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的考古層不是縱向的,而是橫向,從地面上滾滾流淌。如同火山口噴涌的巖漿,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王朝又一個王朝,一場戰(zhàn)爭又一場戰(zhàn)爭,一席華宴又一席華宴,一個英雄又一個英雄!推開山丘滾石,壓倒灌木荊棘,填平溝壑,從肥沃的河灘地上犁過去。地中海的氣候,最適合哺育歷史了,歷史滿地結(jié)穗,灌漿,沉甸甸的果實累著枝頭,來不及收割,犁頭又扎進處女地。如此鋪張與糜費,也只有在古代,有的是空間,有的是時間,不像現(xiàn)在的局促逼仄,什么都要疊加起來,擠著來。那一條條長街,窄得呀,彎曲得呀,一塊塊的鋪路石犬牙交錯,有上古,有中古,有王政時代,有共和時代,有布匿戰(zhàn)爭,有馬其頓戰(zhàn)爭,有斯巴達克,有愷撒,有屋大維,有東羅馬帝國,有西羅馬帝國,有奴隸制,有城邦制,有羅馬法學(xué),有羅馬公教,還有羅馬俱樂部——專門研究未來問題。這是街面,還有墻面。深黑色的石頭,石頭縫里的藤蔓,箭垛上的草,噴水池的細流,池邊的獸臉,銜在嘴里的鐵環(huán),都是壓縮起來的歷史的裥折,皺皮巴巴的,卻結(jié)實得很,還有的活了。
這樣接近地與歷史同在,不免有些詭異。熾烈的陽光里,看出去的景物,都不真切,輪廓格外明亮,中心的部位熔化了,人變成空心,物變成空心,可以從那空心穿越似的,好比套環(huán)的游戲。你套我,我套你,交互往來中,穿插個把鬼魅不是沒可能的。地中海的陽光底下,人都是沒有影子的,或者說,人都成了影子,實體消噬在烈炎中,同樣,藏匿個把鬼魅不是沒可能。方才說的,“還有的活”的歷史,其實就是鬼魅??!被空間擠壓起來的時間,不得不亂了排序,錯了銜接,你知道你身邊的人是哪個朝代的?別看你和他走在同一條街道上,同一片空場,將同一個汲筒里的泉水,灌進隨身攜帶的玻璃水瓶——羅馬的噴泉來自古老的水系,養(yǎng)育著多少個王朝的子民——以愛因斯坦相對論看,與你同在的不僅有過去的子民,說不定還有未來的,稱它作什么呢?也可稱鬼魅吧。你們相視一眼,彼此笑一笑,再繼續(xù)走自己的路,或者分別走上岔道,通向未可知的地方。
還是要說說太陽,它實在太強烈,將所有的存在全都照亮了。曾經(jīng)有的,將要有的,全都現(xiàn)形了。所以,羅馬城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同時呢,誰也挨不著誰。耳朵里盡是嘁嘁喳喳聲,不曉得有多少喉嚨在說話,但是呢,誰也吵不著誰。這種疏闊的擁擠和靜謐的喧囂,說來詭異,身處其中又很自然,因為有一個現(xiàn)代的命名,叫作“旅游旺季”,這就可以釋解一切脫離常識的現(xiàn)象。那是現(xiàn)實為非現(xiàn)實開啟的通道,一旦開啟,就不必負責(zé)它通往哪里了。茫茫虛空中,不知交錯著多少阡陌,有一些遠兜近繞回得來,有一些則回不來。那晃眼的日光,比黑暗還迷惑人,讓人看不清。所謂的目眩,也是一種蒙塞,或者反過來,所謂蒙塞,其實是睜開第三只眼,慧眼。白熾的視線中,那些套來套去的人和物,其實是在無窮度的空間時間里穿行。如此撲朔迷離,你卻又不覺得駭怕,怕什么呀!大白天的鬼魅一無陰慘氣,它們甚至比人類更加正大光明。
買一張羅馬的公交車票,一日的,三日的,最長至七日有效;可搭乘地鐵、巴士,還有通往近郊的一列火車?;疖嚾サ阶钸h的地方叫作奧斯底亞港遺址,那一片茅草被曬得遍地生煙,茅草下的墻垣巷道,滾燙地烙著腳心。松果下著雨,泉水噴涌,四濺的水花里全是嬉戲的幽靈,熄火兩千年的烤爐里也停歇著一個兩個,否則你怎么解釋這股子造作的靜,分明是壓著聲氣,等人走開再作祟。那黑白馬賽克,完好無損,顏色分明,倘不是“有的活”,又怎么解釋從2世紀一直流傳到21世紀,我可找到意大利瓷磚的源頭了,源頭就是奧斯底亞!火車一趟一趟將游客送到奧斯底亞,轉(zhuǎn)眼間四散,誰也看不見誰。和羅馬的熙攘相反,在這里,無所蹤跡,卻是有一股子活躍,搖曳而起。切勿以為鬼魅是死靈魂,不是,它們是最經(jīng)活的存在,活了幾百幾千年,精氣神一點兒不散。太陽底下,參天大樹都遮不了什么蔭,倒是把日光切碎,碎成光渣子,更加刺目,頭腦都有些恍惚。那就是中了魅。沿了兩千年的街道行走,奇怪的是,茅草深厚,荊棘糾纏,早已經(jīng)失了方向,腳底下卻毫不遲疑,一步錯不了。草叢里不知有多少生機,無聲無息,可就是勃勃然。終于看見公路以及公路上的汽車,才知道到了21世紀!
