就是存在這樣的悖論,而一般來說,這悖論也恰恰是對小說真實性和文本意義的消解。艾伯特仍舊“謀劃”著逃離少校的視線,覺得在“字里行間”他們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自由意志”的,這種想法正暗示這樣一個寫作事實,盡管作者設定好了小說中的情節(jié)發(fā)展和人物軌跡,但字里行間總是會產(chǎn)生一些變化,文本本身也會推動作品的發(fā)展,此時作者并不是完全絕對的決定力量。
除此之外,在艾伯特與蘇菲討論到浪漫主義時期時,引入了一個概念叫作“浪漫主義的反諷”:“作者也可能會提醒他的讀者,使他們明白是他在操縱這個虛構(gòu)的世界。這種打破幻想的形式叫作‘浪漫主義的反諷’ 。”⑧作為元小說的《蘇菲的世界》也多次運用這種反諷手法,比如蘇菲很擔心自己與詩人諾瓦里的未婚妻蘇菲一樣在15歲生日的四天后去世,但艾伯特卻讓她不用擔心,他的理由是“因為后面還有好幾章……任何一個讀到蘇菲和艾伯特故事的人都可以憑直覺知道后面還有很多頁,因為我們才談到浪漫主義而已” 。⑨ 再比如蘇菲被一只大雁救下后,大雁說道:“那我猜這大概是一本有關(guān)哲學的書?!碧K菲卻說:“老實告訴你吧,這是很反諷的,因為我們已經(jīng)在那本書里面了?!雹膺@都是很典型的反諷例子,這樣的例子在文中屢見不鮮。
以上分析了《蘇菲的世界》作為元小說的敘述策略,作品中人物意識到自己的虛構(gòu)性,并對敘述進行反諷、反抗和干預,從而達到對敘述框架的消解作用,甚至連同上層敘述的真實性也一同消解了。這正是元小說最大的特點,我們可以說,作者喬斯坦·賈德多多少少是有所謂“元意識”的?!霸庾R,是對敘述創(chuàng)造一個小說世界的可能性的根本懷疑,是放棄敘述世界的真理價值;相反,它肯定敘述的人造性和假設性,從而把控制敘述的諸種深層規(guī)律——敘述程式、前文本、互文性價值體系與釋讀體系——拉到表層來,暴露之,利用之,把傀儡戲的全套牽線班子都推到前臺,對敘述機制來個徹底的暴露?!?1從這個層面來說,《蘇菲的世界》的確是典型的元小說,它對作品的真實性進行消解,從而動搖了我們所生存的世界的真實性基礎,甚至質(zhì)疑客觀規(guī)律的有效性,是對作品也是對現(xiàn)實本身的消解。
由于作品主題涉及哲學性本身,它又與通常情況下的元小說不同,是一部特殊的元小說。元小說大多“內(nèi)容被化解于形式之中,只是形式的添加劑。對這樣的小說,主題深化,結(jié)構(gòu)統(tǒng)一,有機整體,立體人物等傳統(tǒng)文學理論與批評語言完全不能適應” 。12通常的元小說是為了消解而消解,但《蘇菲的世界》卻是為了建構(gòu)而消解,而它所要著力建構(gòu)的正是一種哲學性思考方式,這也是小說自始至終的態(tài)度。
無論誰都不可否認,《蘇菲的世界》是一部關(guān)于哲學、哲學家和哲學史的小說,開篇第一章蘇菲就接到神秘人艾伯特的兩封短信,信中有兩個思考題:“你是誰”、“世界從何而來”。蘇菲的整個哲學課程都圍繞著這兩個基本的哲學命題,而這兩個問題也正是人類整個哲學史上最基礎的問題,也正是這兩個問題指引我們做最樸素的形而上的思考?!按嬖诘囊饬x就是要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命”,從這樣的角度來考察,《蘇菲的世界》有著統(tǒng)一的系統(tǒng)結(jié)構(gòu),而這結(jié)構(gòu)不是對小說主題的消解,正好相反,這樣的框架結(jié)構(gòu)安排正是作者為了彰顯主題而別有用心設計的。作者的目的其實很明確,無論是相信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的宿命論,還是存在主義的“自由選擇”,總之就是要引起讀者對于人生存在方式和存在意義的哲學思考,我們的自由意志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自由發(fā)揮也是個重要的哲學問題,在小說中艾伯特提到字里行間的自由意志時我們也很自然的會聯(lián)想到人類自身,面對這個命題,很顯然我們需要一種辯證的態(tài)度。這部元小說并不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內(nèi)容也不是什么所謂“添加劑”,它的結(jié)構(gòu)與內(nèi)容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并不是所有的元小說都是形式先行的文字游戲,在這種敘述策略的映襯和彰顯下,作品的主題思想同樣可以得到升華。
