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月17日，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轟炸巴格達，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2月，多國部隊逐漸取得了壓倒性的優(yōu)勢，消滅了伊拉克在科威特的駐軍。2月28日，多國部隊和巴格達宣布?；?，海灣戰(zhàn)爭宣告結束。

3月1日，國內給我指示：客居開羅的中國駐伊拉克使館的“五人留守小組”返回巴格達。指令一到，刻不容緩。我和中國駐約旦大使張德良通電話，得知伊拉克駐約旦大使已經(jīng)約見他，提出希望中國大使盡快返回巴格達。伊方表示，將協(xié)助中國大使一行返回巴格達。

夜返巴格達

3月5日，我們抵達約旦首都安曼，等待國內進一步的通知。中國方面考慮到，這次戰(zhàn)爭由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引起，科威特也是我們的建交國，駐科威特大使理應先返回科威特，然后駐伊拉克大使再返回巴格達。中國駐科威特大使管子懷曾向我回憶起返回科威特的情景。2月27日（海灣戰(zhàn)爭結束前一天），外交部指示他準備返回科威特。3月2日，管大使從北京出發(fā)，由于沒有現(xiàn)成的國際航線，只能取道沙特，然后從陸路進入科威特。從沙特首都利雅得到科威特有一條900公里長的公路，往常只需要六個小時，由于戰(zhàn)爭的影響，管大使走了整整16個小時?；氐娇仆氐牡诙?，中國使館升起了五星紅旗，中國駐科威特大使館恢復工作。這樣，就該我們返回巴格達了。

3月15日凌晨4點，我們的車隊從安曼出發(fā)，向巴格達駛去。上午10點，車隊到達約旦邊境哨卡。哨卡附近是魯維謝德難民營，收容了許多伊拉克難民，遠遠望去，五光十色的帳篷構成了荒原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我們辦了從約旦出關的手續(xù)，進入“中立區(qū)”。穿過中立區(qū)，便進入了伊拉克邊境。這里是戰(zhàn)爭前后伊拉克同外界聯(lián)絡的主要通道，邊界哨卡前排著長長的車隊。由于我們是外交車隊，車上插著國旗，海關很快放行。

伊拉克境內一片荒蕪。一開始路況還算好，沒見到多少戰(zhàn)爭痕跡，但是過了大約500公里，我們便發(fā)現(xiàn)公路被破壞得很嚴重，大大小小的彈坑布滿路面。我們的行車速度不得不減慢。一路上，我們碰到不少衣衫襤褸的孩子，成群結隊地跑過來乞求面包，我們便將隨車攜帶的餅干分給他們。那種情景長久地留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抵達使館時已是晚上七點。使館里一片漆黑，我們點上蠟燭，發(fā)現(xiàn)辦公大樓會客室的玻璃已經(jīng)被震碎，有的房間的吊頂落在地上，玻璃和墻皮散落一片，一些房間的封條也被撕碎了。當夜12點，我們終于與國內取得聯(lián)絡，告知“留守小組安抵巴格達”。

此時夜已深，我卻難以入睡。半年時間里我三進巴格達，也算是和這個城市有緣分吧。

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戰(zhàn)爭過后，物資緊張，生活困難。沒有電，我們只能用備用的柴油發(fā)電機發(fā)電；由于擔心受到污染，我們也不能再飲用自來水，只能喝瓶（桶）裝礦泉水。但是柴油和礦泉水數(shù)量很有限。撤離前儲存的煤氣罐大部分都丟了，大家只好約定周末才用煤氣罐燒飯，平時則用煤油爐。由于戰(zhàn)爭中電力中斷，撤離前存放在地下室冰柜里的食品全都腐爛了。二秘李志國和司機王金弟去了一趟伊拉克外交部，希望伊方提供汽油、柴油、煤氣罐和礦泉水。對方只答應提供一些汽油，其他的讓我們自己解決。

其他國家的使節(jié)也陸陸續(xù)續(xù)回到巴格達。不過，伊拉克外交部規(guī)定，使館人員離開巴格達轄區(qū)要經(jīng)過外交部批準，因此使團活動大大受到限制。伊拉克外交部曾組織使團去外地參觀，主要是看戰(zhàn)爭破壞的情況。時間一長，巴格達的使團之間難免有種“同甘共苦”的感覺，見了面免不了要發(fā)發(fā)牢騷，或是交流在什么地方還能搞到食品。使節(jié)的夫人們甚至交流怎么儲存從約旦買回的面包。