羅馬的空氣里也是有魅的,那些小鬼精靈,調(diào)皮得很,任意改變身形和質(zhì)地。這么說太玄虛,就說實的吧,比如,氣味。再具體些,意大利面條氣味。氣味彌漫,嗅得見大蒜、洋蔥、辣椒、月桂、紫蘇葉、西紅柿、橄欖油……這些植物幾可追溯到恐龍的年代,經(jīng)過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第四紀、冰川融化……實已是化石一類地質(zhì)期遺物,然后,人類歷史姍姍遲來,我的意思是,面條。面條這東西據(jù)說源頭在中國,由馬可·波羅帶去到意大利,它又一次證明東西兩域從12世紀的往來交流。于是,這一件文物不僅具有時間貫通的意義,還透露出空間的貫通——高山遠水,以西方人的地理觀,就是半個地球,要知道,此時飛行器還未產(chǎn)生。飛行器這東西,說它改變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不如說是將概念強加給了時間和空間,使得時間空間喪失了舒遲緊張的彈性,它們的靈活度遠不是人類可以認識。面條就是一個佐證,證明時間與空間其實有著不為人知的通道,否則你怎么解釋馬可·波羅能在短短幾十年光陰中數(shù)次往返。我們稱之為“旅行家”,這個命名也符合科學(xué)的精神,科學(xué)就是這樣,非要給無名以有名,給問題以答案。人類將時間排列整齊,也將空間排列了順序,馬可·波羅的路線被定作:敘利亞、兩河流域、伊朗高原、中亞細亞、帕米爾、泉州、蘇門答臘、印度、波斯、威尼斯……一旦有了命名,事物就被規(guī)定了性質(zhì),就像馬可·波羅被命名“旅行家”,這個“命名”有著繁殖力,“旅游旺季”就是從中繁衍生殖出來。所以也不能說科學(xué)沒道理,至少是攫取了存在的某一個局部,但它顯然缺乏全局觀,碰巧,人類正處在這一個局部的認識階段,我也學(xué)了命名的手法,稱之為“科學(xué)的魅惑期”。幸好,我們有“面條”,“面條”鑿?fù)ㄈ缓蟾采w了地名的隔離。
這柔軟噴香的小東西,可長可短,可粗可細,可實心可空心。打開任何一家飯館菜單,一長列比薩餅旁邊就是一長列面條,可謂半壁江山。廚房的爐灶里,由生到熟的面條,就像小麥在麥田由生到熟。用愛斯基摩人對雕刻藝術(shù)的說法,將多余的部分去掉,那就是讓麥子長回原有的樣子。歷史有時候也是以倒溯的方式,不定誰是先誰是后?!秳?chuàng)世紀》不是——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你說天地間先有光還是后有光?你說先有面條,還是先有麥子?面條的氣味在烈日下熱燙燙地蒸騰,從畜牧社會走入農(nóng)耕,三千年的麥田鋪展開面積多么廣闊!空間被時間充盈,同時將干癟的時間膨脹起來,權(quán)且就叫它作“歷史”吧,只從那氣味,就可見得“歷史”的豐腴富饒,稠得都起漿,所以,艷陽下氤氳流動,那是層層疊疊的魅影。
手藝人工具上的鬼魅大約年頭要近一些,從文藝復(fù)興時候走來。老鐘表鋪子里,老頭兒系在額上那一具放大鏡,獨眼龍似的,那可是通古通今還通向未來的。鏡片下的細齒輪、細發(fā)條、小螺絲釘、小擺錘,無一不是針尖大小,卻都在運動,你說有沒有鬼魅?四壁上的各式掛鐘,擱架上的各式臺鐘,玻璃臺板下的各式腕表和懷表,兀自走著時間。沒有一個時間和另一個時間相同,別以為走錯了,一點兒不錯,各在各的時間流里,各占據(jù)一個空間。歷史非將它們首尾相連,歷史是勝利者的歷史,因而獲有合法性,以流傳后世,事實如何,只有當事人知道!當事人在哪里,在自己的時空里,與我們咫尺天涯,只有那嘀嗒的走秒聲,透露出蹤跡:我們在那里呢!鐘表鋪的老板,是鐘表匠,又是收藏家,從鐘表問世以來,每一代的鐘他都收。有一些太老太舊的,殼子沒了,只剩機芯,那機芯裸著的,還在走!一盤一盤的齒輪,互相咬合,在旋緊的發(fā)條一點一點反彈底下,一格一格運動。鐘面沒有,指針自然也沒有,可嘀嗒聲還在,聽呀,歷史的殘片在行走!無線電還沒發(fā)明,超聲波還沒發(fā)明,心理醫(yī)學(xué)還沒發(fā)明,科學(xué)還沒來袪魅,科學(xué)才有多少歷史?