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塞萬提斯是一位有著獨特文學表現(xiàn)風格的小說家,他的代表作《堂吉訶德》有著自己的美學追求。本文試圖通過對《堂吉訶德》的閱讀和分析,審視小說敘事的美學表現(xiàn)形態(tài)及其價值。
[關鍵詞]《堂吉訶德》;小說創(chuàng)作;敘事美學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14-0062-02
一
塞萬提斯被稱作“現(xiàn)代小說之父”, 他以作品獨特的美學表現(xiàn)形態(tài)建立起了自己的小說敘事美學。在其經(jīng)典小說《堂吉訶德》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多重敘事視角,這與20世紀以來倡導的敘述學革命遙相呼應。在塞萬提斯之前,尚無成文的小說理論,盡管已出現(xiàn)了小說——這種體裁的文學作品,但理論卻是沿用《詩學》中提出的準則。在這些小說中,書中的敘述者一般是無所不知或知之甚多的,他們對所敘述的人和事無所不知,而且從不離開他們,是一個無時不在、無所不知的敘述者。而在《堂吉訶德》中,敘述者的敘述就不那么自信和萬能了。
在敘述過程中,這位第一敘述者杜撰了寫這本書的一個阿拉伯作者,一個名叫西德·阿麥特·貝嫩赫里的阿拉伯歷史學家。這位不懂阿拉伯語的第一敘述者請了一位摩爾人將這個故事從阿拉伯文譯成了西班牙文,第一敘述者除了杜撰出這位史學家寫的傳記外,還引用了在西班牙的拉·曼卻地區(qū)保留的傳說。除了史學家這位第二敘述者,還有第三敘述者,他就是將阿拉伯語譯成西班牙語的摩爾人。這位摩爾人譯者盡管懷疑下卷的第五章是假造的,卻仍然將它譯了出來,并在原著上加上了批語。除此之外,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作者還別有用心地造出敘述的空缺或不足,插入其他頗有可信度的史料。如在上卷的最后一章中,當傳記作者找不到真實的記載時,引用了拉·曼卻保留的傳說,得知了堂吉訶德的行蹤,又從偶然遇到的一位老醫(yī)生的鉛皮箱(這個鉛皮箱還是醫(yī)生在翻造隱士的破屋時從廢墟中發(fā)現(xiàn)的)里的羊皮紙的手稿上發(fā)現(xiàn)了用西班牙文寫成的有關堂吉訶德的許多事跡,以及杜爾西內(nèi)婭、桑丘·潘沙等人的許多故事的詩歌。傳記作者翻閱了曼卻地區(qū)的所有文獻才使得這部傳記問世。這樣,在作者、敘述者、原書的作者、譯者、地方傳說和地方文獻之間存在許多層面的不確定性,文學的虛構(gòu)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模糊了,作者幾乎成了故事的參與者,讀者便會在不知不覺之中進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迷宮(或曰文學創(chuàng)作的陷阱),共享文學的現(xiàn)實。
多重敘事視角的運用,按照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來看,是為了增加“傳記”的真實性。塞萬提斯在小說中說道 :“詩人寫詩是一回事,史家寫傳又是一回事。詩人所述所詠并非事情本是什么模樣,而是應為什么模樣。史家卻不該按應是什么模樣來寫,而按本是什么模樣來寫,不能對事實有絲毫增減?!闭嵌嘀財⑹乱暯堑霓D(zhuǎn)換和跳躍,造成了一種真實與虛構(gòu)的悖論。一方面,作者處處想使自己的小說如同“信使”,完全忠于現(xiàn)實;另一方面,則又在提醒讀者不要太相信書中文本的可靠性。
這種敘事方式可以說是小說敘事學上的突破,顯示了塞萬提斯對審美形式意味的重視。小說中安排的許多不同身份的人物,他們除了是堂吉訶德故事的見證人,還是質(zhì)疑者、解答者、評判者。這種多層次敘事的特色,使得小說的主體和客體常常相互變換,提供不同的視角和觀點。在此意義上,小說在模仿與真實、虛構(gòu)與現(xiàn)實、創(chuàng)造的藝術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之間,具有了一定的客觀性和深度。
