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
河北省安平縣孫遙城村人。當代著名小說家、散文家,被譽為“荷花淀派”的創(chuàng)始人。
1979年秋,籌備《散文》月刊創(chuàng)刊,向孫犁約稿,先生以《鄉(xiāng)里舊聞》為總題,寫了一組憶舊散文,篇首摘錄《書衣文錄》中自題的兩句詩“夢中每迷還鄉(xiāng)路,愈知晚途念桑梓”,刊發(fā)在《散文》1980年創(chuàng)刊號上。當年又連續(xù)刊發(fā)了兩組。此后三四年里,先生在這個題目下,相繼寫了19篇散文。由此,我對先生的童年家境產(chǎn)生了興趣,想聽他多聊聊這些舊年往事。那時,百花社在赤峰道,和先生的多倫道居所不遠,我和一位同事李夢英隔三差五去孫府聊天,常是海闊天空,有一句沒一句,不知所終。有目的的專題性答問,是不是顯得生分了?我猶豫了很久。沒想到冒昧提出后,先生答應得很痛快。時間就定在1983年9月9日上午。是個周六。為了談得隨意一些,沒有采取問答形式。前一天,我在一張紙條上寫下幾個題目,交給先生參考。所謂題目,無非就是出生的年代和環(huán)境,村子,家庭;父子兩代人的命運和追求;走上文學之路的契機,等等。那一天,先生的心情很好,談得很開,兩個多小時,除了點煙、喝水,幾乎沒有停斷。感覺得到,敘述者也沉入自己的回憶之中。我不會速記,只能盡量快寫。好在是聊天,語速不快,實在記不下的地方,我就做個記號,過后請先生重復一下。三十年后的今天,看到記錄稿上的勾勾畫畫,還能記起先生的一顰一笑。整理稿完全實錄當年所記,沒有任何添加,免不了有些斷續(xù)。先生在這次長談前后,寫過不少關于母親、父親以及童年的回憶文章。將文章和談話對照來看,頗能讀出一些意趣,對于文字的剪裁取舍,用筆的濃淡深淺,會大有益于后來者。
謝大光
1983年9月9日周六上午
全村(東遼城村)都很窮。我家有五十多畝地,這樣的家戶全村只有三四家。只有一戶大地主,有一百多頃地?;j都是用馬尾制成,因此村里的馬尾作坊多,張籮的手工業(yè)者人多。再有的做點小買賣,賣糖、煙、燒餅、馃子?;蛟O小牌局抽頭。也有打短工的。我出生時,父親已吃上股,家境好轉,買了地,蓋了房。后來定為富農(nóng),并不過分,但土改搞得很左,富農(nóng)比別的地方的地主還搞得厲害。越是老區(qū),搞得越兇。新瓦房都拆了,基本上是掃地出門。
全村只有我上中學,還有一個上師范。一般人家,上個初小,就下地干活了。我上中學,每年需150塊大洋。相當于十畝地的收入。谷子碾成米,一斗米(30斤)才賣三塊。那時,每畝六斗谷就是好收成,麥子只能打四斗。完全靠天,沒有什么科學知識。我上學回家,對我很嬌貴的,但吃的也就是紅高粱餅,父親趕集買點蔥,蘸大醬就是菜。春天也吃糠,紅白高粱是長年的飯食。別的人家吃的就更差了。
