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琳
美國華裔作家,海外文學評論家。美國休斯頓《新華人報》發(fā)行人兼社長。曾任海外新移民作家國際筆會會長。
車子里回蕩著老歌,從《江山美人》到《最后一夜》,唱到我踩油門的腳都有些發(fā)軟。右眼皮開始不祥地跳躍,是直面的冷氣吹得鼻眼發(fā)澀。戴著加黑的墨鏡,也能感覺到得克薩斯夏日陽光的酷烈。因為是中午,去布什國際機場的路到了市中心的麻花地帶就開始左右夾擊,四個車輪只能向前勉強地滑動。
眼前的這個叫休斯敦的城市太熟悉,那幾座地標式的高樓好像都被我這些年看得老態(tài)龍鐘起來。前些年做記者跑廣告,我們這一行叫“掃街”,大街小巷一家一家去掃。最難為的才是收賬,尤其是那些脫衣舞廳,老板們都是凌晨才上班,我常常在夜半的霓虹燈里穿過酒色,才能拿到拖欠的支票。前方的拐彎處又看見那幢外面漆成黑色的房子,墻上還留著一排艷女的頭像,但如今已人去樓空。美國老了,這個國家顯然已經(jīng)透支到力不從心,好像是一個過度消費的壯漢,雖說還立著一副寬骨頭架子,但肌肉下垂雄風不再。
裹挾在兩旁的鋼鐵洪流中,看那前后左右車上奔波的人,或躁動不安,或哈欠倦怠,辣辣的日光下,瑩瑩的汗跡滲在一個個車窗內(nèi)油亮的臉上。這些人除了極少數(shù)的游客,大多是幫助這個城市挖石油,再有的一批就是研究著如何治療癌癥?;赝砼缘囊蛔薮蟮陌┌Y醫(yī)學中心,驀然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一個錄像,是記錄人類怎樣快速地養(yǎng)牛、養(yǎng)雞、養(yǎng)豬,然后快速地殺牛、殺雞、殺豬,之后是叫人更快速地去吃,吃完的最后結果就是走進醫(yī)院。我心里忽然有了一個聯(lián)想,眼前的這座城市,讓人們拼命地尋找石油,人們再發(fā)動著燃燒汽油的車子拼命地去消費,最終的結果也是一樣:回到這些醫(yī)院里去。這個即興的發(fā)現(xiàn)讓我的手腳躥上一股涼意。
車里的音樂忽然換成《真的好想你》,一下子勾起了我的鄉(xiāng)愁。想念長安啊,她在地球的那一端,我的出生地。二十年異國他鄉(xiāng),沒辦法,還是迷戀著早年秦漢風味的面食佳肴,雖然這“佳肴”一直在縮短著秦漢后人的生命。懷想外婆五十多歲心臟病去世時還端著一碗油潑的扯面,母親五十多歲中風時還惦記著她的臘肉夾饃。我是想吃啊,可是吃不到。昨夜掛念那住在城墻根下的老父親,電話里老頭報告說窗外正在大興土木,機車轟鳴,灰塵蔽日,他已經(jīng)半年沒有下樓,因為外面的空氣還不如家里。我登時啞然,老爸說的“窗外”多么像今日中國的縮影,一個睡醒的獅子,要沖出籠子,甩開膀子,一代人要完成幾代人的歷史,已經(jīng)顧不上怎樣留給子孫后代的青山綠水。住在北京城里的姑媽最近也來信,說是剛剛發(fā)現(xiàn)了癌癥,天天以沙洗面。
車速依然很慢,心跳卻陡然加快,急躁引起胸悶,驀然一驚:是我要“更年”了嗎?想起去年的生日,特別去看望洛陽龍門的盧舍那大佛,佛的半邊臉有些黑,不動聲色地俯瞰人間。我在他面前靜坐,好像就聽見他說了兩個字:“放下”“放下”人間權利的爭斗,“放下”個人名利的追逐,“放下”被物質(zhì)驅(qū)使的欲望,“放下”貪婪的生命走向墳墓的腳步。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聰明的瑪雅人,他們不是在嚇唬地球人,而是在警告我們。
收音機里的新聞正播報著中東的你死我活,亞洲也不平靜,各自磨刀霍霍。人類活得如此劍拔弩張,佛家黑著臉,上帝亦唉聲嘆氣。想著想著,就看見十字路口上插著一排悼念死難者的艷花,滾滾紅塵,生死瞬間,每天都有死者,那真正的兇手其實就是“欲望”。
后面壓上來一輛大車,轟隆隆震天動地,是運送垃圾的那種“18輪”,距離逼近,我心發(fā)毛。但不能怪這車太大,是我們每天生產(chǎn)的垃圾太多,我們每天向“地球母親”掠奪資源,再將廢物傾瀉給她的身體,全然不顧“母親”的痛苦和悲傷。難怪“母親”開始病痛,情緒也越來越壞,她多年積累的憤怒,必將隨時爆發(fā)。看看我們的周遭,地震、颶風、海嘯、干旱、水澇年年遞增,莫不是我們的“母親”也提前進入了中年的煩躁?地球原本還年輕,但是今天的世界,有了日新月異的科技,猶如吃激素的人向中puknR8i6N98+R4IlLvQYZg==年奔跑,這日行千里,又怎能不加速度地走向衰老?難怪英國的大物理學家霍金在今年的4月9日歪著脖子向世人斗膽預言:人類必須逃離地球,否則1000年內(nèi)將毀滅。