二、敘述跨層與哲學跨層的交互作用
《蘇菲的世界》的框架結(jié)構(gòu)對小說主題的升華作用不僅體現(xiàn)在它作為元小說的諸種敘述策略方面,也集中體現(xiàn)在跨層敘述手法的運用方面。
前文已經(jīng)說過這部作品中有三個敘述層次,從低到高依次是“哲學的世界”、“蘇菲的世界”和“席德的世界”,整個作品的前半部分主要呈現(xiàn)主敘述層和次敘述層,后半部分則是三個敘述層次混雜交錯,無論哪一部分都有很頻繁的跨層出現(xiàn),而跨層手法的運用也是《蘇菲的世界》敘述技巧的關(guān)鍵之一。
“屬于不同層次的人物進入另一層次,從而使兩個層次的敘述情節(jié)交織,這種情況,稱作‘跨層’ ?!?3跨層大體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不應該出現(xiàn)在某一敘述層次的“形象”或“聲音”出現(xiàn)在這一層次并干預敘述,另一種是某一敘述層次中的人物活動超出它這一層次的限制范圍。這兩種情況有時是可以合一的。之所以將之區(qū)別開,是因為前者多表現(xiàn)在高層次敘述向低層次的“入侵”,而后者多表現(xiàn)為低層次敘述向高層次敘述的“穿越”。另外,還有一種特殊的跨層現(xiàn)象——回旋分層。
首先,我們來看第一種情況——高層人物向低敘述層次的跨層,這一點集中表現(xiàn)在艾勃特對“蘇菲的世界”的入侵?!疤K菲的世界”作為一個敘述者隱身的小說,出現(xiàn)了一系列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一層面的東西。最容易被讀者注意到的就是少校把寫給席德的明信片寄到蘇菲那里,并讓蘇菲轉(zhuǎn)交給席德,蘇菲在“識破”少校的“小花招”之前自然是不明所以的。大部分明信片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日期是6月15日席德生日那天,而蘇菲接到這些明信片都是在此時間之前,她當時并不知道這本關(guān)于自己的小說將在席德生日那天被她讀到,而6月15日正是那天。席德也自然的在相應的時間收到蘇菲“轉(zhuǎn)交”的明信片,對于“蘇菲的世界”而言這當然是一個超自然事件。如果說這些明信片可以看作是少校為了慶祝女兒生日而使用的“小招數(shù)”,那他把在“席德的世界”已經(jīng)寄給席德的明信片又寄給蘇菲一份就不那么說得通了,這個跨層行為更加深了蘇菲的困惑,與此同時,這也可以看作是少校留給蘇菲的某種提示。同樣的作用還體現(xiàn)為其他的“入侵”行為,席德丟失的錢包、絲巾、襪子、項鏈等物品出現(xiàn)在蘇菲那里,艾勃特入侵哲學家艾伯特的電腦程序,這一系列的跨層手段并不是為了席德而設置,只是艾勃特刻意為“蘇菲的世界”留下的線索,使得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虛構(gòu)身份變得自然。
下面我們再來考察低層次對高層次的跨層,這種形式集中體現(xiàn)在蘇菲和艾伯特對超敘述層次的穿越,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虛構(gòu)世界之中并努力逃脫少校的控制。上面我們已經(jīng)論述過,蘇菲和艾伯特作為小說中的人物,是不應該知道自己作為人物的身份的,他們得知自己存于虛構(gòu)世界當中這種意識就是敘述者精心設計的跨層行為。而他們之所以意識到自己是被敘述的,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根據(jù)少校留下的線索,二是運用了哲學上的推理。他們發(fā)現(xiàn)造物主(即艾勃特)的這兩種方式與人類相信上帝存在的兩種方式頗為相似,一種是通過現(xiàn)實經(jīng)驗得知,一種是經(jīng)由理性得知,前者的代表是柏克萊的經(jīng)驗主義哲學,后者的代表是亞里士多德的“目的因”理論。
