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興順

河南省林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安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美文》、《散文》、《十月》等期刊發(fā)表作品多篇。著有《傷殘的葡萄》、《曾是故鄉(xiāng)》、《欲明真相》等。曾獲首屆冰心散文獎、河南省報紙副刊一等獎‘2012年度中國散文一等獎等多項大獎。

夢幻山頂

我對山頂最初的記憶與母親有關(guān)。應(yīng)該是在三四歲的時候。年輕的母親和村上同樣年輕的女人們被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組織到山里去摟柴。摟柴，不知怎么這樣表述，實際是摟樹葉和草，供積肥使用。山里距離村上有十來里的路程，吃住統(tǒng)一安排在山中的一座舊廟里。母親們每天爬到周圍溝谷峰嶺上去勞動，孩子們留在住地有專人帶著玩耍。村上的男人負責(zé)運送樹葉，他們把女人們從各處摟回的樹葉打成捆，用扁擔(dān)一頭插一捆挑著回村。每天母親帶著干糧出去，天很晚了才回住地。有一次我在廟門口哭喊著找母親，大人怎么哄也哄不住，這時候一個男的，應(yīng)該叫大伯的走過來，手上握著扁擔(dān)比劃著嚇唬我，“再哭，用扁擔(dān)給你肚上穿個孔，把你挑回村上去?！背龊醮笕藗兊念A(yù)料，這一下我反而哭得更厲害了。怎么也止不住。突然，我母親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一抬頭看見母親原來就在附近的一座山頭上?？匆娏怂淖仙抟\，一聲一聲地喊我。當(dāng)時以小孩的眼睛向上望，母親真正就是在天上，挨著藍天，挨著白云彩。這一時刻這一印象永不磨滅地刻在我的記憶里。每次想起母親，在記憶的源頭就是這個情景。同時也給我留下了關(guān)于山頂、山頭的第一印象。感覺山很高，很遠，只有大人們才有本事去到上面。這還只是一座山峰，再往西那座真正的大山就更不用說了，它的山頂不敢想象，那時朦朧感覺中它可能是窄窄的一溜，人難立足，飛鳥不至，風(fēng)能不能刮上去還不知道呢。還想到，登天的梯子應(yīng)該就豎在那里。應(yīng)該沒人居住，如果有人，可能會是白胡子老頭兒一類的神仙們。有一段日子，我在山腳下由南向北反復(fù)行走，有時候還小跑幾步，望著山頂邊沿稀疏的樹影（當(dāng)時還不知道是樹），像我們村邊地里一棵一棵的白菜，就又想，種白菜的人是誰呢？正好一朵云彩停在那里，馬上又想，是神仙踏著云頭來種菜呢。有幾只烏鴉叫喚著從我頭上飛過，就立定下來，望著它們想，叫喊什么，有能耐你飛到山頂上去。那時候，也還沒“山后”的概念，不是想不清楚，是干脆就沒想，好像山就是我們西邊的全部。思維在這個地方撞到了一堵嚴密的墻體，這墻觸天觸地隔斷了向西的一切思維。太陽落山了，心想它就擱在山頂?shù)哪硥K石頭上，仿佛還看到山頂摞著很多像銅鑼一樣的太陽。月亮懸在山頂不落，猜測它是像一塊鏡子被樹杈支著。包括山頂上的星星，也像家院墻頭上安了一溜電燈泡。

我十三歲的時候，跟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到山頂收桃核兒，才算親自看到了山頂。具體地點是“魯班壑”向南一個叫“新梯頭”的地方。每天天不亮我們帶著干糧出發(fā)，太陽升到兩竹竿高時就來到了山頂?shù)拇迩f里。說村莊有些勉強，這里一家那里一家，溜溜拉拉十幾里地長，全叫著一個村名。我們干的活就是挨家挨戶收購早已脫掉果皮的桃核兒，一斤八分錢，我背二十來斤，另一個人背三四十斤。下山后不回家，直接挨著村跑，把桃核兒賣給衛(wèi)生所，一斤二毛八，每天凈掙四五塊，那個人最多一天掙到過十幾塊錢。在當(dāng)時是很發(fā)財?shù)囊患隆Ｔ诖迳线€得保密，偷偷地走，偷偷地賣，人多就難掙錢了。雖然這次完全是為了生計，沒心觀察山頂?shù)脑敿毲闆r，但還是讓我很吃驚，山頂原來這樣廣大，也有村莊也有田地，向上望離天的距離和在山下沒一點異樣。特別是第一次在山頂行走，回頭望山下如圖畫般的平地，太陽早已離開了地平線，但仍然在我的腳下，大地上白霧如煙，太陽照到的地方鑲著一層金色，有的地方濃，有的地方淡，并且濃淡并不固定，隨時游走變化，有時候剛好遮蓋住了一個村莊，一轉(zhuǎn)眼又露出個別角落。在盆地的東部邊沿突然云霧堆砌，色彩也變得暗紅，甚至把太陽也包裹其中了。不過，一會兒太陽就跳出來了，一下子躍得很高，一下子就照到了山頂，我看到那個大哥哥的臉涂上了好看的玫瑰色，額頭上的汗珠如禾苗上的朝露一樣明亮閃光。我的臉也一定是這樣。很想給他說說我對山頂?shù)母惺埽瑤状斡_口，都被他其他的話語截住，終于沒說。一些話往肚里一憋就是幾十年。后來很多話都懶得說了，即便說出來，也不會是當(dāng)初那種味道了。