還有相反的情形,機芯沒了,殼還在,嘀嗒聲偃止了,然而,切莫以為時間死了,沒有,因為形態(tài)還在。那空殼子是時間的形態(tài),是儀式所在。中國哲人孔子曾對他的弟子說:“爾愛其羊,吾愛其禮”。就是“禮”的意思。守持著“禮”,“羊”自然會生長起來。那鐘殼子的造型,面上的花飾,各種角度形成的幾何立體關(guān)系,記錄著什么?維多利亞時代的風(fēng)氣,還有更久遠的,古希臘的“黃金分割”定律,那嘀嗒聲換了形式,由時間占位變換成空間占位。人們多以為博物館是歷史的存放處,可是沒發(fā)現(xiàn)嗎?那里的歷史被勝利者編排得過于整齊,整齊得不自然。勝利者的歷史觀令人懷疑,他們是從機械唯物主義出發(fā),其實是主觀唯心論,認為時間和空間是按人們能夠認識的秩序而排列。這也是祛魅的結(jié)果,科學(xué)真是將一切都搞亂了。要我說,學(xué)習(xí)歷史寧肯去老鐘表鋪子,那里充滿著暗示,就看你的智慧夠不夠。不信,你可以動手做一個實驗,將齒輪撥進一格,時間就進入完全不同的流程,這又應(yīng)了我們中國人另一句格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然,我們最好不可嘗試動手,這會觸犯天機,只有那老鐘表匠,才掌握著時間的秘密。人們都說神甫是與上帝通話的人,我卻以為是老鐘表匠。
羅馬的手藝人普遍很驕傲,有一些驕傲得頗不像話,就是自以為高人一籌,擔(dān)任著與天地溝通的媒介。有一次,在納沃那廣場邊上的巷子里,一位磨刀匠推著他的電動自行車,馬達貫連著磨刀機。我虛心前去請教,可不等走近,他卻跳將起來,雙手亂舞,喊道:廣場,廣場,廣場,廣場!很顯然,他已經(jīng)被問路人搞得煩透煩透。去尋找納沃那廣場的旅游者,走到這里就生出疑惑,要打問一下入徑,恰好就看見了他。向?qū)У牧x務(wù)在他就是辱沒,所以大發(fā)雷霆。我試著再向前一步,他再跳將起來:廣場,廣場,廣場!這就不好了,打擊了虔誠心,也妨礙他傳播福音。那小馬達一啟動,小砂皮輪無聲轉(zhuǎn)起來,轉(zhuǎn)出一只狡黠的小眼睛,看著世人——旅行者是世人的典型性人物,小眼睛多么譏誚,譏誚世人短視短見,到了羅馬就吵著要去“廣場”“廣場”,“臺階”“臺階”,“宮殿”“宮殿”,但等歷史到跟前,卻渾然不覺,擦肩而過。
在羅馬地鐵的B線,那一條藍色的線,在地底深處的隧道里,列車馳騁,似乎是模擬鑿?fù)〞r空。在這么一個幼稚卻抱有野心的模型里,冷不防,愛因斯坦相對論或許一露崢嶸。列車停站,門開啟,下車和上車的人推搡擠撞,錯來錯去,糾結(jié)成一團,原始的強弱原則和現(xiàn)代行為規(guī)范互為消長結(jié)合,這也是模型中的一部分。忽然間,一條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游進我的背包。它輕捷極了,是在危險環(huán)境中生成的本能,又經(jīng)歷了文藝復(fù)興時代的某一種技藝的訓(xùn)練。它在我的背包里不露聲色地檢索,好比蜻蜓點水??墒莿e忘了,我所來自的國度也不容小視,是面條的故鄉(xiāng)。早于文藝復(fù)興二百年的明代,手工業(yè)大繁榮,多少能工巧匠橫空出世,有一本著作流傳至今,就是證明,它的名字叫《天工開物》。所以,那蜻蜓點水正點在我的脈上了。我也偃著聲色,不動則已,一動驚人,扼住了蛇的七寸。就在我的手觸及它的瞬間,它也變成了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F(xiàn)在,手和手相逢,全是來自文明古國的手。兩只手相持一刻,表面不動,暗中較勁,最后,她的手從我的手中滑脫,但是手中空空。我們相視一笑,打了個平手。搖動的車廂里,我與她臉上暗影幢幢,忽昏忽明,這就是光陰。光陰從我們的臉上倏忽而過,我們都是鬼魅!稱不上古遠,就從手工業(yè)時代算起吧,不過一千年。
