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術(shù)的前一天，我的丈夫帶我到北海公園。我這里用“帶”字，毫無夸張之意。在長達12年的時間里，無論到哪里，只要是我倆同時出現(xiàn)，都要用上這個“帶”字：上下樓梯他要扶我；過馬路他要拉著我的手；遇到坑坑洼洼高高低低的地方，他不只拉著我的手，還要時時提醒：“把腳抬高點”，“大步邁過去”；去醫(yī)院看病，他把我送到候診室安排我坐下，說聲“你在這兒等我”，就跑去掛號，一眨眼就看不見了?！娴氖且徽Ｑ劬涂床灰娏?。我兩眼受傷12年了！視力已下降到30厘米內(nèi)辨指。30厘米，只是一張A4紙的長度?。?/p>

每一個做妻子的都把丈夫?qū)ψ约旱暮亲o關(guān)愛和細致體貼深藏在心靈的沃野，催放著生命的鮮花。那幸福的芬芳、那摯愛的美麗時時滋潤著一個女人的柔弱和溫婉。我常常內(nèi)視我的心靈，發(fā)現(xiàn)有幾縷淡淡的柔絲飄蕩在甜美怡人的花叢間。那些晶瑩纖細的柔絲薈集了我十二載難以回報的愛，伴隨著鮮花，深情地回應(yīng)著來自另一顆心的搏動。

那一天的北海公園是什么樣的？他牽著我的手邊走邊給我介紹名勝。我耳朵聽著心里卻想：這些我以前都見過，那是很美麗的，可如今怎么都變得灰蒙蒙的，顯得十分陳舊？他帶我走到護城河邊，我看不見河里的水，心想必定是干涸了。風(fēng)很大，吹著河邊的柳樹，柳絲拂著我的臉。我抓住柳條，想看清柳葉。這柳葉不是綠的嗎？怎么變成黑褐色？我抬頭看看天，沒有當年那樣碧藍，像出土的古銅，扣在柳樹上。

“好，你就站在這里，一縷陽光恰好照在你臉上——”他舉起相機，完成了他的藝術(shù)捕捉?！罢娴挠嘘柟猓俊蔽覜]感覺到，順口說了出來?！艾F(xiàn)在沒有了?！彼幕卮鹣耜柟庀У靡粯涌?。究竟有沒有陽光？我不愿讓他失望，若無其事地抬頭看了看天空，“陽光真美，就是天叫飛沙糊住了?！蔽蚁Ｍ艺f的是他看見的。他迎合著：“沙塵暴，空氣污染得很嚴重。”——12年來，每當他順著我說話，我反而不相信了。我知道他在安慰我，為了證實我的視力沒有那么糟糕。不知有多少次，穿過馬路時我問他：前面有車嗎？他很輕松地說沒有，可剛穿過，車就從身邊擦過去；多少個夜晚，他牽著我的手在校園散步，我說：“星星怎么還不出來？”他總是告訴我：“光污染，看不見星星了。”“一個都沒有嗎？”“沒有。我的眼睛這么好，都找不到一顆。”可好幾次我給學(xué)生講座，學(xué)生送我回家時愉快地說：“老師，您看星星也來送您?！笨梢娦切沁€是能看到的。從我家餐廳的北窗能看到山崖下的月季花。有一次他望著窗外說：“山嶺靜悄悄，月季花盛開著。”“月季花開了嗎？”聽我這一問，他從桌子的對面走到我這一邊，側(cè)著頭看了好半天，很隨意地說：“哦，在你這一邊看不見??！”而我為了安慰他，也特意伸長脖子向他那個方向往外看去，開心地說：“開得真美，又紅又大！”——其實，我什么都沒有看見。他是一個極聰明的人。我的小技巧他一定看得清清楚楚，可他從來不拆穿我。4000多個日日夜夜，在家庭生活的瑣碎小事里，他想出種種辦法來寬慰我，默默呵護著那顆因視力受損而變得異常敏感的心。