再一次到山頂去，我十八九歲，已經(jīng)是農(nóng)村代課教師了。參加全公社教師的統(tǒng)一行動，從山腳下供銷社的院子里每人挑六塊房瓦，送到山頂小學(xué)去。這是我生活區(qū)域內(nèi)最高的一處山頂，海拔1600米，名字叫“四方垴”，和“魯班壑”“蟻仙寨”“虹梯關(guān)”等地方一樣，都是這一帶太行山中最著名的地理名稱。數(shù)百名各個年齡段的男女教師負重攀登在崇山峻嶺之間。開始還歡聲笑語，像一群喜鵲飛進了山中。隨著山勢增高，時間拉長，隊伍也拉長了距離，像馬拉松比賽半場之后的情景。老實說，我自己很吃力，特制的扁擔(dān)在兩個肩膀上換來換去，兩個肩膀都疼得不能再挨了，后來就那個肩膀也不放，干脆橫平在脖子正后面的脊骨上，一會兒也就不行了。要說就六塊瓦，關(guān)鍵是山高路遠。正應(yīng)了那句 “路遠沒輕載”的古話。一看前后沒人，便將挑子放下來，就地手腳伸展平躺在陡坡上進行大休息。誰料休息起來再走反而更艱難了，有好幾個人又超過我到前邊去了。這時候，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教師又從樹林里鉆了上來。從表情看她已經(jīng)忍無可忍，本來都不認識，更不知她是哪個學(xué)校的，可是她一看到我，干脆癱在地上哭起來了。我很同情她，特別是在我面前這樣真實表現(xiàn)，甚至讓我有些激動。一個青年男子的英雄情腸在這特殊的山地被煥發(fā)出來，可是我真是也沒有多少力氣了。話語并不多，甚至彼此沒問姓名，她就是哭。最后，我把她的挑子解開，又把我的解開，然后把她的四塊瓦綁到我的挑子上。又幫助她重新捆好?？此樕蠞u漸露出了笑容，又掉起了淚，可這一次是不好意思和感激的淚。經(jīng)過這個環(huán)節(jié)，不知怎么，我反而來了勁頭，感覺比先前還輕松一些，人的心理和精神有時是不可思議的。我們到山頂交瓦時，后邊還有很多人沒上來。當(dāng)然先期到達的人不免要圍著我倆觀看，說笑。在當(dāng)時的氛圍中，我心里得意得很。這也成為此次攀登山頂?shù)淖畲笫斋@。

這處山頂更加出乎我的意料，平坦廣大，天高地闊，而且花草肥美。大樹高樹很少，自然生成的低矮的松樹林一片連著一片。結(jié)著紅色果球的沙棘林在陰坡上連綿起伏，各種野花野草隨處生長，五顏六色的蝴蝶追逐飛舞，其中有幾只純黑色的特別大，頭還是那種小小的尖尖的樣子，翼翅卻很寬大，一上一下有節(jié)奏地扇動，像黑牡丹一樣雍容高貴。山頂上的石頭也有些特殊，一律的潔凈光滑，而且奇形怪狀，很符合奇石的美學(xué)要求，有一塊大石頭，酷似牛形，半截栽在土下，上邊脊椎和一條一條肋骨清晰可見，排列整齊規(guī)范。后邊尾巴的地方正好又有一塊鼓凸出來，讓人懷疑這就是一頭遠古時期的耕牛。還有一塊石頭大小如炕席，上邊溝壑縱橫，高低起伏，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形貌很像人工制成的沙盤。學(xué)校后邊二十來米的坡上，有一大片散置的石頭栽在土下，露出來的部分玲瓏剔透，像一群動物正在玩耍嬉戲。這種石頭的狀態(tài)是山頂特殊的雨水，風(fēng)向，飛沙，在千億個日夜里悄悄做成的。天地間就像上帝的一個手工作坊，看似無人，實則一切都在進行之中。而且這種工作仍在繼續(xù)?，F(xiàn)在讓我碰上，并且駐足觀看了這么久，那么，我的氣息，意念，身影，會不會在它們身上留下一丁點痕跡呢？會不會對某一塊石頭百年之后，千年之后的形貌產(chǎn)生一丁點影響呢？我樂觀地想象著，因為人雖然渺小吧，可也應(yīng)該比得上山頂飛過去的一粒塵埃吧。

山頂上有一個二百來人的大村莊，分散在方圓十來華里的范圍內(nèi)。山下全公社的教師來送瓦成為此地的大事件。各個居住點上的人都集中到了學(xué)校，來幫助干活和看熱鬧。山民們用最隆重的禮節(jié)和待遇歡迎大家。支了兩口大鍋餾土豆，炒山上特有的紅梅豆角。這種豆角不僅籽大皮厚，味道綿軟可口，而且青皮上長著一片一片朱砂般的紅斑點。除此之外，還專門宰殺了一條狗，做了一鍋狗肉湯，香氣在山頂四處飄蕩。但這條狗的宰殺過程卻很殘酷。是很大的一條黃狗，人們反復(fù)商量做出決定之后，先是利用給它喂食的機會，在它脖子上系了一個結(jié)實的活繩套，連哄帶拉慢慢來到一棵松樹下。這棵樹是山上僅有的大樹，不是很高，但樣子好看，主干之上均勻地分成兩股，向不同方向生長，密匝而又均勻的青翠枝葉像兩片云彩。它在此處的地位堪比迎客松在黃山的地位。山頂上的很多大事都在它的身邊發(fā)生?，F(xiàn)在這條黃狗正在向它走來。靠近后，那個人將繩子拋向樹杈，然后慘劇發(fā)生。狗順著樹身被猛然吊了起來，繩套越拉越緊，人們按照預(yù)先設(shè)計，還一瓢一瓢地向它嘴里灌水。狗由瘋狂叫喚到慢慢止息。然后放下來剝皮，這時奇怪的事發(fā)生了，剝了皮的狗突然活了過來，翻下屠宰用的木板，蹣跚著跳起來。眾人四散。這事可大了，它要是成了瘋狗，咬著誰誰死。大隊民兵營長急中生智，竄回屋內(nèi)取出了黑桿的獵槍。舉槍瞄準(zhǔn)，向踉蹌?chuàng)u晃的狗連續(xù)射擊，才算平息下來。面對此種場景，人群中說什么話的都有。有人說一開始用槍射死不就行了嗎？就又有人七嘴八舌地說明和解釋，姿態(tài)種種，議論紛紛。