既然他們已經(jīng)得知自己處于虛構(gòu)的敘述層面中,而又不甘于這種被動地位,也就自然出現(xiàn)了逃離計劃。要知道,這種自然出現(xiàn)的計劃并不自然,因為它本身就是敘述者設計好的,敘述者控制自己的人物逃離自己的控制,顯然是一種悖論。這種悖論也正是此跨層行為要得到的最佳效果。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不正是哲學家所具備的品質(zhì)嗎?人類處在現(xiàn)實層面根本無法確切證實是否有“上帝”或“宇宙精神”的存在,當然也不可能知道是否有高出我們生活層面的彼岸世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世界從何而來,或許這正是人類的悲哀,但人類也擁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有不斷追求真理的執(zhí)著,有保持科學探索和哲學思考的能力,這應該就是作者設定蘇菲和艾伯特跨層行為背后的隱喻性意義。
趙毅衡教授認為:“不少小說把跨層當作一種主題暗示……敘述的分層造成了兩個以上的敘述世界,這兩個世界既可以映射小說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更可以映射現(xiàn)實有幾個世界。那么,當小說中出現(xiàn)跨層時,我們就得相信幾個世界能夠相互轉(zhuǎn)化,拿這個手段來宣揚一種宗教或神秘主義的主題?!?4小說中“蘇菲的世界”中主人公跨層得知了自己的身份,而席德并不知道自己是被虛構(gòu)的,艾伯特也說過少校和席德可能也是活在別人的小說中,這樣一來“蘇菲的世界”首先是對席德的世界的映射,而作為《蘇菲的世界》這本書的讀者的我們,處在所謂現(xiàn)實世界的我們,是否也在懷疑自己的真實性,也在思考我們所存在的這個層次。這是“蘇菲的世界”對讀者現(xiàn)實世界的映射,也是這部小說的主題,把我們引向關(guān)于生命存在哲學的思考。
論述到這里我不得不談小說中的一個重要意象——古老的銅鏡。這面神奇的魔鏡同時出現(xiàn)在“蘇菲的世界”和“席德的世界”,她們都看到了鏡子中的人同時向自己眨眼。這也是一個超自然現(xiàn)象,因為正常人照鏡子是不能看見自己眨眼睛的,而蘇菲與席德卻有這種超自然的經(jīng)驗。作者也賦予這面鏡子以特殊的隱喻意,鏡外的世界是現(xiàn)實,鏡內(nèi)的世界是虛幻,通過虛幻世界我們反而更容易清晰地看清楚現(xiàn)實,看清楚自己。席德在書中讀到蘇菲的故事就如同在鏡中看到了“蘇菲的世界”,其實那正是她自己的世界的幻象,蘇菲是被敘述的,她當然有理由懷疑自己也是被敘述的。事實證明她確實是存在于更高敘述層面的人物,而真正現(xiàn)實世界的讀者再去讀《蘇菲的世界》,也像拿著一面更大的鏡子,我們看“蘇菲的世界”就如同看鏡中鏡的世界,雖然是“影子的影子”,但一樣有醍醐灌頂之感?!短K菲的世界》是一本實實在在的關(guān)于哲學的書,它的形式與內(nèi)容都直指哲學的核心,把讀者引向終極問題的思考。
除此之外,我們再來談一下作品中的回旋分層問題?!盎匦謱?,是敘述進行的一個曲喻,它延展敘述行為,使它扭曲成一個跨層行為?!?5所以說回旋分層本質(zhì)上說也是跨層的一種特殊形式?!盀榱耸拐啃≌f文本與被文本敘述出來的文本在時間上共存(這樣他們才能是同一本書),就必須制造一個悖論,文本自身寫到文本的產(chǎn)生過程,這樣,敘述行為就與情節(jié)同時展開。邏輯上的反常固然會引向神秘主義?!?6《蘇菲的世界》中就制造了一個這樣的悖論,在主敘述層的最后,這本關(guān)于蘇菲的小說即將完結(jié)的時候,艾伯特帶蘇菲到書店買了一本名為《蘇菲的世界》的書,書的開頭是“蘇菲放學回家了。有一段路她與喬安同行……”很顯然這本書就是席德讀到的那本《蘇菲的世界》,也是我們現(xiàn)在讀到的這本《蘇菲的世界》。“小說中的小說”中的人物看到了這本關(guān)于他自己的書,這不僅是一個悖論,也是一個特殊的跨層,而且是一腳跨了兩層,由小說中的小說直接跨越到現(xiàn)實世界。