北海公園距我們住的賓館很近。從公園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他牽著我的手向馬路對面走去，我滿眼看到的是車燈，無數(shù)行人從我們身邊閃過。奔忙了一天，他們歸家的腳步是那樣匆忙、那樣急促。我看不見他們的面容，卻感受到他們隱藏在內(nèi)心的活水般的親情。他們也許要回去做飯，也許要照顧孩子，也許要侍候老人，也許要接待親友……在許多時候，許多地方，等待他們付出的勞力遠勝過一天的工作?？捎H情的活水涌動在他們心里，沒有時間去考慮疲憊，匆忙的腳步承載的是心甘情愿的付出。是的，所有的付出都不會是徒然的。我默默地祝福這些匆忙的腳步。

我們的腳步也曾經(jīng)這樣地匆忙過。上世紀70年代，物質(zhì)不像今天這樣豐富。兩顆充滿憧憬的心支起一個簡樸的家。一個黃色的柜櫥，一張栗色的自制圓桌，便是全部家具。我把一張粉紅紙鋪在圓桌上，再蓋上用白線鉤織的花網(wǎng)桌布。小圓桌頓時變成了身價百倍、獨一無二的洋家具，它好像是從30代年代上海的洋樓里走出來，落腳在荒原的磚土平房里。白線透出鮮艷的粉紅花，和新郎親手刷的雪白石灰墻壁交相輝映，圓桌上放著當時很難見到的新郎珍藏多年的兩本書。18平方米的新房洋溢著蓬勃的朝氣和濃郁的愛意。

幾十年來，隨著工作調(diào)動，我們搬過九次家。不論走到哪里，新房洋溢的蓬勃朝氣和濃郁的愛意一直跟隨著我們，讓我們在最困難的時候依然過著飽含希望的幸福生活。

我們第四次搬家住的是一個中學(xué)的辦公室。失修的房頂六處漏水，外面傾盆大雨，屋里小溪淙淙，大盆小盆水桶水缸全部到位承接天賜甘霖。我和丈夫分睡在床的兩側(cè)，兩人同心合力把一張大塑料布撐成一個防雨篷，不到四歲的大兒子和三個月的小兒子就睡在我們倆人中間。那一夜，我們睡得多么安詳！盆盆罐罐里的滴水聲，伴隨著兒子們稚嫩的呼吸，是我聽到的最優(yōu)美最賞心的小夜曲。

我常常想，多虧那時物資匱乏，肉、魚、蛋、糖、油、粗糧、細糧、棉花、布類和煤炭通通憑票供應(yīng)。微薄的工資要贍養(yǎng)父母、喂養(yǎng)孩子，每月能把票類換成實物買回家，基本的生活有了保證，也就心滿意足了。

清貧的日子對我們很有益處。我們學(xué)會了怎樣處卑賤，也知道怎樣處豐富，或有余，或缺乏，隨時隨地，我們能在愛里相互激勵把生活過得和諧美好。“要把小事當作大事做”。丈夫的這句話成為我們家庭生活的一種理念。他買回一本厚厚的菜譜，照本宣科，把供應(yīng)的那點魚、肉做成美食。孩子們圍坐在桌前，驚詫爸爸的偉大，能把那點小魚做成一鍋酥魚，連里面的海帶、白菜吃起來都像魚一樣鮮美。我也學(xué)會了蒸饅頭、包包子、搟面條，學(xué)會了做女工，常常是批完學(xué)生作業(yè)，還要在燈下補兒子的小襪子。有一年春節(jié)，我用了幾個晚上，把丈夫的一條軍綠色的的確良舊褲翻新，給大兒子做了一條褲子；又把大兒子的一條咖啡色布褲翻過來，給小兒子做了一條褲子。新春佳節(jié)，兩個兒子都穿上了新衣褲，歡天喜地，和小朋友們堆雪人打雪仗。

那時我們多年輕，匆匆的步履留下的是歡樂溫馨的足跡。

我是一個感性人物。戀愛時每每漫步在荒原的小路，我們都會展望婚后的幸福生活。我說我們要登泰山看日出，要到長城找烽火臺，要去三峽體驗“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意境；我說我們要騎自行車，像居里夫婦那樣到森林的深處，每天都采很多的野花，那花色彩紛呈，是荒原所沒有的。我的那一位是個理性人物。有一次，我展望未來，講得津津有味，恍恍惚惚宛若已經(jīng)進了設(shè)想的美景。他猛不丁地來了一句：“尿布曬在哪里？”我愣了半天才醒悟過來：“尿布？什么尿布？”“尿布！孩子的尿布！親愛的，生活就是生活?！蹦悴恢牢耶敃r有多么頹喪，如果不是因為相愛，我早就扭頭跑得遠遠的了。然而，讓他說準了。我們的大兒子不等我們出蜜月，就搶先走進了我們的生活。懷著身孕，登泰山看日出的設(shè)想拋到了九霄云外。