就這樣,在羅馬時不時會發(fā)生邂逅,在不期然的時間地點,當你刻意可去赴歷史的約的時候,倒未必遇得上。就像方才說的,我們通常以為的歷史集散地,博物館,還有廟堂、遺址、教科書、舊書店、跳蚤市場……確實,我承認那里有著許多舊相知,可還是那個老問題,就是排列得太整齊了,丁是丁,卯是卯的,于是,許多兩可之間的因素被裁出去了。那被裁出去的因素,多少是曖昧的,渙散開來,東一點,西一點,隨風(fēng)而去,是飛絮一般的物質(zhì),一種靈敏的受光體,大太陽底下,亮晶晶的,四處都是,迷了眼睛。黑暗中呢,只需一點點幽亮,也在閃爍。那么,在哪里,最可能邂逅,也就是俗話說的,中魅!要我說,是劇院。
羅馬的劇院也是考古層,散在地面上。長巷里,偶爾推開一扇門,門里是帷幕,撥開帷幕,撲簌簌一陣子,無數(shù)細屑撲上身。帷幕里還是帷幕,又是撲簌簌一陣子,再撥開一層。于是,前后都是帷幕,發(fā)上身上全是窸窸窣窣的小動靜。喊一聲:有人嗎?回答還是“撲簌簌”,這回聽出來了,是竊笑,笑得人不自在,只得一層一層退出來,回到強光里。旅游者蜂擁走在巷子里,誰也不知道我的閱歷,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灼熱的光將我們?nèi)刍梢环N軟物質(zhì),液體似的,卻沒有消弭各自的性格,所以彼此并不相融。沒有人告訴我,可我就是知道,那是劇院,劇院里的人讓大篷車載走了,正走在路上。
劇院的閱歷還很漫長,有一回是在雨中——這場雨來得急,大街上的人分成兩半,一半人雨中疾走,另一半停在屋檐下躲雨。忽然,屋檐下走出一位老者,藍色的毛衣上沒有罩外套,眼鏡片上淌著水,就像雨天里的玻璃窗。他攔住我們——為什么是我們,不是別人,因為我們一看上去就是旅游者,旅游者是典型性人類。老者攔住我們說道,出門忘了穿外衣,錢包在外衣的口袋里,無意中又走遠了,回不了家,他餓了,只需要八個,或者九個歐元——不是說我們慷慨心不夠,而是覺著詭異,人在外鄉(xiāng),總是高度警惕,這也是人和人之間的典型關(guān)系。他頹然回到屋檐下,等待下一個上鉤者,我們則繼續(xù)雨中疾走。走到一座腳手架下,太陽刷地射過來,從大街的盡頭,地平線上騰起一柱金光,穿透雨簾。光和雨中間,我們看見腳手架空隙里的墻壁,裂縫中生長著藤蔓,藤蔓下是發(fā)黃的殘破的海報,戴著面具的小丑,是劇院。方才那一出,大約是序幕,從修葺的舞臺流失到街頭,由于世俗心太重,我們錯過了戲劇發(fā)展的契機。
大街背面一道石頭樓梯,指示去往劇院,登上去,門上卻掛了鎖。千呼萬喚沒人應(yīng),卻聽身后有人說;嘗嘗冰激凌吧,這里是羅馬最好的冰激凌!果然,石頭樓梯底下是小冰激凌鋪子,這又是哪一出?鋪子里擠滿買冰激凌的客人,都是慕名而來。墻上貼了告示,關(guān)于劇院的事情一概不知!這是什么態(tài)度,有什么問不得,語不得的?其中究竟有著什么機密。明明掛著劇院的牌子,在賣冰激凌;堂堂咖啡店的深處,卻是一個劇院。好像“愛麗斯漫游奇境”,走過小小的店堂,別開洞天。舞臺、樂池、包廂、坐席,壁上飛翔的小天使,拱門垂掛的天鵝絨,香檳酒、燕尾服、假面具,面具后的笑靨和哭泣——不知是從什么時間地點洞穿過來的誘惑,用中國人的說法,就是狐媚。
為什么是劇院?你想想,有什么地方,像劇院,將時間和空間調(diào)和成一體?戲劇的規(guī)則中不是有一項名為“三一律”嗎?那是為了納入常識,其實就是時空合二為一。你一進劇院,就忘了“當下”這一個狹隘的概念,俗話說的魂被攝走了,進到另一界。哪一界?給一個命名吧,命名很重要,它決定事物的性質(zhì)。什么命名?比如《塞維利亞理發(fā)師》,比如《海盜》,比如《灰姑娘》,比如《茶花女》,比如《奧賽羅》,比如《蝴蝶夫人》……你就去赴約吧,艷遇正等著你,都是些大歷史里的小愛情,嵌在紀念碑的石縫里,宇宙大爆炸星球崩裂散落的隕石,科學(xué)理性里的蠱,必然性中的偶然性,朗朗乾坤的妖道,陽光下的魅影。