在山頂上過夜，是幾年以后的事。當(dāng)時我在公社黨委辦公室作干事。冬季某日跟公社書記上山訪貧問苦。一行人中各有特色，各負其責(zé)。書記身軀高大，兩手過膝，但走路無論多快，手臂都不搖不擺；額頭突出，頭發(fā)的邊沿又是一邊靠內(nèi)一邊靠外。白光凈臉，清眉舒目。在山下時他走在隊伍的最前邊，一上棧道，在山崖間行走時，年輕的共青團書記就跑到最前邊開路。其中還有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主席，一瘦黑老者，他經(jīng)常瞇著眼睛，眼皮偶爾抬起，就射出一線亮光，挽起的胳膊也像鐵棒一樣硬錚發(fā)亮。另外有一位多種經(jīng)營辦公室主任，具有專業(yè)的養(yǎng)豬知識，個頭不高，渾身是勁，臉上布滿紅疙瘩。給隊伍增加亮色的是一位女干部，三十多歲，齊耳短發(fā)，臉上經(jīng)常如有微汗一般，白里透出紅暈，眼形似杏核，眼眸卻又清淺淡遠，配上嘴唇和下巴的巧妙組合，還有身段的略顯富態(tài)而又上下均勻，確確實實是一位經(jīng)得起反復(fù)推敲的美人。我們這次所選的村莊全部在太行山一嶄以上，大多數(shù)根本說不上是村，只是一些零星的山莊窩鋪。一行人在山崖間羊腸道上一層一層攀登。到了一戶，就和這家人座談，問人口，問生產(chǎn)，問柴米油鹽，然后送上年畫和救濟款，再往下一家走去。行進中書記某一時段沉默，大家都沉默，有時一人咳嗽大家都咳嗽。書記說一句話，往往引來許多話，話與話之間碰撞外延，有時會連著說到一些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內(nèi)容，也有一不小心引出黃色段子的，那女干部就放下眼瞼，抿嘴淺笑。令人難忘的是團委書記講的一個叫“理解錯了”的故事。說本單位一干部晚上與老婆同床異向而眠，半夜老婆用腳踹他數(shù)下，他于被窩內(nèi)調(diào)頭爬了上來。老婆拽其耳呵斥道：“想得美，讓你下床去看火呢！”這個干部連聲說：“理解錯了。然后下到地上給爐火添了一鍬煤?！?/p>

根據(jù)安排，我們夜宿在嶄頂上一個叫桃?guī)X的村莊。二十來戶人家，在山上也算是大村，可它只是隸屬于山下大隊管理的一個生產(chǎn)小隊。當(dāng)時還沒通電。暮色降臨時，天上的星光如萬千燈盞分外明亮，村后有一道土嶺朦朦朧朧，那暗影的輪廓很像一頭臥著的熊貓。村莊正好被挽在它彎曲的懷抱里。從時間上看夜色應(yīng)該加深時，山頂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黑暗，星星更繁多了，光亮之色如流霜螢火似乎反倒更重了。站在那熊貓的頭部向山下望，看到盆地里的萬家燈火，在盆地邊沿與天上的星群相互連接，天地成為一體。那里如果有人想伸手摘星星的話，好像比在山頂還要容易。原來，在山下看山頂和在山頂看山下，有些方面竟然會是同樣的感覺。此時，小隊干部們在飼養(yǎng)牲口的院子里擺上了一張桌子，桌上放了兩盞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燈，人們把燈苗挑到最大，有輕微黑煙冒出來。村上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來了，整個院子里人頭晃動，影影綽綽。有人從桌前走過時，一道黑影立即就遮擋了半個院子。坐在桌前的干部們?nèi)绻活^接耳，竊竊私語，后面墻上也會投上一塊變化不定的黑影。書記給大家講話，有時候舉起拳頭，有時候伸出幾個指頭，有時候也會單伸一指，每當(dāng)這個時候，墻上就像皮影戲。書記還讓隨來的那個青年人講了養(yǎng)豬的知識。然后是座談，讓大家提建議。我坐在桌子一角負責(zé)記錄，離燈近，我的頭影不會有具體形狀，它太大了，被擴展到了廣大的夜空。正事進行完畢，大隊宣傳隊的男女演員現(xiàn)場表演節(jié)目。鑼鼓、二胡、橫笛、竹板交織響起，而后依次表演獨唱《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紅燈記》選段。還有小戲劇《老兩口學(xué)毛選》，這個節(jié)目里的老頭兒是女青年化妝成的，她硬憋出來的男人聲音本來就很好笑，正演著，又把盤在頭頂白毛巾里的大辮子抖落了出來，演老伴兒的演員首先笑了，大家本來沒有看清的，一見她笑得唱不成了，結(jié)果全場都大笑起來。歡樂持續(xù)到深夜。散場后我們被幾戶人家分別領(lǐng)回去住宿。走在山崖邊的小路上，看到山下燈火已熄滅了許多，月亮卻從盆地的一片暗黑中升騰起來。曲曲折折的山檐上已經(jīng)抹上了一線光亮，眼前一些人家的房脊上，墻體的上半部分有的也被月亮照上了。而且這光亮正在漸次擴大。