(謝大光:按老話說,你父親就算有本事的。)
也不是本事。父親學徒就得忍耐。前邊是錢鋪,后邊是糧油作坊。商業(yè)和手工業(yè)結合。學徒三年,站柜臺,侍候客人和掌柜的。晚上給大一點的師兄鋪床,放夜壺,早上還得倒了。只有晚上過賬時,才能學點本事。每天晚上個把鐘頭,一人念賬,每個學徒都拿把算盤打。掌柜睡了,就拿包裝紙練字。三年后,字寫得很漂亮,算盤打得飛快。三年后可吃勞金,開始很少,若干年后一整股。由先生、二掌柜、掌柜,一級級升上去。干了一輩子,攢錢買了五十畝地,一處房子,很正規(guī)的一個富農(nóng)的規(guī)模。剛拾掇好就土改了。結果,拆得只剩了三間北房。
我上六年中學,每年得花150元。36 元學費,還有飯費,雜費,書本費。地主家也不一定能供一個大學生。
父親和郵政局長熟,看人家郵政局活兒好,局長一月五六十元,郵務員必須會英文,一月也有三四十元。想讓我將來干。按說正常人家,小學出來是要送去學生意的,我從小嬌慣,學不了生意,受不了那份氣,種地也種不了,吃不了苦。我在北京流浪時,父親聽說北京郵政局考工,特地把文憑寄來讓我考。結果一看那陣勢就不行,英語口語差得太遠。上學時老師還說我英語很好。按我父親的目標,對我要求并不高。只要我中學畢業(yè)后,一年掙出一個長工錢(因為我種不了地),也就是一年四五十元。后來我當小學教員時,一年能掙兩個長工錢。我對郵政局毫無興趣。
(謝大光:從小是什么原因愛上看書、愛上文學的?客觀環(huán)境似乎沒有什么有利條件。)
我從小身體弱,干不了別的,就好看書。書迷。17歲結婚后,按規(guī)矩,正月到丈人家住半個月,很舒服,吃得好,很多人陪著玩兒,賭錢。我那時已不好賭錢。丈人家有一間招待客人的小屋,裝滿了書。我天天躲在屋里看,被傳為美談?!斑@孩子有出息!”
小時候,我有一段很迷賭錢。除了打麻將,什么賭都會。本院叔叔大爺都好賭。有時叔叔故意輸給我,把好牌扣了,哄著我玩。當家的一個爺爺,是看寶的。他看我愛賭錢,讓我到幕后去做寶。十四五歲時很迷。從中學畢業(yè)到北京,突然就不賭了。小學念書“手、刀、尺,牛、馬、羊”,老師都是簡易師范畢業(yè)。
我從小孤僻,不好與人家交往,就愛看書。上學時,我好看戲,在北京,李玉茹的戲看得不少,四毛一張票,也看富連成班,譚富英等在廣和樓。也看過名角,程硯秋、楊小樓,看戲也是一個人去。電影也愛看,迷阮玲玉,不愛看胡蝶。我在東城住,有時不惜走到西城看阮演的片子。阮死后,剪報很多存下來。喜歡美術畫片,桌上總有一個銅鏡框,放一張畫片,或古典名畫,或裸體美人。屋里也掛畫。
在北京飯鋪吃包飯,欠人家飯錢。交三元錢就可以總吃下去。人家不好討。到現(xiàn)在我還欠人家的呢!