兒子出生在正月里，那時不像現(xiàn)在有“尿不濕”，哺乳中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尿布。冬天不好干，把所有的舊春秋衣、舊被里都拆洗成一塊塊尿布，曬出去就是干不了。好在有爐子，便就地取材，圍著爐子拉上了鐵絲，連煙筒都不放過，尿布大搖大擺地晾在鐵絲上，我們美麗的新房飄起了“萬國旗”，在房間里走路都要低頭側(cè)身，讓它幾分。

“生活就是生活，是實實在在的生活?！碑斈晁械脑O(shè)想至今還停留在設(shè)想的原點?？晌覀兊哪_步?jīng)]有停留，走過的每一個日子都有著奇妙的恩典。當年不曾設(shè)想到的——我們怎么也設(shè)想不到我的眼睛會受傷，而且傷到近盲的程度。家庭生活的正常秩序被打亂了，原本由兩個人的眼睛做的事，一下子要由一個人的眼睛承擔(dān)，他的眼睛成了我的眼睛。以至于12年養(yǎng)成了他的一個習(xí)慣：無論出差到哪里，辦完事就回家，從不在外面游山玩水耽延時間。他知道她的需要也是自己的需要?！獰o論是苦難還是磨煉，因了那奇妙的恩典，都化作祝福，使我們的婚姻成為愛情的花園。

在手術(shù)前的那個晚上，他握著我的手，高一腳低一腳地走過夜的街道，我們走得很慢、很悠閑。我想到了臺灣作家張曉風(fēng)的《婚禮祈禱文》，那是一篇美麗無比的祈禱文，是兩顆純潔的心在愛里合成一體，向至高至圣的上帝敞開了，敞開又交托的生命祈禱。在深深的夜幕下，無數(shù)匆忙擦肩而過的行人中，祈禱文的字字珠璣在我心中閃爍，有兩句不時地叩擊著我的心扉：

“主，我們不乞求堂皇的高樓大廈，

求你使我們成為彼此在地上的天堂

我們不乞求驚人的財富

求你使我們成為彼此生命中的至寶”

我的手在那溫暖的手掌里顫抖了，宛若三十多年前第一次手和手的相握。那時我的眼睛明亮，新月的清輝灑滿荒原的小路，有幾顆晶麗的小星向我們眨著笑眼。我們手握手，深情地凝望著……

二

手術(shù)做得又快又好。當時為了治好我的眼睛，我在北京工作的學(xué)生們真是竭盡心力。我的眼睛因外傷，視網(wǎng)膜、視脈絡(luò)膜都出現(xiàn)了問題。請過幾個眼科專家，都說不能手術(shù)。去北京后，學(xué)生帶我到同仁醫(yī)院掛號，找著名的眼底專家魏洪斌醫(yī)生看過，這才決定作換晶體的手術(shù)。誰能找到作手術(shù)的醫(yī)生？他們又在網(wǎng)上呼援，事后他們的學(xué)姐彥敏說：我很長時間不看電腦了，那一天也不知為什么我打開電腦，剛好看到：老師要治眼?！嗵澦恼煞蚪ㄈA陪我到同仁醫(yī)院找到朱思泉醫(yī)生，這是換晶體的專家。朱醫(yī)生曾在同仁醫(yī)院建院一百周年，應(yīng)領(lǐng)導(dǎo)的約請，一天為100個病人換了晶體，使100個病人重見光明。