在《堂吉訶德》中,既講堂吉訶德的故事,也講其他人的故事。而到第一部的第23章,堂吉訶德到了黑山,作品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情節(jié)幾經(jīng)迂回,屢屢中斷,終于開始講述堂吉訶德如何在山中跟另一個瘋子相遇。直到卡爾德尼奧與多洛苔亞相遇,才把交叉敘述的兩個故事捏合起來,同時又描寫了小故事中四個人物不同的個性特點。最后還是多洛苔亞以自己的聰慧和滔滔辭令圓滿解決了四人之間的糾紛。在這個故事的開頭和結(jié)尾還穿插了一個短篇小說《死乞白賴想知道究竟的人》,其間有插進堂吉訶德與酒廊的大戰(zhàn)。正如R·O·瓊斯所言:“這種相識和虛構(gòu)、滑稽和莊重的故事編織在一起的錯綜構(gòu)思,其實是在炫耀敘事能力。”①
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人物經(jīng)常講故事。其中有些是很值得回味的。例如,在小說的第一部的第19章,桑丘為大家講了一個羊倌的故事。故事的有趣性在于,羊倌要將他的三百只羊擺渡過河,釣魚船只能每次在一只羊過河,所以,敘述者不能將這種重復發(fā)生的事有一句話一筆帶過,而要一只一只地說下去,“多會兒把過河的山羊數(shù)錯了,故事也就完了”。
這種敘事與熱奈特提出的“頻率”或“出現(xiàn)率”不謀而合。它指的是一個事件在故事中出現(xiàn)次數(shù)與該事件在文本中敘述的次數(shù)之間的關系。②桑丘講的故事屬于熱奈特提出的四種類型中的“講述若干次發(fā)生若干次的事”。從根本上說它只是單一敘事的反復,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文本中講述一次與故事中發(fā)生一次仍然是一一對應。在這個故事里,情節(jié)的趣味性被敘述本身的趣味性所取代。桑丘不關心“后來”怎么樣,他只關心敘述者和聽眾是否記住了渡過河的山羊的只數(shù)。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故事對傳統(tǒng)的敘述進行了揶揄。即它將傳統(tǒng)的“講故事”和“聽故事”只關注敘述下的所指的意義和內(nèi)容進行了顛覆,同時提出這樣的假設,敘述本身與故事的內(nèi)容同樣具有了趣味和價值。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中對于不同敘事方式的大膽嘗試和探索,以及對于小說“形式感”的內(nèi)在追求使小說本身充滿了生命活力。
二
敘事角度、敘事方式?jīng)Q定著小說整體敘事結(jié)構(gòu)的變化。塞萬提斯的“敘述人”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全知全能”敘述視角中敘述人的角色?!短眉X德》我們還看到整部小說敘事結(jié)構(gòu)的變化,在視角的轉(zhuǎn)換、敘事的方式的選擇上不斷造成了小說的“距離敘事”,突破了傳統(tǒng)的單一敘述的手法,也正如韋恩·布斯所言的“審美距離”,“這些和許多別的因素用來控制我們涉及審美對象時的感覺,就像某些現(xiàn)代戲劇的紙月和其他非真實的舞臺效果具有“間離”作用一樣?!雹?/p>
第一,敘述者可以或多或少的離開小說的作者。敘述者宣稱,“我”不是小說的“作者”,這部關于堂吉訶德的傳記世由阿拉伯歷史學家記載下來了,從而有意地拉開了作者與敘述者的距離。而造成這種距離的目的,是表明小說中的敘述人“我”與“作者”在道德上或智力上的絕對差異。如小說的第一部的第九章,敘述者對阿拉伯作者提出了質(zhì)疑:“我們這個故事究竟真是不真實,唯一讓人不放心的就是他的作者是阿拉伯人。這個民族很善于說謊……如果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我看都是作者那個狗東西的過錯,決不能怪罪我們的主人公。” 在這里,敘述者顯然與“作者”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從而將故事本身的不合理之處推到的“作者”的身上。