看谷子的老人

已經(jīng)是秋天很靠后的時期了，照常規(guī)莊稼應(yīng)該全部收割完畢?？墒抢罾蠞h和老伴商量，想讓這三分地的谷子再長一兩天，催催籽，不是有一句農(nóng)諺叫“谷停一晌，產(chǎn)量上漲”嘛。誰知道一停頓，老天爺卻下起雨來。天陰得很濃，雨卻不很大，籮面雨，還不如大雨，大雨來得快走得也快。這種雨是典型的秋雨，黏纏，作著長期下的架勢。李老漢著了急，不僅怕谷子泡水發(fā)霉，還怕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來搶食，除此之外，雨天的夜晚，獾、黃鼠狼之類也來搗亂和破壞。因為別的地方的莊稼大都收割歸倉，獸類們也在努力拽著秋天的尾巴準(zhǔn)備過冬的食物。老伴埋怨老漢，老漢坐在門檻上一袋接一袋抽旱煙。臨了，站起來，從屋里屋外，旮旮旯旯胡亂收拾了些東西，打上一柄黃油布傘往地里去了。身后跟著一條黑白顏色相雜的高腿狗。到地里，狗豎起耳朵，蹲坐在地頭，隔一會兒搖頭攆攆那種陰雨天草叢里常有的小飛蟲。老漢則先在地中間和地的兩頭分別插上了三個假人，夸張的人形，胳膊上拖飄著長長的破塑料紙，還用了些地邊的草和樹枝，用來嚇唬飛鳥。然后，在地南頭靠岸的地方，借助一塊大石頭的彎崖，搭了個簡易小窩棚。很顯然，老漢考慮周全，思想堅定，做好了日夜看守、長期作戰(zhàn)的準(zhǔn)備。像在前沿陣地打仗的士兵，一切部署，安置停當(dāng)之后，老漢雙手叉腰站在地埂上，瞇眼看起雨中的谷子來。它們本來是一畦一畦播種的，現(xiàn)在由于谷穗的重量，已經(jīng)失去了原來的秩序，完全看不出地里的埂堰和畦形了。他想起當(dāng)初和老伴一起打畦梳垅的情景。把土深翻以后，挨著撿掉石頭，把地的四角搜透掘盡，不像有的人家，有一坨沒一坨，幾年下來，越種越少，地成了圓鍋蓋。打畦也很有講究，有的干脆不打，手抓種子向地里一撒，扔哪兒算哪兒。他家不這樣，而是把土壤弄得跟面粉一樣，然后拉起繩子灑灰線，瞇眼瞄準(zhǔn)定畦垅。谷苗透出地面，早晨太陽將升起的時候，是最好看的，鮮嫩，清新，一垅一垅，一畦一畦，比前幾年時興的綠色栽絨布還叫人歡喜。種谷子最辛苦的是間苗。正是暑伏高溫天，悶熱，不透氣，蹲在谷地里，人熱得像在蒸籠里一樣，汗珠順著脊背、腰腿流到土壤里。熱得不行了，站起來到樹陰休息一下，可是這個季節(jié)這樣的山地，小小一片樹陰，根本就和太陽底下沒有區(qū)別。熱氣像火焰一樣從圓圈撲來。在學(xué)生們背誦的古詩中，對“汗滴禾下土”這一句他最能聽懂，也最知道它的具體含義。經(jīng)過間苗之后，谷子們長得很快，整齊劃一，如著了新裝列隊待命的士兵。不用幾日，它們身體的一個部位就鼓脹起來，很快從頭上鉆出一個“青毛蟲”來，粗看是整體的，仔細瞧瞧，又是由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組成的。個頭越來越大，各個部分之間也越來越緊湊，幾乎完全看不出縫隙的時候，谷穗的顏色就開始由青色向黃色轉(zhuǎn)換了。李老漢知道那逐步表現(xiàn)出來的黃色，就是小米的顏色，金子的顏色。每當(dāng)此時，他的心情就特別好，想一些很奇怪的問題，有時候甚至一個人笑出聲來，你說這稀罕不稀罕，一塊山地，幾粒種子，憑空里就生出這么多金燦燦的東西。一粒種換來了多少籽，一個兵帶回來多少兵啊。真如變戲法一樣呀。李老漢沉浸在耕作的遐想和幸福中。

這時候，他感覺到腳脖子上被什么東西觸動著，低頭一看，是老黃狗在用尾巴和他說話。扭過身來，看到身后地堰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男的撐一把綠傘，女的撐一把紅傘。男的戴眼鏡，緊抿著嘴，女的要小很多，大眼睛忽略忽略轉(zhuǎn)，膚色很白，像雪像面，還掛著一對金色耳環(huán)，顏色比小米的顏色還要亮堂。

男的指著地邊的窩棚問：“這個做啥用？”女的同時也把眼投向了窩棚。

“哈哈，住人呀?！崩蠞h笑著回答，沒容他們問，緊接著又補一句：“看地，看谷子呢！”

“能值幾個錢呀，受這罪？”女的使用的是又尖又脆的聲音。

老漢想嗆她一句，抬眼看這女的真是好看，用力說話時兩個腮幫泛起胭脂紅。過去村東頭郭老三家有個女兒就是這個樣子，十里八村漂亮得出了名。后來被一個來游山的老板帶走，全家都遷下山了。老漢沒開腔。他把傘放到地上，拿起鐮刀，彎腰從旁邊的石堆上割了捆圪針，又把圪針堵在窩棚后邊的岸壑處。見老漢這樣，這男女一前一后走了。老漢沒直身，從胳膊肘下邊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剛走，又有人從大路上斜過來，這次人多，有十幾個，全是二十上下的毛頭娃子。穿著陰陽古怪，花花綠綠，有的打著傘，有的什么雨具也沒拿，有的二三個人簇擁在一柄傘下，有的伸胳膊仰頭，讓細密的雨水往頭上臉上淋。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盡說些瘋瘋癲癲的話。一個男孩被擠跌倒了岸下蒿草中，大家往上拽他時都做出各種各樣的夸張動作，也有的把地里的假人當(dāng)背景拍照片。他們來到窩棚跟前，一個一個探頭往里看，發(fā)出各種尖叫，做著各種鬼臉。他們互相說話，卻沒有一個人認真看李老漢一眼，也沒有一個人正式和李老漢說話。李老漢呢，幾次想發(fā)聲，看看是一群孫子輩的娃娃，就閃在一邊，任他們瘋了一會兒，都離去了，把田邊的石頭岸踩滿了泥巴和草棒。