2006年9月11號下午4點多，我進了手術(shù)室。術(shù)前準備做畢，我的臉被蒙上，安躺在手術(shù)床上。我感覺到有人坐到了我左眼一側(cè)。瞬間，我的眼里有一片金光，隨之紅、黃、橘色的彩云在流動，我感到臉上有冰涼的液體流下?！八?？沒有水，我怎么手術(shù)？”朱醫(yī)生的聲音。“有水。”護士細微的回答。在彩云之間有一個暗褐色的窗戶樣的東西，時近時遠地移動，耳邊有機器的輕響。突然一股強烈的亮光照進去，彩云即刻向四周散開不見了蹤影?！昂昧?，金老師?！敝灬t(yī)生輕松的聲音。“謝謝您！愿上帝祝福你。”我說?！中g(shù)只做了五分鐘。

手術(shù)的當天晚上，丈夫一會兒把電視調(diào)亮，一會兒調(diào)暗，問我左眼可有光感。我說有，他才放心地蜷在沙發(fā)上睡去。麻醉的效力過后，全身不舒服，我仰面躺著，不敢翻身，怕碰著做手術(shù)的眼睛。

我正為自己不能入睡煩惱，媽媽走進了病房。我欠身想起來，她坐在床邊，拍拍我的肩，示意我不要動。我最后一次能清晰地看清媽媽的臉，是1994年農(nóng)歷正月十三。我給媽媽送元宵，中午我下廚清炒油菜，還炒了一盤豆芽。媽媽把元宵煮了，高興地說：“咱提前過十五，比誰都團圓得早?！眿寢屨f著笑著，皺紋在她眉眼間、嘴角處像花一樣漾開。第二天晚上我下樓勸架，眼睛被一個年輕人打傷了。從此，我再也沒看清媽媽的臉。

媽媽怎么知道我做手術(shù)了？怎么會走這么遠的路到北京來看我？可我倆似乎不是坐在病房里，而是坐在故鄉(xiāng)北山坡的麥埂上。我和母親回到60年以前，她把我抱在懷里，兩只溫暖的手握著我的小手。田埂外破碎的瓦罐，一片片還浸著尿漬。那天天不亮媽媽就挑著兩瓦罐尿到北山來澆麥子。媽媽的腳是裹過又放開的，過去叫“解放腳”。所謂放開，只不過是不再用裹腳布纏了。媽媽挑著尿罐往山坡上走，一拐一拐的。我心疼媽媽，搶著要挑。媽媽拗不過我，就把扁擔(dān)鉤打了個彎，讓它變短一些，我個子小，挑的時候尿罐就不會碰到地上。我愉快地挑起尿罐向山坡走，眼看就要到地頭了，不知怎么的腳下絆了一跤，我一下子向前撲倒了，前面的尿罐碎成一片片的，尿潑了我一身。我顧不得這些，爬起來一看后面的尿罐碎得不厲害，還有半罐尿歪在半截罐里。媽媽緊跑幾步搶起那半罐尿倒到麥地里，我哭著撿起還存著一點點尿的碎片，一片片送到山坡的麥田里。那年月，沒有手絹，媽媽從地頭上拔了一些凍得枯干的草，擦著我的棉褲和棉鞋。擦完了，把我拖到她腿上，撩起衣襟，用里面的衣角擦去我的眼淚，安慰我：“小閨女不哭，等你爸爸打完仗回來就好了，送小閨女上學(xué)?！?/p>

坐在媽媽的膝上，我忽然想到，我為媽媽寫的《青杏枝頭》她沒看見。我告訴媽媽，這篇獲得老舍散文獎的文章，寫了媽媽從不愿意觸及的家族傷痛；寫了姥爺被暗殺的真相……媽媽好像早就知道了，她欣慰地笑著，臉上一道皺紋都沒有，皮膚白里透紅，和我兒時的媽媽一樣漂亮。

我的雙眼蒙著紗布，怎么會看見媽媽？而且還是她年輕時的面容。我伸出雙手去摸，我摸到的是一片空無。媽媽早已在八年前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我！那是我眼睛受傷后的第四年，那一天是5月3號。在她心肌梗塞的前一天，她還到附近山上掐了很多野菜，她在電話里告訴我：“就一眨眼的工夫，花也紅了，草也綠了，小山菜個個伸著小綠芽，就等著我去掐?！彼o我的山菜，都是擇洗得干干凈凈，然后叫我弟弟送給我。媽媽一向樂觀、開朗，充滿信心。她心靈手巧，左鄰右舍有什么不會做的針線活，都送到她那里。媽媽是基督徒，她給人家做針線活從來不要報酬。她樂呵呵地告訴人家：“不是我給你們做的，是主給你們做的。主看見了就高興地說：別看我這小女兒才七十多歲，可心靈手巧，干活又快又好，我就叫她健健康康地為我作見證吧！”