前方似乎出了車禍,不耐煩的車喇叭急促地叫起來。人們在左突右沖,想要殺出自己的路。反光鏡里,我看見了自己的一絲冷笑,不是現(xiàn)在,這些年,自己難道不是一直就在“逃亡”的路上?先是逃離了那個層層圍堵萬千重的東方古城,如今又想逃離這混雜著汽油與福爾馬林氣味的西方新城。都說“人間正道是滄?!保@“滄桑之道”又在何方?前兩天碰到一個行為藝術家,發(fā)誓說從此不看電視,不上電腦,甚至不買手機,結果還真是一臉的快樂:“你知道嗎?時間又回到了我的手中!”這一語點醒夢中人,所謂的“非常道”,其實就是返璞歸真,讓我們回到世界的本源,去“道法自然”。
開往機場的路突然快起來,思緒也跟著暢通起來。真是巧,正在我苦思著“逃離”之路時,一位二十年不見的大學閨蜜忽然來電話邀我前去攀登阿爾卑斯山!這簡直就是冥冥中的“神意”,生命太短,必須秉燭夜游,如此的誘惑,我感覺自己都有些奮不顧身。
終于看見了布什國際機場的招牌,仿佛是跨越了千山萬水。去歐洲的飛機多在下午,先找了一個角落假寐。旅行,早已不讓我激動,但一想起那位早年嫁往阿爾卑斯山的學妹,前塵的往事隨即翻騰起來。
我的這位“瑞士新娘”,當年曾一起就讀在古城的西北大學。人長得溫婉淑慧,追求者就天天敲門。或許是“撿盡寒枝不肯棲”,終究來“過盡千帆皆不是”。畢業(yè)后忽然與外語學院教書的一瑞士小伙上演了一幕師生戀,我等大驚,她只說“做中國人太累,想換一種活法”,未及相勸,她已從長安嫁到了瑞士的阿爾卑斯山腳下。幾度風雨幾度秋,我還正想去看看在那阿爾卑斯山的深處她的“活法”可真是安好。
為了機票的便宜,飛行的首站選了接近北歐的阿姆斯特丹,夜半醒來星空中一道霞光,腳下已是歐洲大陸。出機場的瞬間,只有一個感慨,那就是歐洲老了,工業(yè)革命老了,文藝復興老了,文學老了,藝術老了。到了華燈初上,不聽老人言,非去看了一場紅燈區(qū)的“活人秀”,傷了“情欲”不說,感覺就是人類“自虐”的悲劇狂歡。
星夜乘火車沿著萊茵河南下,打開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來的燒雞,一瓶德國的啤酒下肚,前方就是瑞士,阿爾卑斯山已經(jīng)在望。
鐵軌在輕輕地敲打,敲打著我對瑞士火車的詠嘆。展開瑞士地圖,火車如蜘蛛網(wǎng)般密布,且通向各個村寨,無論是山村還是水鄉(xiāng),出門就與外面的世界對接。整個瑞士,儼然就是一個山水大公園,到處是火車站,從無檢票口,旅客只需提前兩分鐘到達月臺即可,如果下來換乘,也不會超過三分鐘。最讓我吃驚的是旅客們竟然看著火車的到站來對手表,不會差一分一秒。
在蘇伊士大城換乘瑞士的國內(nèi)列車,到達女友居住的山鄉(xiāng)小鎮(zhèn)已是晚上九點。來接站的是女友的黃頭發(fā)先生,日耳曼人的身材,臉上笑成一朵菊花。他能講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完全驚到我,他說這是必需的。路上才知道我的那位女友什么時候成了太極拳大師,正在給瑞士的老人家們示范柔中帶剛、陰陽相濟。路上還聽黃頭發(fā)先生說中國的《易經(jīng)》很了不起,瑞士人正在苦讀,說得我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車子穿過鄉(xiāng)間小路,日耳曼先生說瑞士的鄉(xiāng)村受到國家的保護,絕不允許工業(yè)發(fā)展的污染。說話間出現(xiàn)一座白色的兩層小樓,這便是他們家的“村舍”。從樓梯上跑下來一對兒女,兒子高高的鼻子,女兒深色的大眼睛,讓我樂不可支的是他們都講著陜西腔的漢語??蛷d里掛著一個大大的毛筆字“愛”,門廊上還懸著兩個大紅的燈籠。我笑問女友:“你真把中國搬到瑞士來了?”她說:“可不?等一下請你吃我的油潑辣子!”