此外,不僅敘述者直接對“作者”進行質(zhì)疑,而且還以“譯者”的身份對“作者”進行的離間。在小說的第二部第五章,談到“傳記譯者懷疑這段文字是偽造的,因為桑丘·潘沙說話的口氣一下子變了……不過他考慮到譯者的責任,還是照譯不誤”。
第二,敘述者也可以或多或少地遠離他所講述的故事中的人物。我們看到,作者對主人公堂吉訶德的態(tài)度總體上是一種戲謔的口吻,他的被騎士道同化過的精神世界,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總是表現(xiàn)出荒唐和滑稽的效果。但是,尤其是第二部中,我們發(fā)現(xiàn)敘述者對唐吉訶德的長篇大論不再僅僅是一種戲謔的態(tài)度,在堂吉訶德的荒誕中,我們看到了理想的光輝。堂吉訶德對于騎士道具有宗教徒般的虔誠,他要走遍世界去恢復騎士道,實現(xiàn)人人平等、和諧自由、扶弱除強的誓愿。他挨了打、吃了苦、受了罪,卻從未放棄自己的信仰。他堅信自己的主義,堅信正必壓邪、善必勝惡。以他的瘦馬和長矛固然無法使這些理想變成現(xiàn)實,但是他這種不產(chǎn)生任何效果的姿態(tài),在某種程度上比勇猛的行為更有震撼力。所以當他在公爵府上受盡了嘲弄時,塞萬提斯不得不借貝嫩赫里之口評論道:“公爵夫婦那么起勁地捉弄兩個傻瓜,自己也就和傻瓜相差無幾了。”而在堂吉訶德與獅子“大戰(zhàn)”時,作者也被置于前臺,評論書中的人物的勇敢。作者的聲音出現(xiàn),將原本既定的諷刺手法進行了反撥,發(fā)掘出人物身上的另外一些品質(zhì)。
第三,敘述者可以或多或少地遠離讀者自己的準則。在《堂吉訶德》第二部中的人物幾乎都以讀者的目光來“閱讀”小說本身。這也是當時人們普遍的閱讀經(jīng)驗:把小說當成對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摹寫和再現(xiàn)。因此,當時人們最關心的問題就是小說所寫的人物、情節(jié)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否真實存在。其實在這一點上,他們與被他們指認為“瘋子”的堂吉訶德殊途同歸。不過堂吉訶德表現(xiàn)得更加極端,它不僅把小說當作現(xiàn)實來讀,而且還要親身實踐,重新走小說中的主人公所走的道路。而堂吉訶德想建立的與其說是“騎士道”,不如說是《圣經(jīng)》中耶穌描繪的末日審判后人人平等、自由幸福的彼岸天國。這雖然虛幻,卻表達了人類最普遍、美好、崇高的理想。當我們看到這些內(nèi)容時,不禁要懷疑:真正諷刺的是堂吉訶德嗎?在這里,“讀者”和現(xiàn)實中的人成了被諷刺的對象。
我們看到,作者與讀者之間存在相當?shù)木嚯x,于是人物、作者、讀者三者之間發(fā)生了智慧或趣味上的“較量”,或認同或拒斥。這使小說的閱讀過程和價值取向充滿了極大的審美魅力,起到了拓展讀者想象空間的作用。
《堂吉訶德》也是一種自反式的作品:閱讀的行為、讀者的反應、閱讀的暗示——既在敘事內(nèi)又在敘事外,是這部書的實質(zhì)。正像堂吉訶德改變了他周圍的世界,塞萬提斯改變了我們對于小說、小說的敘事的傳統(tǒng)的、過分簡單化的觀點。這使《堂吉訶德》更具超前意識,它開了現(xiàn)代小說的一代新風,在小說的形式上開創(chuàng)了新穎的敘事美學。
[注 釋]
①董燕生譯:《堂吉訶德·附錄》,R·O·瓊斯《塞萬提斯和堂吉訶德》,第988頁。
②羅鋼:《敘事學導論》,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54頁。
③美·W·C·布斯著,華名、胡曉蘇、周憲譯:《小說的修辭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