很久以前,土司將這片土地賣給英國人,價格是一個英鎊,英國人從此開采一百年。鉆井打下3000米深處,巷道伸展,據(jù)說是按南非金礦的結(jié)構(gòu)模式。英國人的鉆機啊,全世界都是!這里出產(chǎn)的不是黃金,而是雪錫。山坡下的河,兩岸椰林森然,榛子下雨般落了一河,順流淌下。錫錠載了船,也順流淌下,淌去南中國海。再有船只逆流而上,載著機器、建材、給養(yǎng),和勞工,人們稱作“豬仔”。沿水筑起碼頭,地面鋪下鐵軌,跑著小內(nèi)燃機車,嗚嗚吐著白煙,汽笛聲聲。公路也修起來了,叢林里的部落走出文身的男女,帶著他們的小羊,盤腿坐在瀝青路面,看著汽車迎面開來,又繞過而去。芭蕉葉叢矗立起木板房和鐵皮屋,漆成紅、藍、黃、白、青,熱燙燙地灼著眼睛,分外熱情。房屋之間,自然形成街道,有米店、魚市、雜貨鋪、五金行、咖啡館、茶餐廳,還有——流螢。
等我來到的時候,已經(jīng)人去樓空,留下一座廢礦。街面上只有一家茶餐廳開門營業(yè),接待老礦工。礦井的入口完全被植物堵塞,吊橋的踏板朽爛了,一位老礦工獨自修補個不停,新橋板換去舊橋板,沒有這座橋,河上就斷了交通。其實,對于一座廢礦,斷了交通有何妨礙呢?碼頭也荒廢了,被植物覆蓋。熱帶的植物有一種液體的性質(zhì),它們遍地流淌,流淌到哪里,哪里就被淹沒。河上早沒有舟船行駛,太陽下一片靜默,但當雨云漫布,空氣變得濕重,蜻蜓便來臨了,起先是一只,然后二、四、十六、二百五十六——轉(zhuǎn)眼滿天都是。你就知道,這地方并沒有圮頹,相反,生機活躍。河面上的水花,是魚撒籽。椰子落下來,菠蘿落下來,龍眼、芭蕉、芒果、番石榴、紅毛丹,異香濃郁,空氣都在起膠。碧綠的小蜥蜴,血紅的甲殼蟲,黑亮亮的大螞蟻,黃燦燦的金錢龜,那草木搖曳,千萬別以為是風(fēng)吹,就是它們在動。交配、生殖、成熟和死亡,一刻不停地輪回。
老礦工絡(luò)繹來到茶餐廳,要上一杯那鐵,或者熱可可,或者卡布其諾,目不斜視問道,幾點鐘?四點鐘,我很快接上茬回答。這對答形式讓我想起弄堂里的歌謠:老狼老狼幾點鐘?老狼老狼一點鐘,兩點鐘,三點鐘,然后,四點鐘。不料,老狼老狼哈哈大笑:錯,九點鐘!我堅持:下午四點鐘,準確說下午四點零一分——爭論花去了一分鐘。老狼老狼還是笑:恰是上午,九點零二分——爭論又花去一分鐘。要知道,在這里,沿用著過去一百年的時間,那是穿行太平洋北部環(huán)流,經(jīng)馬六甲海峽,通向大西洋,越過英吉利海峽的格林尼治平時——《辭海》上說“以地球自轉(zhuǎn)為標準,通過天文觀測確定的一種時間計量系統(tǒng)?!庇藥н^來他們的采礦系統(tǒng)設(shè)備同時,帶來了他們的時間。礦藏已經(jīng)開采殆盡,英國人都回了家,發(fā)放一大筆養(yǎng)老金。許多礦工跟隨家人去到外鄉(xiāng),謀生定居,匯入本土的時間區(qū)和生活流。可是老礦工還滯留在這里,就像河水中的一股潛流,兀自向前流淌,永不融匯貫通。早晨從午后開始,然后是黑色的白晝,再走進灼亮的夜晚。他們對這黑白的倒錯很適應(yīng),適應(yīng)是從失眠開始的,也不是失眠,而是時差。他們大半生涯——自打從豬仔船下岸,都在時差里度過,就在時差里終年吧!這時候,下午四點鐘光景,正是他們一日之計的開頭,別去攪擾他們的時間,這些老狼們的時間可動不得!此時,他們坐在茶餐廳里,說東道西,哈哈大笑,“流螢”兩個字就是從他們口中吐出來的——兩個字一落土,即刻遍地妖媚。
你能夠想象嗎?這熱帶的叢林里,跟隨英國人的鉆機一路開墾,破出來的市鎮(zhèn)。椰子樹、棕櫚樹、榛子樹、香蕉樹的縱深處,小紅房子、小藍房子的木百葉窗里,沿坡蜿蜒的石板上,吊橋底下的河——我愛稱它作“小湄公河”,小湄公河水的裥折里,停著的螢火蟲,一波一波從上游淌去下游,深藍的天幕下,散著幽光?!傲魑灐边@個詞由來已久,傳播甚廣,人們都有著共識,知道是指的什么,可直到現(xiàn)在,我方才明白,它的原鄉(xiāng)在哪里。就在這里!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這里,更能作流螢的發(fā)祥地?無論是黑夜里的亮處,還是烈日下的影地,都是它的棲息所,都是它的巢,溫暖過多少驚魂。別以為驅(qū)散蠻荒的是開發(fā)礦產(chǎn),建設(shè)社區(qū),是商店、茶餐廳、醫(yī)院、心理醫(yī)生,鎮(zhèn)靜作用的小藥丸,科學(xué)和文明,其實是它!寄居在人家的格林尼治時間里,有著無限的寂寞,向哪里索取慰藉?向它,流螢!