那一晚睡得好踏實,主要是靜,連鳥兒都不曾相擾。早上起來終于不看電腦,不打電話,晨光中推開門戶,青青的草地圈著家家的農(nóng)舍,田園里彌漫著透心的安詳。天空湛藍,干凈得一塵不染,每家的牛棚對面是綠色的垃圾站,扔易拉罐一定要轉動攪扁,家里做飯剩下的菜根雜碎都要倒在一起做有機肥,丟瓶子還要分好顏色,去超市買東西必須要自己拿上塑膠袋。女友還告訴我一個故事,一個瑞士老人在路上拼命追趕,原來是要追趕一片廢紙!
很久沒有與自然這樣地貼近,青山就在眼前,深深的一個呼吸,仿佛已呼進霧氣里松針的清香。女友家的門廊上立著原木的樹雕,刀斧粗糲,正與這山中的氛圍相融。我細細端詳那木欄里的青草地,錯落高低起伏,一問女友,原來她從不用機器剪草,而是牽來鄰家的羊啃上一番!
早飯后女友帶我登山,去領略阿爾卑斯山真正的蒼翠,順便也享受一下他們建在山腰里的世外桃源。
山路并不陡,系著鈴鐺的牛群循聲跑近我們睜大了眼睛,放牛的山民親切地跟我打招呼。我這才知道,瑞士人大多生活在山上或山下,政府為了保護原始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特別獎勵山民放牛,所以這里牛倌的收入相當好,過著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的日子。沿途是郁郁蔥蔥,沒有人敢砍伐山林,這里倒下的每一棵樹都要重新栽種,留給后代。
登到一處高度,女友讓我回頭,說對面的山峰過去就是奧地利,那山下白白的一條帶子就是萊茵河的源頭。我們漫步在200年不曾有戰(zhàn)爭煙火的山坡上,看兩個孩子在翠綠的草地上歡快地跳躍著,那圖景好像是回到了《音樂之聲》!
說話間,前方就看見一座古樸的木屋立在空曠的山坡上,女友說那是他們建在山上的家。我的心跳起來,平生最浪漫的故事里就盼望這樣一幢大山深處遠離塵世的小屋,沐風沐雨,看流云,聽樵夫的歌,如今真的就在眼前。
女友的先生打開了陳年老窖的紅酒,烘烤的香腸翻著螺紋的花。遠遠的一隊牛嗅著鼻子跑將過來,齊齊地一排站在繩欄的外面翹首。飽飽的雨滴開始落下來,我們在小木屋里煮加酒的咖啡。一位放牛郎敲門進來,帶來一包脆甜的餅干分享。他看我們要下山,雨又不停,便開來了他的吉普車送我們一程。真沒想到,這阿爾卑斯山上的汽車路已通到了山巔,更沒想到瑞士的放牛娃竟開著這么好的奔馳車。
到了山下,雨停了,洗禮過的小鎮(zhèn)愈發(fā)清新鮮澤。小教堂的白尖頂,小學校的花磚,小墓地的芬芳,小郵局的綠筒,小銀行的門廊,盡頭還有小旅館的濃蔭,而那購買菜肴的超市就在自家的門口,瑞士鄉(xiāng)下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的精致、方便,又是這般寧靜、怡然。母親生下孩子有政府的補貼,學校里負責孩子們的健康,在這個人均國民生產(chǎn)總值位居世界前列的國家里,沒有家長非要逼著孩子拼命考試,女友告訴我,他們對孩子的最大期望就是將來做自己喜歡的事!
山中的黃昏早早暗了,外面又有淅瀝瀝的小雨,是天在留人哪,心里滿是濃濃的不舍。女友在為我燒一頓地道的中國飯,她變戲法似的從地下室里拿出了魚蝦海鮮,還有自己種的有機蔬菜。說起這些中國菜,她講給我一段有趣的經(jīng)歷:因為她是這小鎮(zhèn)的居民,所以有權力諫當?shù)氐某羞M中國菜,結果第一次進了一堆茄子卻只苦于她一個人來買,最終還是被取消,她只好自己來種了。這個故事讓我真是感動又感慨,小小超市,也是每一個居民的超市,小小茄子,也是人的尊嚴。在瑞士,公民的權力很大,憲法規(guī)定,若于100天內(nèi)有5萬公民連署,就能發(fā)起對議會所通過的法律或政令做公民投票,甚至提交全國投票。
對酒當歌,人間幾何?想那今夜山中,有風,有月,有更深的靜!瑞士啊瑞士,你這個只有八百萬人口的小小山地國家,卻為我們的地球保留著最優(yōu)雅純凈的自然,為人類創(chuàng)造著和平與富足的神話。我對女友說:“這一路逃來,你讓我看見一個綠色的世界。人只要敬天,就能看見希望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