我們誰也沒想到媽媽會突然離去。她走得那么急促，在醫(yī)院里搶救了6個小時，她最后一句話是面帶微笑輕輕吐出的：“好啊，耶穌真好?！彼孟窨匆娏艘d，目光望著高空，慢慢合上眼睛的?！八馈痹谒砩鲜遣淮嬖诘摹Ｋ皇菗Q了一種生命形態(tài)到樂園去了。

媽媽一定是帶著對我眼睛的牽掛走的。我的眼睛受傷后，曾經(jīng)一度很痛苦。媽媽來看我，沒說一句對打人者怨恨的話，只是不住地感恩。媽媽經(jīng)歷過幾個時代的變遷，遭受過家破人亡的擊打。她信了耶穌以后告訴我，她真正理解了上帝對人的愛，所有的苦難都是對人的磨煉，讓人學(xué)會愛神愛人。她說：“我就知道耶穌愛你，保護著你不讓你破相，還是雙眼皮大眼睛。你沒看有的人整天愁啊愁的，好眼睛也愁壞了。你只要高高興興盡本分過好日子，眼睛早晚就好了。”

媽媽有句格言：“人的一生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信主以后她自己作了更動，常對我說：“上帝給你的生命，沒有你挑不動的重擔(dān)?！?/p>

我的視力減弱看不清，有一次切菜竟把食指指甲削去半塊，血肉模糊痛得鉆心。朋友都勸我找一個保姆幫幫我。媽媽的看法正好相反，她說：“你這樣不能做找人幫，那樣不能做找人幫，上帝給你的手腳不就浪費了？我成天求主，叫我有生之年不用人侍候我，只叫我侍候人?！彼f我切菜的方法不對，讓我把四個手指蜷起，刀抬得不要太高，從此再沒切過手。媽媽離世后，我和妹妹都很內(nèi)疚，因為我們沒有侍候過她。

考門夫人說，我們的生活是爬山的生活，爬在我們前面的人能?；仡^喊一聲，笑一笑，點一點頭，招一招手，對于爬在后面的人是大有幫助的?！谀莻€病房的靜夜，我回顧了12年的近盲生活，深深感謝那些幫助我的人，他們何止是喊一聲，笑一笑，他們是用切實的行動來幫助我的。

傷后第四天，清晨我一睜開眼，看不見天花板的燈，四周環(huán)視一下，什么也沒有了，沒有書櫥，沒有寫字臺。我把手伸到眼前，看不見手，我一下子掉進黑暗里，心沉到了萬丈深淵。我看不見了，我什么也看不見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那是我一生中經(jīng)歷的最絕望的時刻。平時教導(dǎo)學(xué)生要堅強，困境中要看到光明；年輕時曾經(jīng)激勵過我的英雄們的豪言壯語，所有這一切對我都失去了作用。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個軟弱的女人。我是一個母親，我是一個女兒，我是妻子，我是媳婦，上有老人下有孩子，今后的日子怎么過？

那一天是怎么過來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近午有3個大學(xué)時的同班同學(xué)從濟南趕來看我。我看不見他們，只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我一天都不想吃飯，也不愿說話。我一個人靜靜地躺著，躺在黑暗的隧道里。家人的腳步聲、說話聲、安慰我叫我吃飯的聲音，全都飄在黑暗里，仿佛和我不是在同一個空間。我省察，我呼求，過往的日子從我心里一一流過，好像大浪淘沙，一去不復(fù)返了。我多么懊喪?。≡谀切┣缋实娜兆永?，該做的許多事情我都沒有做。媽媽沒有去過嶗山，我為什么沒陪媽媽上嶗山看看？孩子們小時就愿到海邊玩，可我沒有時間帶孩子們?nèi)ァ业难劬Χ加脕砻α诵┦裁?？哪些書是必須看的？哪些會議是必須開的？哪些家務(wù)活是非做不可的？平日忙里忙外，自以為做的都是有意義的事?？墒〔鞕z點，這才發(fā)現(xiàn)，我積攢的不是財寶，而是秫秸糠秕和玉米瓤子。絕望的轟雷在我心里震響，我看不見光明，找不到出路。我用什么來彌補我的虧欠，我還有彌補的條件嗎？——整整一天，我的心在痛苦的絕望中煎熬著。我甚至想到與其做一個累贅活著，不如早一些解除別人的負擔(dān)。——就在我最絕望、失去一切信心的瞬間，我的內(nèi)心響起一個從上面來的聲音：“我看你為寶，為尊?！边@聲音，又柔和又清晰。我就像到了隧道的出口，看見明麗的陽光從外面照進來。我明白了它所表達的深刻含義和不盡的祝福。