在市政府工務局,每月20元。當小學事務員,每月18元,但要交六元伙食費,買書后所剩無幾。
在同口教書時,24元一月,學校有伙食,因此剩錢多,就開始大量買書。往上海、北京郵購。“七七事變”后,回家時有兩個柳條包的書?!睹妊俊贰段膶W月報》《北斗》《拓荒者》《世界文化》《譯文》,訂的都是全套,有個別缺的,在北京時跑地攤湊齊了。書的命運:后來鬧日本時,讓漢奸搜出燒了一部分,老伴用來燒火,父親拿去換掛面吃,剩下一部分,土改時讓貧農(nóng)團卷煙抽了。
我上學買書,用多少錢父親也不反對。中學買的《辭源》,一部要好幾塊。我父親說,他小時候窮,沒念多少書。我在保定上學時,他還給我寄曾文正公家書。那時我對這些書當然無興趣。
我父親好寫字,學徒時尤其用功。我放暑假,在場院擺個桌子教我練。我始終沒下工夫練。父親說我只會半個字??箲?zhàn)勝利后,縣烈士紀念碑讓我題字,消息傳到我家,父親說,“還讓他寫字?!北硎究床黄?。
我小時愛好很廣泛。學過刻圖章,自己起點奇奇怪怪的別名,胡琴也買過,也沒學成。我的手很笨。高小音樂不行,中學美術、手工不行。網(wǎng)球打得不錯,當然不是什么選手,只是好打。同學中始終聯(lián)系的只有李之璉,現(xiàn)在是中紀委書記。中學六年的同學只有他了。《文集》出來,趕快寄他一部。他來信抱歉地說,不能馬上看了。
中學圖書管理員王斐然對我?guī)椭艽螅榻B一些書給我。圖書館書不少。中學看書多,住校,特別是高中,比較自由了,功課也不太緊?,F(xiàn)在想起來,書名真多。那時看書愛惜,不在書上畫寫,只摘抄一些字句?,F(xiàn)在后悔了,寫讀書記就很費勁。
父親常年不在家,因此受母親影響大。
母親很苦。一共四個姐妹,有兩個弟弟,共六個孩子。全家靠外祖母織布維持生活。一家人要人歇馬不歇地織,她又是老大,勞務負擔可想而知。家里只有三四畝地。大舅父下關東,40多歲回來才娶個老伴兒,一直是貧農(nóng)。母親嫁過來,我家也很窮。孫家是大家庭,人口很多,磨面、賣饅頭為生。用這種作坊來維持大家庭。母親后來說,我吃麩子吃怵了。要吃白面,就全是,不要摻麩子。
上有老,下有小,很不容易。我父親兄弟倆,還有兩個姑姑。父親上過兩年私塾,算在村里識字的人家。村里有個山西人,在安國縣做生意,招贅在這村。他把我父親介紹到安國做生意。祖父活著時很希望父親能吃到股份,但未等到就死了。祖父死時無以為葬,同事說是否邀會,父親不同意,結果是借錢才得以入土。
母親講過,坐月子時沒有柴燒,拆了個破雞籠,才整的粥喝。
我弟兄七個,我是老六。上下幾個都死了。據(jù)說一個月就死了三個,傳染病。我祖父怕母親想不開,瘋了,就讓她出去賭點小牌。
后來父親熬到吃勞金,買了五十畝地,叔父在家種。我去保定上學時,叔父鬧分家,我家分到二十畝,后又逐漸買到五十畝,雇工來種。實際上是富農(nóng),但不是很大規(guī)模的富農(nóng)。五十畝地一頭牛,一個長工,忙時雇些短工。常年吃紅白高粱,不買肉。生活并不富裕。春天鬧春荒,就得挖野菜,捋楊樹花。母親一直未脫離勞動,一到秋天,瘋了一樣,爭秋奪麥。
我記事,母親已是四五十歲,很少織布了。但我的兩個閨女,十一二歲就會紡線。小孩上學買課本,母親就說:“找秋喜爺爺去抄一本,不要買了?!蹦赣H常說:“嗓子是個過道,好的壞的都一樣。饑了糠如蜜,飽了蜜不甜?!边^年殺個豬,煮出肉來,叉一大塊就吃。常年吃不上啊。
母親性格開朗,在鄉(xiāng)里人緣很好。她是當家的,很敞快,鄉(xiāng)里有事,她總在前邊。可憐窮苦人。五十多歲后,總說自己活不長。每年要我老伴給她做一雙壽鞋。街里有老太太過世,她就送去。老伴兒說,我不知做了多少雙壽鞋了。