如果說使團的生活尚能用“困難”兩字形容，那么當?shù)匕傩盏纳钪荒苷f是“苦不堪言”。戰(zhàn)后，伊拉克經(jīng)濟處于崩潰邊緣，生產(chǎn)停滯，黑市猖獗，一些地方發(fā)生饑荒，出現(xiàn)瘟疫。汽油從一公升兩個第納爾，漲到150個第納爾。一般食品的價格上漲了兩百倍。保持復興黨統(tǒng)治和軍隊的生存與發(fā)展，是戰(zhàn)后薩達姆政權的首要關切。有限的生活物資首先用來滿足復興黨官員和軍隊的需要。而百姓的生活物資極度匱乏。伊拉克政府采取緊急措施，限量供應口糧。根據(jù)配給制，每人每月可以得到八公斤面粉、兩塊肥皂，嬰兒可以獲得一桶奶粉。牛奶根本沒有，雞蛋也不包括在定期供應之內。巴格達的使團也參加“供應制”配給，到指定機構購買配給的面粉和肥皂等物品。

在巴格達市中心的解放廣場和立交橋下，原先的中產(chǎn)階級和工薪階層紛紛出來擺地攤，變賣家中珍藏多年的寶貝。大街上店鋪照常開張，但是消費者寥寥無幾。我們從當?shù)厝四莾旱弥?，科威特的商店和倉庫大都被伊軍搶劫一空，整車整車地拉回伊拉克。于是，巴格達一下子出現(xiàn)了來自美國、西歐和日本的高級電器、照相機、手表甚至藥品，但能買得起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

戰(zhàn)爭期間，美軍向伊拉克投放了各種炸彈，其中包括94萬枚貧鈾彈。我們返回巴格達時有思想準備，要應付環(huán)境的污染，但當時并不知道美軍投擲了貧鈾彈。而巴格達的西方使團心中有數(shù)，有的使館自測空氣污染度，對飲用水和食物格外小心。

根據(jù)伊拉克媒體的報道，伊拉克各地、尤其是南部，癌癥患者大量增加，出現(xiàn)“癥狀不明的怪病”。有統(tǒng)計指出，戰(zhàn)后十年，伊拉克南部地區(qū)白血病、惡性腫瘤和其他疑難病癥的發(fā)病率比全國平均水平高出3.6倍，孕婦流產(chǎn)率是過去的十倍。伊拉克當局向聯(lián)合國安理會提出訴求，強烈要求調查。奇怪的是，關于貧鈾彈的議論由來已久，安理會也關心此事，美國會議員也曾進行調查，國際媒體也不時發(fā)出報道，但是海灣戰(zhàn)爭結束20年了，有關當局并沒有對此事作出任何負責任的調查或結論性意見。

美國再次空襲巴格達

伊拉克軍隊在戰(zhàn)爭中遭受重創(chuàng)，不過西方認為，薩達姆的軍隊完全可以對付國內任何力量的挑戰(zhàn)。我看到當年出版的英國《簡氏防務周刊》一篇報道稱：伊拉克仍有2300輛主戰(zhàn)坦克、5500輛各型裝甲車、1000到2000門火炮和重型迫擊炮、120架武裝直升飛機。伊軍還隱藏了50枚飛毛腿導彈，以及伊拉克研制的“侯賽因式”和“阿巴斯式”遠程導彈。所以，薩達姆能夠繼續(xù)依靠“槍桿子”支撐政權，在核查、銷毀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等問題上同美國反復較量。

1991年4月7日，美英法三國宣布在伊拉克北部庫爾德地區(qū)設立“禁飛區(qū)”，阻止伊拉克政府打擊庫爾德人武裝。1992年3月，英國外交大臣警告，如果伊拉克執(zhí)意拒絕銷毀武器，不排除再次對伊動武。同時安理會也譴責伊拉克拒絕銷毀遠程導彈武器，要求伊拉克必須無條件執(zhí)行安理會有關決議。

局勢陡然緊張起來。3月下旬，美國的“美國”號航母開進海灣地區(qū)。美國防部發(fā)言人稱，美國保留向伊拉克進行軍事襲擊的“所有選擇”。駐在德國基地的美軍第52戰(zhàn)斗機中隊派出一批戰(zhàn)斗機飛往波斯灣，并在沙特部署一支轟炸機隊。美國稱，美英已經(jīng)制定了對伊拉克導彈工廠和核設施實行有限空中打擊的計劃。8月，美英法三國宣布在伊拉克南部設立“禁飛區(qū)”。