聽見嗎?流螢在灌木樹叢筑巢的動靜,愛嬌和狎昵,唧唧噥噥,親不夠似的,恨不能托付終身,天長地久。事實上呢,稍縱即逝。彼此的眉眼還沒看清呢!彼此的身子還沒熱透呢!時間已經(jīng)將彼此分開,帶走。不過,沒關(guān)系,還有下一個。又是愛嬌和狎昵,唧唧噥噥,親不夠,天長地久又稍縱即逝。流螢嘛,就是這樣,閃爍和跳躍,別指望它有個長性,別指望長相守,沒有長久這碼子事。方才不相識,此時邂逅,下一刻分離,寧是一個死也不再聚首!這就要說到另一件東西了。這東西的生命形態(tài)也有些類似流螢,在熱帶旺盛的繁殖力之中,原始的荷爾蒙,誕下美德的同時也催生出淫邪,也不能簡單稱之為淫邪,而是一種奇特的越范的激素,某一個節(jié)骨眼上,基因突變,超出普遍性,出了軌去,走入化外之境。那就是蠱。
和流螢這輕揚的率性的愛欲相反,蠱是以生死相許。遠行之際,食下愛人親手調(diào)制的蠱,約定歸期,三個月,六個月,甚或至于一年,望歸不歸,服不下愛人親手調(diào)制的解藥,蠱就將作祟,致以死命。那都是蛇蝎之毒中毒,一種蠱配一種解藥,都在愛你的人手中,敢不敢食啊!不食就是不愛我,食就是押上性命一條。千里萬里,千難萬難,也要回來,我的愛人!這實在太沉重、太霸蠻、太不講理,不承認時間的流淌性質(zhì),不像流螢,附在時間上,蠱卻妄圖逆流而上。那些食蠱的流螢,最后變成礁石,那嶙峋的礁石叢,就是流螢的尸骸堆。這蠱啊,說是情深,其實不是,而是執(zhí)念,執(zhí)念于永恒??刹皇请y死人了,愛情是輕薄的,話說回來,永恒跟前,什么不是輕薄?所以,流螢才真正懂愛而且情長,它搖搖曳曳順流而去,一路揮灑,惠顧人間。熱帶的氣候,物種早熟早衰,就更對永恒有敬畏,蠱卻自不量力,要逝川倒流。它以為是遠行的人歸來,其實來的一個不是去的一個,至多是那一個的殼子,蟬蛻一樣,內(nèi)里的活物早脫去了,不是說“金蟬脫殼”嗎?