母親后來跟我到了天津。八十四歲才去世。全憑從小勞動身體好。
有一年,我和弟弟一起長的麻疹,十八畝地里的一條獨根,什么法兒都試了。燒香,許愿,認干娘,干娘要先后認九個,還要有個姓劉的,再給起個名叫劉根,就留住了,還要認個嘮叨女人,一個娼妓從良的,認了她。
我一有病,母親就在窗臺上放一碗涼水,用升抓些草棍兒插水里,念念有詞:“關老爺,馬過來吃草。病好了,給您掛袍!”實際上就是一張黃紙,當做送他衣料。她也領我去巫婆家去下仙,香頭(會首)神仙附體,和人對答。我母親也知是假的,我問:“他聲音怎么變成女的了?”母親說:“把嘴捏上半拉,就細了?!钡€是信。各種偏方都試過,羊肚里的羊羔,放在瓦片上焙干,讓我吃。
母親經(jīng)過一些大事,從清末,軍閥混戰(zhàn),鬧日本,到土改,膽子很大,感情也很堅強。
我有個大兒子,十二歲,鬧盲腸炎,日本人在時,沒人給治,死了。我老伴很痛苦,母親沒掉一滴眼淚。一輩子沒穿過好衣服,沒吃過好東西。到天津來,我給她買了個皮襖。
我從小就是富農(nóng)子弟的生活。和東家的子弟還是有區(qū)別。我不光愛惜書,生活上東西我都愛惜。紙,鉛筆頭,破衣服,都要收好。
我上學去,被面用四塊布湊成,穿布襪子。那時剛時興球鞋,買一雙,放箱子里,偶爾穿一次。
母親很細。小時打場,土場,豆子壓進地里,讓我們摳出來。一粒糧食都不讓丟掉。
母親沒文化,但知道念書的重要。
我二姨很會講故事。我母親去走娘家,她來看我,整講一夜,一停我就哭。
母親對我老伴,有話就說。有時說得很厲害,說過就完。特別是惜老憐貧,給我影響很大。
叔叔對我母親很怕。從小管著。兩個姑姑出嫁后,不久就死了。大姑留個姑娘(表姐),從小跟我母親,幫著做不少事。
我后來越來越感到人生不是那么簡單的了。
我的性格和體質有關系。從小體弱,“不好劍,就好書”,只有好書。不好接近人,恐怕也和這有關。沒有那么大精神頭兒。煩。因此孤僻。精力有限。
和弟弟同時鬧病,我六七歲上,他四五歲上。出疹子。他死了,我活過來了。有一個大夫,專門騙人。治病先問“有珍珠嗎?”那時候什么病都能死人。
母親經(jīng)常念叨,“老大活著和xxx同歲,老二活著和xxx 同歲?!?/p>
母親經(jīng)過義和團、小閻王造反、軍閥、日本、逃兵,天災人禍經(jīng)常鬧。母親說:“總是逃難。”
爺爺量米未量上,西頭鄰居給了幾升米,母親一直記著。有什么好東西,都送他。還有山西那個老頭兒,“老西兒”。有該說的,就叫來說。有好處,記一輩子,還要叮囑兒子記著。影響我,恩怨觀念很重。
從小,父母看我沒多大出息。連幫工的都說,“大爺學不了買賣?!碧貏e是沒考上郵政局,父親失望了。當了小學教員,掙一個長工錢就行。常說,“(我掙的錢)別人花了我心疼,就他花我沒辦法!”對我不抱什么希望了。不搭調,干不出什么名堂。參加抗日后,跑來跑去,整天背個破書包。(父親)對我老伴說:“振海害臊嗎?我都替他害臊?!?/p>
后來,冀中區(qū)印我的《文學寫作課本》。我說,有稿費??梢再I輛車。父親說,那就到保定去買。結果給了一點錢。買不了車。
有人從外邊回來,說看見我穿著補丁衣服,父親都哭,一聽說我是報社主筆,又高興了。招待來人一頓飯。從小知道我作文不錯,常聽老師講,國文不錯。
父親1946年去世。我剛從延安回來。延安回來穿得也是破破爛爛的?;氐郊遥赣H很不怎么樣。山里布缺。家中自己可以織,只有要飯的,才穿補丁衣服。
謝大光
山西臨猗人。習工,從軍,后供職出版社,曾任《散文海外版》主編、百花文藝出版社副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