李老漢爬進窩棚里，在四角上分別壓了一塊石頭，才說在草墊上躺下試試，就在半躺半坐之際，聽到外邊有人咳嗽，彎腰走出來，見面前是一個老漢和一個老婆，應(yīng)該是一對老伴兒，老干部模樣，男的白發(fā)向后梳著背頭，耳朵大，面色白。女的是老式剪發(fā)，穿一件寬大的醬色布衫，一人撐了一把很大的傘，和顏悅色地說話。他們早年應(yīng)該種過地，因為他說到谷子品種、產(chǎn)量、價格，還說，“這個天氣，停兩天還行，如果再下雨，谷穗即便長在稈上也會霉?fàn)€的。”建議帶雨把谷穗收回去。李老漢覺得他在行，也和他說了許多話。不過，這一對老伴四處看了看，對地塊周邊的幾棵樹木發(fā)了些議論，也就走了。李老漢心中猶豫起來。就打著傘圍著地邊轉(zhuǎn)，轉(zhuǎn)到大路邊時，和路上來往的游人挨得很近，有的人不進地里來，卻隔著渠溝和他說話，發(fā)出許多議論。他聽到有個人說，“咱剛才這頓飯吃了七百多元呢，能買多少小米！”

他不想再和人說話，也不想再讓其他人來地里看稀罕。就把剛才割下來的那一捆圪針，從地南頭搬到北頭來，正好擋在大路向小路的拐彎處，然后撐起傘站著。幾只灰喜鵲在大樹上跳來跳去，一群小麻雀一陣一陣地在低矮繁茂的灌木叢上飛起又落下。雨下得更細小了，只有輕微的一點點，卻滿天都是，像濕度很濃的霧一樣。抬眼望遠處，山崗坡地間，仍然有很多游人，花花綠綠，三三兩兩，悠閑自得。這是他們的好天氣，又下雨，又不大，有一點小障礙正好增添活動樂趣。在山邊的“農(nóng)家樂”喝點酒，玩玩牌，然后信步游轉(zhuǎn)，真一幅盛世佳圖。然而，這天氣對李老漢卻是一個真正的麻煩。特別是聽了剛才那個老干部的話，他思量著要不干脆帶雨收割算了。心中七上八下，地頭的谷穗也在搖擺，一陣很小的風(fēng)，就使它們像水里的波紋一樣從這邊涌向那一邊。這時有個聲音在大路上喊他，扭過身來一看，是最開始到地里來給他說話的那一對中年人，隔著那團圪針，女的笑瞇瞇的，男的做手勢讓他過去，挨到跟前時，這個男的說了一句什么就從褲子后邊的口袋里掏出三張一百元的人民幣要給老漢，老漢不接，他就把錢扔了過來，一張落在圪針上，兩張飄到了地里邊。老漢不知所措，但錢不能讓雨淋濕啊，趕忙彎腰撿了起來，然后挪開圪針，呼喊著讓這兩個人站住，可是他們已經(jīng)跑地很遠了。李老漢愣在那兒，平生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不好處理的事情。

云 兒

云兒家不在大村上，在大村背后的一個山臺上。孤零零一戶人家。云兒家原來成分不好，雖然后來摘了帽兒，但還是影響了云兒父親的婚姻。直到三十多歲才娶了一個啞巴。生下了云兒，小時候看不出來，越長越顯出漂亮，到十七八歲時真像一朵鮮艷的花了。云兒自己還未覺醒，并不知道別人眼里的自己。由于路途遠，她上完四年級就不出門了，整日跟著父親在地里玩?；驇椭苫睢５鼐驮诩议T口，順著山坡一溜，一小塊一小塊，全是土薄石厚的山地，每一塊地頭都有一堆耕種時撿拾的石頭。有些活云兒能幫上手，比如播種小麥時要先打畦，云兒就管端著鐵鍬灑白灰線，雙手抖動，彎著腰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父親蹲在地邊喊話，讓她向左向右。然后父女兩個再共同攏土打埂，把麥粒種入土里再用鐵耙子把每一畦打理的平平整整，漂漂亮亮。不用幾日，青翠翠的麥苗就掛著晶瑩的露珠長上來了。還有點種玉米，也是云兒能幫上手的時候，父親揮鋤掘坑，她緊跟著父親，從柳條筐里撿起兩三個玉米粒，一次一次地扔入坑內(nèi)。兩個人很少說話，說也是父親偶爾埋怨云兒把玉米種扔到坑外了，云兒也不搭理，彎腰拾起來再點入坑里。他們澆地用的是從山上引來的河水。雨季水大，他家只用一點點，水從地邊轉(zhuǎn)一圈就又流入山下河道里去了。想怎么用水就怎么用水?？墒堑搅撕导?，引水很困難時，就得十分珍惜。父親讓云兒蹲在地邊看水頭，澆每一畦時，水一到地頭父親就及時把水改到另一畦里去。即便這時云兒也不說話，只是站起身來用手指朝下點幾下。有一次很例外，父親從門外回來就高聲喊云兒，她從屋里出來后，父親又拉起母親，三人一同來到北邊山溝里。父親指給她們看，原來一只山獾夜里從嶄上跌下來死在了這里。獾很肥，明亮的皮毛，黑顏色。父親高興地說，夠半年吃了，還說骨頭可以熬油。母親不會說話，這次張開嘴大笑卻發(fā)出了響亮的聲音。她和母親把獾抬起來放在父親背上，三人高興而歸。還有一次父親也很認真地給她說話，他們家種茄子的地邊突然長出了一棵女貞樹。山上沒有這種樹，可能是風(fēng)從山下城市里刮來了種子。開始以為是棵家槐樹呢，等開出花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只是樹枝和葉子與槐樹相似?；ň屯耆煌?，淡黃細碎，一股香氣。父親對云兒說，這是貴重樹木，過去只有富裕人家院里才種，它的果實是很好的中藥。還有就是幾只喜鵲在天空追逐翻飛，打得不可開交時，父親也會仰頭呼喊呵斥，為它們扯架。有時突然就落了一地好幾種顏色的花鳥，跳躍、振翅、鳴叫，云兒就跑過去把它們趕跑。