老礦工可不能沾蠱,他們沾的都是流螢,因為他們是比流螢更行蹤不定的物種。3000米的地下其實是另一維空間,一個往返就是一度輪回,人就像螢火蟲,只一晝夜的周期。南非金礦的井巷結(jié)構(gòu)算什么,勞工福利算什么,休假算什么,鎮(zhèn)靜劑算什么,科學(xué)的生命觀又算什么,老礦工早已窺破存在的法度。經(jīng)過物理學(xué)家、倫理學(xué)家、哲學(xué)家?guī)装偕锨杲恿λ伎嫉姆ǘ?,老礦工地上地下一來回就全窺破了,那就是物質(zhì)不滅,能量守恒。所謂生存與死亡,不過就是不同緯度的空間轉(zhuǎn)換。轉(zhuǎn)換就轉(zhuǎn)換,輪回就輪回,誰怕誰!早死早投胎!流螢的輪回都沒有他們迅疾,流螢的閃爍都趕不上他們的稍縱即逝。你看著這些哈哈大笑的老礦工,知道他們有多少回周而復(fù)始嗎?不知道!3000米地下的巷道,那異度空間已經(jīng)萎縮,茅草堵塞,小蟲子且鳩占雀巢。老礦工已經(jīng)進入循環(huán)的慣性,就像衛(wèi)星進了軌道,唱著歌飛行,這就是流螢的情人們。
這樣的情人,永不會老,稱他們“老礦工”,是出于尊敬的心情。“老”嘛,總是代表智慧與德性,實際上,他們青春永駐。不像那些周期冗長的動物,比如蜥蜴。有沒有見過那長壽的大蜥蜴?你想象不出來,碧綠的活潑的小蜥蜴長成那樣遍體瘌痢的灰色巨獸,趴在馬六甲干涸的河灘,一動不動,好像河底泥漿的化石。蜥蜴不知是生物鏈中哪一環(huán),脆弱還是關(guān)鍵,我更以為它是中了蠱的遲歸的情人,正走在赴約的旱路上,千趕萬趕還是過了約定的期限,那長滿瘌痢的皮膚其實是一具枷。太平洋如此浩瀚,有多少島嶼、多少陸地、多少海峽與河灣,遠行的人祝福都不夠,還要詛咒他,給他套一具枷,這種專情實就是專制。所以,千萬沾不得啊,蠱的情欲,就是被永恒所誘惑。
赤道周圍的南亞,溫暖濕潤,特別宜于動植物生長,也宜于情欲生長。不說那蠱了,還有榴蓮呢!聽聽那名字:榴蓮,又是留人,又是忘歸,熱帶的情欲呀!留好,留不好?歸得,歸不得?真正難死人了。榴蓮樹下走,可要小心加小心,一個不留神,讓榴蓮砸到頭,可就是中了繡球。情人手里的繡球,拋給誰就是誰,攫住誰就是誰。腐葉上開出的大紅花,復(fù)瓣的花朵里,密密匝匝的花蕊中心,有著小蟲子的尸骸,就是被攫住的情人。那是愛里面的一種,叫作“恨愛”,恨之入骨,愛之入骨,危險的愛欲,愛欲里的陷阱。還有那藤纏樹。熱帶多是這樣纏綿到死的物種,不止是藤蔓,還有根莖,掛絮,都有著綿長柔軟的外形,實際上卻是無比堅韌,穿得透巖層。你看它們把樹勒得吧!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南亞的空氣,你以為是花香蜜香果香,其實是旺盛的性欲的分泌物。那黏糊糊,濕答答,都是造愛的體液,孵出蠱、榴蓮、吃人蟲、藤纏樹、流螢——鋪天蓋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黑森森的雨林飛行,追捕獵物。最兩廂情愿,最兩廂得意——換一種科學(xué)的說法——與它在同一速度和緯度的獵物,莫過于老礦工。
3000米地底下,那可疑的巖層土層,英國人探測出叫作雪錫的礦物質(zhì),好比白色的金子。巷道縱橫,筑成蜂巢蟻穴,老礦工就在里面穿行,就像流螢在地上穿行。這兩個物種總有一天邂逅,金石相擊,一擊三千,化為無數(shù),紛紛揚揚。倘若你知道北緯1到7度赤道帶的高溫,就知道流螢的稠密度,情愛的稠密度。愛欲轉(zhuǎn)眼間耗干肉體,然后消融揮散,有人說化為了瘴氣。什么是瘴氣?據(jù)說晨霧里的氤氳就是,樹根下繁衍的菌菇就是,皮膚上霉爛的瘡口就是,小孩子不退的高燒就是,郎中和草藥就是它的衍生物。
有一雙眼睛看得見端底,就是公路上不怕人的小山羊。那是印度的小山羊,身量小巧,骨骼纖細,一雙狹長的吊梢眼,被窄鼻梁分開在額上。你簡直不敢和它對視,那眼睛里有多么深的洞見!這就要追溯到它來自的地方,印度。那里有許多神,無處不在,無所不是,一個神就是一維空間再加時間。世界無窮倍地擴大繁生,不是以科學(xué)的計量法,科學(xué)的計量法是最狹隘的一種,它將存在簡化成普遍知識可以掌握的范圍內(nèi),多神論也許更合乎本來面目。從那里出發(fā),也許能夠解釋小山羊的細長眼睛,為什么如此憂傷。