苦難是包裝粗糙的祝福，解開包裝的過程就是生命長進的過程。我要振作起來，積極求醫(yī)。我的學(xué)生、許多的姐妹都陪我去醫(yī)院。本市的眼科專家、北京同仁醫(yī)院、廣安門醫(yī)院的專家都給我看過，僅散瞳孔檢查就做了14次！每一次就診都要排隊等候，都是學(xué)習(xí)忍耐的功課。

多虧了著名中醫(yī)眼科專家孫明仙醫(yī)生，經(jīng)他治療，我的視力有了一點微弱的提高。盡管咫尺之內(nèi)，我依然看不清人的面容，板書還是要憑感覺摸索著去寫，但借著放大鏡勉強可以寫字了。孫醫(yī)生給我看病時已82歲，他兩年后去世。去世前他交給我一個治療眼神經(jīng)炎的藥方，他說：“這是我多年積累的，治好了很多病人。你保留下來，可解除病人的痛苦。”我不記得他清晰的面容，只記得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很慈愛。那張藥方讓我常常想起“愛是永不止息”。在世上的生命可以結(jié)束，但生命的果實卻留下來，帶著他對病人真摯的愛。

短而急的痛苦可以忍受，長而慢的痛苦很難擔(dān)當。我的眼睛什么時候能好？“忍耐等候”這四個字是我受傷的那天早晨寫在日記本上的。當時我的眼睛很好，根本不知道當晚眼睛會被人故意打傷。今天，在我寫這篇文章時，面對12年前的這頁日記，面對這四個字后面的空白，我看到自己靈性的愚鈍。這分明是一種提醒，可我竟然完全不覺。我忽略了多么寶貴的信息。

“忍耐等候”，是支撐我的唯一力量。不是忍耐十天八天，不是等候三年五年，而是十二年！

我常常感恩，在我軟弱的時候，上帝安排環(huán)境來堅固我。我見到盲校的孩子，是我將1.5萬元賠償金送給盲校時。那是些多么可愛的孩子啊。我湊近他們的臉，看到的是天空一樣清朗的笑容。他們有的是角膜不好，盼望著有一天能換了角膜，打開盲目。多數(shù)學(xué)生知道自己永遠看不見，他們學(xué)會用心靈來看，確切地說是用心靈來感悟世界。上帝恩待他的盲目的孩子，讓他們的嗅覺、聽覺和觸覺更敏利，來彌補盲目的不足。

那些孩子摸我的頭發(fā)，記住我的容貌。他們唱歌給我聽，有一句歌詞使我流淚。歌詞大意是：花朵在綠草地上開放，美麗的小鳥在藍天飛翔，清清的河水里，金魚在游弋穿翔……歌詞里的顏色、形狀他們是怎樣認知的？

這些孩子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幫助。我忍耐等候，還有復(fù)明的希望，而他們在沒有希望的光景里，仍然充滿喜樂、自信和對生活的熱愛，和他們相比，我是多么軟弱和缺乏勇氣。

12年里，我認識的人幾乎都用不同的方式幫助過我。他們的愛心是活躍在生命里的，他們的愛是行動中的愛，是生命的自然流露，也只有這種愛，才能把來自永恒的祝福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像一條金鏈堅固我的人生路。