云兒的美貌第一次被外人注意，是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除了種地父親還有一把手藝，編筐打簍。他用山上荊條、柳條，包括一種可以長幾丈長的細藤條，經(jīng)過簡單處理后垛在門道口，農(nóng)閑時就坐下來編織成各種各樣的物件，大的小的，圓的扁的堆在屋里。抽時間就擔(dān)著下山到集上去賣。父親這一天臨下山時交給云兒一把鋤頭，要求她在南墻外玉米地里鋤草。她正在低頭鋤著，聽到有人的聲音。一抬頭就看見幾個人已經(jīng)從山邊的小徑上來到了她面前。都是男的，其中一個年長者梳著大背頭，另外幾個年輕的跟在身后，附和著他說話。大背頭問：“小姑娘，多大了？”

云兒沒吭聲，低下頭繼續(xù)鋤地。聽到年輕人中有人就說：“別害羞呀，我們不是壞人?！?/p>

又一個說：“這是我們局長哩，是個大領(lǐng)導(dǎo)，有話問你哩?！?/p>

云兒提起鋤，扭回頭就要往家走。大背頭緊趕幾步走到她跟前：“我們真不是壞人，我問你愿意不愿意到縣城當(dāng)保姆？”

云兒抬起頭本來是要用怒目看他的。卻見這個人面色確實很和善，笑盈盈的，聲音還沒有那幾個年輕人高，就放下臉來回了一句：“不就是給有錢的人看孩子洗衣服嗎？”

“也不能這樣說，互相幫助嘛。”大背頭說了一句，其他人就又說：“局長看你漂亮，又是山里樸實孩子。在城里有人想干還不要呢?！?/p>

“你要有福氣哩，在局長家?guī)啄?，以后還愁沒有好工作嗎？”

云兒聽在心里，嘴上不知怎么回答。望著他們笑了一笑，還是快步回家去了。隔著墻就聽到他們中有人說：“這姑娘天生的美麗，如果再穿一身好衣服，把頭發(fā)向上攏起，稍一打扮，怕要壓過縣城所有美女哩?！?/p>

她站在院中，手里還握著鋤頭。有一個人卻進到她家院里來了。這人將一張紙條塞給她，說：“跟你家大人商量商量，想好了，按照紙上寫的地址去就行了?！?/p>

父親這日回來得很晚，賣完了所有的籮筐，像往常一樣坐在燈下數(shù)錢，不一會兒就斜靠在炕上睡著了。到第二天吃了早飯，云兒才拿起紙條讓父親看，并且說了昨天的情形。父親一時就愣住了。心里想，果真是這樣倒是個好事，可是又拿不定主意，扛了把鋤頭就出門去了。他并沒有到地里干活，而是把鋤放在地頭上，沿著彎曲的小路下山去了大村上。他挨著問了幾戶親戚熟人。特別是有一家親戚的兒子在鄉(xiāng)里當(dāng)林業(yè)技術(shù)員，消息更靈通些。大家都鼓勵他讓女兒去。他也就下了決心。并且還商量第二天就讓親戚家的一個年輕人用自行車送云兒。父親和云兒一晚上都沒有睡好，不會說話的母親也一直不躺下休息，靠著炕頭半躺半坐，不時地拍拍父親，拍拍云兒，兩手在面前一合一分地比劃。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卻下起了大雨。下雨也要去，所有人都沒有猶豫，云兒打著把黃傘坐在自行車后座，那個騎車的年輕人把一塊大雨布披在身上，在上邊弄出幾個小孔，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雨下著，風(fēng)刮著，他們按照紙條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個小區(qū)，找到了那個胡同，找到了那戶人家的門牌。然后年輕人退出來，只留下云兒在門外。她一只手拿著半開半合的黃傘，一只手輕輕敲門。門子是鐵質(zhì)的材料，紫紅顏色，大且厚，發(fā)出的聲音沉渾而不響亮，敲敲停停，停停敲敲，好大會兒，門才打開了。出來一位白白胖胖的婦人，一看到云兒就說快進來。來到了過廳內(nèi)，見云兒手上拿著張紙條，就笑起來，說：“你是山上來的吧。”馬上又說：“你昨天為啥不來呢？”邊說邊就到了一樓的陽臺上。透過寬大的玻璃窗，云兒感覺好像望不到底似的，迷迷離離的能看見屋里的電視，沙發(fā)靠背，還有貼在墻上的一大幅圖畫。這位夫人告訴云兒昨天家里已經(jīng)來了一位保姆，正在樓上擦地呢。云兒原來只是笑，按照父親和親戚們囑咐的話，輕聲輕語地說愿意到這里來。此時一聽已經(jīng)有了人，就愣住了。腦子里一片迷糊，在家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層，誰會想到呢，總共才三天時間。那婦人的意思還要把她讓進屋的，很友好?？稍苾菏裁葱乃家矝]有了，就直接急急地向外走。婦人再說什么時，她已經(jīng)出了胡同。親戚家的年輕人看她連傘也忘了打，衣服差不多都濕透了，還有那表情，不用說，知道事情不成了。