那些夭壽的情欲,全被它收攬眼底,所以就比我們更傷心。它看見那么多生命物質(zhì)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當然,所謂“有”和“無”就是多維空間,生命物質(zhì)在其間穿行,去的是這一個,回來的卻是那一個。那么多新面孔、新物種,出現(xiàn)又退出,來不及唱生日歌,也來不及唱挽歌。那么多新舊更替,培養(yǎng)樂觀主義的同時,悲觀主義也油然產(chǎn)生,所以才說“可歌可泣”呢!沿途遇見的印度小山羊,或臥或行,無論人和車都視若無睹,因它見識過大千世界,才不會在意我們這些局部的屑?!烂ㄎ镏髁x,其實瑣碎而且滯重,無彈性無張力,極為粗糙的材質(zhì)。流螢則是另一種,那倏忽而去的一道幽光,也是一縷魂魄,這山水草木,花鳥魚蟲,都是有魂,莫說流螢了。老礦工有過3000米地下的閱歷,物種的基因就有了改變,開始接近流螢,這種快生快滅的生命。
當我來到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人去樓空,寥寥幾個老礦工,坐在茶餐廳。3000米地下的巷道在閉合,新生的土壤巖石將地面拱起,甚至破出地面,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人類走進文明之后,就是這樣代替自然的神功,重開天地,不知是兇是吉。老礦工回到原本的生命緯度,進入原本的時間排序,不再是流螢捕捉的獵物,也不捕捉流螢,與流螢兩不相干了。老礦工是真的“老”了,“老”這個字是單一順序的概念,它意味著一緯里的一周期,正趨向結(jié)束?,F(xiàn)在,其他緯度全向老礦工閉合,老礦工順時聽命,走在最后的路途中。也沒什么,他們經(jīng)歷過那種很眩的緯度穿越,與流螢追逐,無數(shù)次引爆愛情,如煙花般燦爛。熱帶的叢林里,小湄公河上,乘著波浪,流向馬六甲河,流向南中國海,流向太平洋。英國人以為載的是錫錠,豈不知雪錫幽光里全是情欲,荷爾蒙的流液,那些起膠的物質(zhì)。土壤由此變得更加肥沃,不名科目形狀各異的植物,還有動物,草叢里唧唧噥噥,拱動不息,都是當年老礦工和流螢邂逅的遺留物,那激蕩的世代里的變異了的基因后代,纏綿死了,所以老礦工不愿走呢!我說的是那些最情長又最情短,最情深又最薄幸的老礦工,他們從來沒有長久的概念,是流螢教壞了他們,是多緯空間教壞了他們。他們不要什么天長地久,只要瞬間,而廢礦就是瞬間的廢墟,瞬間的考古層,瞬間的化石,被永恒施了法術(shù)的稍縱即逝。這是老礦工的生態(tài)家園,換了別一個,老礦工就要頹唐、枯萎、收縮,癟成一個蟬蛻。這些無家無室,無兒無女的老絕戶,不怕死,就怕干癟。現(xiàn)在,我就知道那吊橋上的老礦工,為什么執(zhí)意要修橋,那橋通的不是水路,是心路。
有意味的是,茶餐廳的老板為什么也不離開?憑他年紀,不會經(jīng)歷流螢的黃金時代。也不像為生計使然,才有幾個老礦工,幾筆生意啊!這個人,真是匪夷所思??雌饋恚c那些吉隆坡、怡保、檳城、新山城市的青年沒兩樣,騎著摩托穿行街道送報紙送外賣送快遞,或者也是開一爿茶餐廳。黝黑、健壯,而且生兒育女。他的店堂里,張貼著的明星海報,演唱會信息,一點沒落下檔期。甚至店堂的二樓還開了卡拉OK,傳出歌聲,唱的倒是老歌,距今起碼有三十年四十年了,這又是詭異的地方,誰來唱歌?有幾次,我的眼睛對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閃而過的光,就像流螢,陡然間,明白了,他是流螢的兒子!誰說流螢不能誕下人形的物種,能,這就是證明。
可是,流螢去了哪里?老礦工做夢都做不到它們。老礦工這樣短視的東西,喝了忘情水,沒有一點念舊心的??墒牵魑炄チ四睦??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每到天黑,你知道南亞的白晝是很漫長的,夜幕降臨,乘船輕輕駛進水道,一定要輕啊!輕輕換一條小舢板,蘆葉一般細長,要更輕更輕,劃入河汊。九曲十八彎,擱淺了,只得棄舟涉水。穿過蘆葦,月亮光被蘆葦遮擋了,可是星光點點。還是要輕,出一點聲,便要驚起來。可是,漸漸你發(fā)現(xiàn),那星光不是從天上照耀,而是從水上。哦,別出聲,是螢火蟲!螢火蟲,這里一泓,那里一泓,然后連接起來,終于走出蘆葦蕩,成浩渺之勢。流螢全聚在這里呢!是流螢的源頭嗎?不是,前面說過,那老礦山、小湄公河才是,這里是時間的飛地,聚集著未來的流螢,它們穿越飛翔,就來到未來。
“流螢”也叫“流鶯”,那是漢字里的飛地,穿越過字形、字音和字義的密密叢林,互為前生、今世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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