這個回旋分層的結(jié)構(gòu)也與哲學理念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當蘇菲與艾伯特談到超自然現(xiàn)象的時候,艾伯特當然不認為有什么超自然現(xiàn)象,他把所謂的超自然現(xiàn)象解釋為對某種巧合的無限夸大。我們并沒有真正看見超自然的力量,所以不能冒然相信其有;相反我們也無法證實沒有超自然力量,因此也不能武斷地說其無?!拔覀儚膩頉]有見過白色的烏鴉”,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我們也不應該放棄尋找它”。而蘇菲手里拿到的那本《蘇菲的世界》就是一只“白烏鴉”。所以說,這個回旋分層結(jié)構(gòu)的作用,也很大程度上與作者想表達的哲學思想有關(guān)。人類在哲學或者宗教層面尋找“白烏鴉”,甚至有人聲稱找到了“白烏鴉”,而大多數(shù)人還只是走在探索“白烏鴉”的路上,這也是一個真正哲學家不應放棄的旅程。如果進一步來闡述,哲學家在現(xiàn)實世界的思維方式本身就可以看成是一種“哲學跨層”,而這種跨層在多大程度上能夠?qū)崿F(xiàn),也就是人在多大程度上擁有自由意志,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但我們卻不能忽略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保持一顆敏銳的哲學之心,這會是作者最想看到的結(jié)果。
三、結(jié)語
直到這里,我們已經(jīng)把《蘇菲的世界》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基本討論完畢,而最后得到的結(jié)論是:這本書盡管用了復雜的敘述技巧,涉及分層、跨層、元小說敘述策略等不同手段,其中也不乏自我解構(gòu)的過程,也可以說這部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有后現(xiàn)代小說的意味。但它并不是為了形式而形式,而是把作品的敘述技巧與要表達的主題思想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承擔了深化主題的作用;這部作品也不是為了消解而消解,它是為了建構(gòu)而消解,本質(zhì)上是為了建構(gòu)一種哲學思考方式。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文本形式方面敘述跨層的運用,加上文本內(nèi)容方面的哲學引導,直接把讀者導向了對生命終極問題的思考,也可以說直觀引向了哲學跨層領域。這部小說的敘述技巧無疑是非常成功的,而它形式背后承載的主題思想更加發(fā)人深省。
[注 釋]
①何成洲:《蘇菲的世界與元小說敘述策略》,《當代外國文學》,2007年第3期。
②⑤⑥⑦⑧⑨⑩挪威·喬斯坦·賈德著,蕭寶森譯:《蘇菲的世界》,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第288頁、第288頁、第367頁、第363頁、第364頁、第461頁。
③④111213141516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61頁、第263頁、第269頁、第269頁、第71頁、第78~79頁、第86頁、第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