這件事在云兒的生命中是一個大事件，回到家中，表面上看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父親仍然沉著臉干活，母親更是面無表情，春種秋收，花開花落，飛鳥來去?？墒窃苾簠s感覺自己的心寬大了，甚至有點深了，可是又不清楚都裝了些什么內(nèi)容。身體也莫名地躁動不安。晚上常常望著星星，想一些夢一般的事。白天有事沒事總愛順著門前的坡地，一塊一塊跳下去，走到這座山頭最東邊，凌空站立，長久長久地向山下瞭望。山下有一座水庫，綠水如鏡，波光閃耀，這些水大部分來自云兒家北邊山中的河流，從太行山主峰的層巒疊嶂中奔突而出，經(jīng)過層層山嶄和溝谷，有時騰涌如瀉，有時卷起浪花，有時強大，有時弱小，但最終到達出山口時都要被這道大壩所攔截。還有一部分水來自南邊廣大的山坡。山坡間沒有形成主河道，但無數(shù)叫不上名字的溪流、溝澗，如人身上細小密匝的血管，涓涓細細，點點滴滴，也都匯總、滲透到水庫中。尤其是到了汛季，只要連續(xù)三天降雨，整個山上就像到處開了水花似的，生動活潑，嬉笑頑皮。這里一汪，那里一掛，憋不住地向山下流注。水庫里的水位在壩基上迅速提升，水面一眨眼工夫就擴大許多，平時亮著的石頭，坑凹，草，低矮的荊棘叢，還有一些半大不小的樹木逐步逐步都被淹沒到水下去了。開始還有些雜草泡沫漂浮在水面上，很快就被它們自身弄干凈了，很快就明亮澄澈，碧波蕩漾了。水淹過大壩向下奔流，壩外就形成了一道寬大壯美的瀑布，水直上直下流瀉，與壩體摩擦碰撞，千朵花萬朵花便誕生出來，一道幾十丈寬的綴滿了浪花而又跳躍變幻的水簾子凌空飛架在兩岸之間。從山外進來的人，很遠就能聽到瀑布的呼嘯聲。從望見它的身影開始就都放慢腳步，仔細欣賞這少有的美景。每年的這個時候，水庫大壩邊的岸上。都擠滿了從山下上來的人群。幾日后，雨停了，水小了，瀑布并不停止，只是變得溫和了許多，水簾薄了些，浪花稀了些。一直要到太陽高照幾日，它才斷斷續(xù)續(xù)停下來。這時候，水與壩平，一去千萬米，青山倒映，空氣澄澈。這水庫又成了山下人游泳消暑的好地方。有騎摩托的，有開汽車的，有一家來看熱鬧的，有朋友結(jié)伙瀟灑兜風(fēng)的。會游泳的一上來就脫光衣服，只留下一個三角褲腿，然后成排成排地站在壩岸上，雙手一伸投入水中，水里便出現(xiàn)幾條白色的浪溝。一排走了又一排跟上去。這些人在水里還作出各種表現(xiàn)，比如立游，游著游著突然停下來在水中站立，一只手舉出來，一只手拍水，人卻亮出半個身子來；仰泳，仰天躺在水面上，靜止一會兒，猛然雙手一推，又迅即地向前游去，像一條漂浮的小船。還有人正游著突然鉆個“水蒙子”潛入了水下，好長時間后從另外一個地方鉆出頭來。也有打水仗的，幾個人一會兒追趕，一會兒圍攏，水在他們面前噼里噼啪，浪花飛濺。一些不會游泳的人想高興自然也有自己的辦法。他們在山下城里早就買好了游泳圈，氣沖得飽飽的，有各種顏色，先是拿在手里揮舞招搖，然后套在身上扶著庫壩入水。初學(xué)者這時候會尖叫幾聲，不一會兒就像只鴨子一樣在水里搖搖擺擺起來。最神秘動人的是到了晚上，青年男女們在庫尾的淺水里嬉戲。星光照耀，水氣朦朧，這里一對，那里一雙，發(fā)出各種各樣的嘆息聲，歡喜聲，驚叫聲，也有輕輕哼出的歌聲。夏日的水庫無意中成了城里人風(fēng)流的舞臺，放情的樂園。

對于水庫這邊的情形，云兒起初只是望見個輪廓，人流來去，花花綠綠。后來就不斷從山上下來游轉(zhuǎn)。對她沖擊最大的是那些赤臂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把身體全部暴露出來，還沒有事兒似地瘋浪，叫喊。當(dāng)然見多不怪，云兒很快也感覺到不怎么羞澀了。她從角落里走到壩上，走到庫尾，看他們互相的勾結(jié)，聽他們說話的內(nèi)容，見沒人注意時也定睛看一些吸引人的身架和肌肉，有時也繞著圈兒看他們乘坐的各種車輛。云兒覺得她的心里又大了很多。有一次云兒想到壩的南頭去看看，走到壩中間，正好有幾個人要跳水，就先站下來等他們完事了再過去。恰好這時候有一個小伙子跟著她走過來，像熟人似地說：“別怕，走過去，礙咱們什么事?！痹苾号ゎ^看是一點也不熟悉的人，就沒有說話，仍然站著，此人卻一伸手拽著云兒往前走：“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痹苾罕緛硎窍胨﹂_他的，可是壩上剛流過水是滑的，怕摔倒，就順著他一塊走過去了。一過去人少的地方，小伙子就說：“你叫云兒，就住在西邊的山臺上?！碧种噶酥冈苾杭业姆较?。