顯然，美國已經(jīng)做好了再次軍事打擊伊拉克的行動部署。同時，我們獲知，俄羅斯使館已經(jīng)撤走了45名婦女和兒童。于是，我們也開始儲備物資，好像又回到了戰(zhàn)前的緊張環(huán)境。

在美國的強大壓力下，伊拉克當局百般周旋，局勢時緊時松，一直拖到1993年初。記得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CNN電視新聞上出現(xiàn)異常報道，反復強調“美國新聞人員注意撤出伊拉克”。我們感到不妙——美國可能要動手。1月13日，我們召開使館大會，決定采取緊急措施，儲備糧食、水和發(fā)電機，停止使團之間的一切來往，調研室24小時追蹤形勢。當夜9點，美國轟炸伊拉克的巴士拉等地。薩達姆隨即發(fā)表講話，號召伊拉克全力反擊。

1月18日夜，巴格達響起防空警報。一下子，全城拉閘斷電，一片漆黑。我們通知全體館員，關掉一切燈光，拉上窗簾，躲在屋內。頃刻間，巴格達防區(qū)高射炮、防空導彈齊鳴，一道道光束布滿整個夜空?？找u持續(xù)了大半夜。次日清晨，使館院子里有不少高射機槍的彈殼，汽車也被彈殼打出幾個小洞。

“外交郵袋”事件

戰(zhàn)后，伊拉克邊防口岸的檢查非常嚴格，尤其是大宗貨物進出的伊拉克—約旦邊防。為了了解外界的信息，使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迪拜購買了衛(wèi)星天線，裝在大卡車上從迪拜運往安曼，再運至伊約邊境。我們事先與伊外交部打好了招呼，使衛(wèi)星天線較為順利地入了境。有了天線以后，大家都很興奮，因為可以看到國內的節(jié)目，還能收看CNN、BBC和其他阿拉伯國家電視節(jié)目，擴大了信息來源。

沒想到的是，不久之后我們便遇到了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1993年5月5日，使館派當時的二秘王旺生（后任中國駐阿爾及利亞和利比亞大使）等二人，作為臨時信使去安曼接人和外交郵袋。因為受到國際制裁，伊拉克的空中航線始終沒有恢復，國內信使只能把我館的外交郵包送至安曼，我館再派人去接。王旺生等人在安曼接到郵袋后，原路返回巴格達，沒料到伊拉克邊防居然不放行，要求我們將外交郵袋送返約旦，或者由伊邊防派人陪同押送至伊外交部。

根據(jù)國際法，信使文件和外交郵袋享有豁免權，不許檢查，更不能移交旁人和非接收單位。我們堅決不同意郵袋返回約旦，也不同意轉交至伊拉克外交部。當天晚上7點半，天在下雨，王旺生守著郵袋去了伊外交部。既然伊拉克當局不按規(guī)矩辦事，那我們也只能“特事特辦”。當夜，我們給伊外交部禮賓司長打電話，司長不在，也不知道是否有意回避。第二天我去伊外交部交涉，對方提出兩種解決辦法，一是送回約旦，二是封存在伊外交部。我提出，郵袋放在中國大使館封存，容后解決。對方不同意。僵持不下，我們只好輪流派人去伊拉克外交部值班，寸步不離地看守郵袋。

幾天后，在捷克駐伊使館的國慶招待會上，我見到伊拉克外交部禮賓司副司長和使團處處長，他們主動向我道歉，同意我們取回郵袋。5月10日晚上8點半，我們終于把外交郵袋安全帶回使館。在五天時間里，我們的視線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郵袋。

1994年元月，外交部通知我結束在伊拉克使館的工作，去沙特阿拉伯任大使。人離開了伊拉克，但思緒離不開巴格達。從1990年12月抵達巴格達到1994年4月離任，我總共在伊拉克工作了三年半。這段經(jīng)歷在我的外交生涯中很不平凡。我身處熱點地區(qū)中的漩渦，親眼所見伊拉克在軍事上被擊敗后，經(jīng)濟遭封鎖，政權更加獨裁，各種形式的斗爭錯綜復雜。伊拉克那幾年的進程，反映出冷戰(zhàn)結束后，國際形勢在中東地區(qū)的里程碑式的變化。

閱讀鏈接：

《一進巴格達——海灣危機期間隨錢其琛外長出訪中東》，2013年15期

《二進巴格達——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37個日日夜夜》，2013年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