在我的眼睛即將康復(fù)的前夜（我堅信我一定能康復(fù)），我又聽到那些盲孩子甜美的歌聲……

三

我原以為眼睛復(fù)明時，和受傷前一樣，正常的看見，正常的光感。當真相出現(xiàn)時，才知道和想象的完全不同。

2006年9月12日上午9點鐘，是我人生的劃時代。丈夫領(lǐng)我走進眼科病房檢查室。坐定之后，一個女醫(yī)生走過來，輕柔地揭我的眼罩。粘在眉毛上的膠布剛揭下，就有一片強光從上面灑下來，灑到眼罩里，以至于使我感到眼罩不是女醫(yī)生取下來的，而是強亮的天光沖下來的。太亮了，我睜不開眼睛，就閉了一會兒眼。當我慢慢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我置身一個童話世界。這不是我記憶中的醫(yī)院，也不是我記憶中的人的樣子。這是童話的世界，色彩艷麗得驚人。墻壁不是白色，是白里透著淡紫色的光；醫(yī)生穿的不是白大褂，是青白晃著亮光像天使的服裝。我驚愕地看著她，她也驚異地看著我，她的兩只眼就像童話世界里人的眼睛，又大又亮，像黑亮的鏡子，“你的眼睛真大！”我情不自禁地說出聲來，她驚訝地啊了一聲。丈夫馬上解釋：“她右眼也看不見。”我順著聲音向醫(yī)生的身后看去——這些年我的耳朵能根據(jù)聲音準確地作出判斷——一個中年男子站在墻壁映照的青白色的光里，最顯眼的是他前額的頭發(fā)，已然花白，像打上閃光燈的亮光。我直到和他的目光相遇，才確認這是和我風(fēng)雨同行30多年的夫君。眼睛和眼神還是我記憶中熟悉的、總是讓我心動的那樣，又深沉又堅毅。歲月霜降在他烏黑微卷的秀發(fā)，沾白了兩鬢。這些年，他一個人在擔(dān)當，怕我焦慮，許多難處都是他獨自趟過去的。我很想走過去，用我學(xué)會觸摸的手指撫平他眉宇間的皺紋……

我心靈的天窗就這樣打開了一扇。走在醫(yī)院的大廳里，我滿眼看見的都是靛紫色明亮的天光，身邊閃過的人們?nèi)荚诠饫镄凶撸煌拿娌勘砬槭刮铱吹饺松呢S富。

我們就這樣出院了。丈夫牽著我的手，上過街天橋時習(xí)慣地提醒我：“腳抬高點，樓梯?！蔽逸p松地回答：“看見了。”“看見”，一個多么簡單的詞，要真正使用它，是多么不容易。4000多個日日夜夜，這兩個字遠我而去。如今它們回到我心里，何等珍貴，何等美好，我要永遠保護它，持守它的圣潔和真實?！翱匆姟卑　翱匆姟?，我們今生不再分離！我想著想著，淚水涌出了眼眶，怕人看見，索性憑欄遠眺。宏偉的北京，像畫卷在我眼前展開，這是一幅油畫，是一幅色彩亮麗的油畫。我能看見三條街以外的廣告牌，央視的女主持人在上面微笑，笑得很燦爛；我能看見第二條街左拐有一條胡同，胡同很長，胡同口支著一輛自行車；我能看見街兩旁的行道樹樹冠像上好的翡翠，綠得耀眼，綠得閃光，每一片葉子都在微風(fēng)里輕輕地舞動，晶瑩得叫人想飛過去摘下幾片；我抬頭看看天空，藍得深不見底的蒼穹，好像灑下紫色的光束，有幾朵薄云游過，光束為白云鑲上玫瑰色的花邊……一切都涂上了靛青的亮色，亮得像變幻一新的童話世界。

走進賓館的大院，我不需要再用腳尖去探路了。那是盲校的孩子聽我說我屢次絆倒，甚至跌斷了腳趾，他們心疼地教給我：“邁步以前先用腳尖探探，你就能試出該不該走了?！蔽业男鹤映鰢芭挛疑舷聵翘莸樱偃冢骸耙贿M樓門你就用腳尖數(shù)，一共轉(zhuǎn)四個彎，分別是三、十、七、九，九磴，就到家了！”——以前把書貼近眼睛都看不清，如今能清晰地看見大院墻壁上貼著告示，說明天中午有婚宴，餐廳不對外開放；能看見磚縫里有幾根半截?zé)煹?，我繞著走過去了。