“你是誰？怎么認識我?！?/p>

“怎么認識你，你站在山上向下望時我就看到你了。”接著，這個人告訴云兒，云兒每次下山他都在遠處跟著她。并且還說不是他一個人跟她，是幾個弟兄一起的。說著就扭頭轉(zhuǎn)向北岸，舉高一只胳膊搖了幾下，就見有兩個人從人堆里走出來，順著壩岸過來了。云兒心里有點忐忑，問：“你們是干什么的？”“我們想幫助你，我們不是壞人?！彼倪@一句話又讓云兒想起了上一次遭遇的事。一時默語。那兩個人和這個人差不多的年齡，相比之下，先前這個穩(wěn)重些，個子最高，其中一個矮個子，眉毛濃，眼睛卻小，耳朵下邊留著絡(luò)腮胡子，瞪眼看人時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光芒。還有一個白凈臉，鼻子大，鼻頭格外隆起。三個人此時在云兒面前都是一臉的笑意。云兒想，既然是三個人，又不是鬼鬼祟祟的樣子，說不準(zhǔn)是干正事的。就完整地聽了他們的意圖。原來他們想在水庫邊做生意，賣游泳衣，游泳圈等。說云兒漂亮，又是本地人，想讓她當(dāng)營業(yè)員。云兒說自己沒錢又沒文化，擔(dān)心干不了。他們就說，一切不用她管，只站著在那里收錢取東西就行。

水庫的北岸上有一片開闊地，開闊地的旁邊是一道土石交織的山崖，山崖下有一處向里凹著，形成了一個洞。山里人以前經(jīng)常到這里避雨，洞壁和底面磨得光溜平整。他們的小賣鋪就依此而建。貨物擺上之前，他們先把云兒武裝了一下，頭發(fā)向上卷起，耳朵亮出來，眉眼沒了遮擋后，如春光四溢，加上服裝改變的效果，她往洞前一站，立刻成為一個耀眼的招牌。來買東西的人很多。不買東西的也要停下來看一看，問一問，盡量多和云兒說些話。他們還借助旁邊的兩棵柿樹，掛了一塊帷幔，貼上“更衣處”三個字。云兒的名字很快被這一帶山村里的人所傳誦。有的傳得很神秘，說云兒家祖上有一門好親戚現(xiàn)在找到了。原來她父親是有疑問的，有一次趕集賣籮筐路過此處，看到云兒的情況后也高興起來。這樣美好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后來云兒逐漸感覺有些不對勁兒。三個年輕人經(jīng)常搶著拉她去縣城。好不容易坐在了一個摩托車上，其他兩個摩托車都要跟著來，說是去進貨，實際上泳衣，褲腿這些東西一次就能進很多，根本用不上。他們就這樣互相追逐著在縣城轉(zhuǎn)圈。常常要到一條叫“桃園路”的街上去轉(zhuǎn)，這條街集中了縣城大部分的歌廳舞廳。滿眼是彩色招牌霓虹廣告，袒胸露乳，搖屁股扭腰的女子在各個門洞里鉆進鉆出。三個人走著走著，經(jīng)常有一個人突然停下來，把摩托車放在路邊，鉆進一家歌廳里去，一會兒又出來，身后引出三個五個妖艷的小姐來，嬉笑，勾手，招引，另外騎在摩托車上的兩個人都舉手打著招呼，共同望著后座上的云兒狂笑。三個人完全變成了另一種面貌。云兒有些害怕，但是又想，是不是自己太落后，結(jié)合一段時間以來的見聞，云兒問自己，莫非開放的社會就都是這樣的嘛。有時她坐在車后，年輕人老是嫌她坐得靠外，停車開車的時候也經(jīng)常挨到她的胸脯和其他部位，也有弄疼她的時候，但又不能確切知道他們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有一天晚上，三個人把云兒帶到一個小飯館里，說是請客，感謝她在小賣鋪的工作，并且把1000元現(xiàn)金裝到了她口袋里。這么多錢讓云兒很吃驚，嘴里支吾著，心里卻是異樣地喜悅。又共同喝了些酒，啊呀，一生中的好幾個“第一次”集中發(fā)生在了云兒身上，來不及細想和躲避，三個人輪番的敬酒和親擁，她一一都接受了。她從沒喝過酒，也不知道能喝多少酒，她只感覺到有些熱，有些燥，身體向外鼓脹。這時高個子與絡(luò)腮胡已經(jīng)醉得爬在了桌子上，只有那個高鼻子還清醒著。云兒伸出杯以為他還要讓她喝酒，而他卻站了起來，把云兒連拉帶抱放到摩托上。他們兩個來到了一家歌廳的包房內(nèi)。這家歌廳不在桃園街上，而是在縣城東南角的一個賓館內(nèi)。一樓至三樓用餐住宿，四樓全層為歌廳包間。房間內(nèi)擺有沙發(fā)，還有音樂設(shè)備，大多數(shù)人都只用沙發(fā)不用音樂設(shè)備。這天晚上，云兒這張白紙，被完全地涂抹了。第二天世界徹底變了樣，這倒不是只針對云兒說的。這三個年輕人互相翻了臉。水庫邊的小賣鋪也不開了。散攤的時候鬧得驚天動地，互相揭露，互相叫罵，把如何欺騙云兒，玩耍云兒的事抖了個透。那個真正涂抹了云兒的高鼻子似乎還講點情分，要帶云兒走。另外兩個人卻不允許，說不能便宜了他，帶到哪里攆到哪里，堅決不行。水庫上的人和從山村里趕來的人們，看著這場熱鬧，不禁吁噓感嘆，云兒只是在哭，哭夠了就愣在那里。最后還是上次冒雨帶云兒去縣城的那個年輕人，挺著胸脯分開眾人，走上前來，拉著云兒回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