能看見了，這是多大的幸福！那天黃昏，我打開賓館的窗戶，清清楚楚看見對面房頂上的鴿子，銀灰色的羽毛在晚霞里熠熠閃動，鴿子的眼神竟是那樣的溫順。我定睛看著它們咕咕咕地叫著，從房頂這一端走到另一端。也許是累了，有幾只鴿子不知飛到哪里去了，不一會兒，又飛走了兩只。最后只剩下了一只鴿子。它的眼還是那么溫順，可動作有些急躁，不再四平八穩(wěn)地走來走去，而是凝立檐角，向遠處眺望。它端立不動，過了很長時間倏忽飛起來，在房頂上轉(zhuǎn)了一個圈，又旋即落下，佇立遠眺，間或張開翅膀，用喙啄啄羽毛。暮色越來越重，我漸漸看不見它的眼神了，它為什么還不回巢？過一會兒，兩只雛鴿飛回來，在母鴿身邊咕咕叫著。原來它是一只鴿子媽媽，它也會像人一樣在夜幕降臨的時候等候它的孩子回家，它一定也在呼喚：天黑了，回家吧！

我能看見了，我要滿足心靈的渴求。天地多么美麗，可這些年它沒能看到。從賓館的窗戶能看見朝霞。我一早就悄悄起來，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我緊盯著東方的天空，不放過霞云的細微變化。當天地交接的顏色已經(jīng)變成枯黃，我的心緊張起來，太陽就要出來了！剎那間好像有半個半生不熟的雞蛋黃顫顫托出，蛋黃的中心金光奪目，瞬息射出萬道金光，東天的霞云賽過簇新的錦緞向天空飄去。太陽升起來了，遠近的樓房的玻璃頓時都鍍上閃閃的黃金?！y怪有人說，在天堂，黃金用作鋪地的磚。最美麗的最珍貴的圖案是在藍天上繪出來的。新的一天在這絢爛綺麗的朝霞里開始了，我很想向所有的人說一聲“早安！”我想告訴在北京工作的學(xué)生，我能看見了；我想去《北京文學(xué)》雜志社拜訪那些編輯，看他們是懷著怎樣的愛心，看著一篇篇陌生人的來稿，有如當年看我的散文。我要告訴他們，現(xiàn)在我能看見了！每當我看到平日相見的東西，我內(nèi)心滿溢著無限感恩，我懷著幸福的心情祝福所有能看見的人。

我的右眼是一個月后做的手術(shù)。手術(shù)的感覺和第一次不同，仿佛有一扇厚重的鐵門被誰突然打開，眼底壓抑的光噴射出來。手術(shù)只做了三分鐘。出院時朱思泉醫(yī)生檢查了我的兩只眼睛，他很滿意，說：“看到病人重見光明是我最幸福的時刻?！?/p>

我心靈的兩扇窗戶都打開了。我聽見詩人在歌唱：“他們經(jīng)過流淚谷，叫這谷變?yōu)槿粗?，并有秋雨之福蓋滿了全谷。他們行走，力上加力……”

我的眼睛能看見了，它告訴我很多在我眼睛受傷前都不曾關(guān)注的事物。它和樹木對話，告訴我樹木的枝葉向著天空舉起，葉片向天的一面光亮鮮麗，纖細的葉脈寫滿了贊美的詩句；樹葉的背面樸拙平實，呼應(yīng)著大地的豐腴和厚重。我常常站在樹木前，靜聽風(fēng)輕聲誦讀樹葉上的小詩：“我是鹽，我是光。明亮的晨星啊，不是靠著我，而是靠著你?！?/p>

我心靈的窗戶敞開了，承接著無限的恩典和永不止息的愛，給予我平安和喜樂。

明朗的夜晚，我和丈夫散步在校園里，我能看見夜空的星星了。它們眨著神秘的眼睛，好像在竊語：她不再需要丈夫牽著手走路了?！安皇沁@樣，”我的心悄聲回答，“共在人間說天上，心知天上看人間?！蔽野咽址旁谒麥嘏氖终评铩?/p>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