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中國實現(xiàn)糧食“十連增”面臨困難，政策層提前籌謀破解糧食供需結構性矛盾，是“十連增”隱憂背后的當務之急。

6月入夏時分，河南、安徽、山東等小麥主產區(qū)陸續(xù)開始夏收。以往開鐮時都會有的慶豐收啟動儀式，今年并未舉行。今年夏糧是“增”“豐”還是“減”，一時難料。

但多種跡象表明：在“九連增”之后，中國糧食不增產的拐點或將到來。今年夏糧收獲前，農業(yè)部多位高官已數(shù)次提及此話題，以期為糧食話題“脫敏”。

“要實現(xiàn)今年糧食增產，壓力也很大，難度也不小?！鞭r業(yè)部副部長陳曉華日前公開表示。

短期來看，因“天公不作美”，2013年的年景不算好。而一系列長期性因素給增產帶來的壓力更大：

一直助推中國糧食增產的科技、水利等因素，邊際效用遞減趨勢已非常明顯；一系列增產新舉措難以迅速見效；大量施用化肥、大面積改種推動的糧食增產也接近終點。

在各方要素“繃得很緊”之際，相關人士指出：按照目前中國的農業(yè)資源條件，糧食即使增產，也只具有統(tǒng)計學意義，無法緩解中國糧食供需的結構性矛盾。

“在現(xiàn)有土地產出能力滿足農產品自我供需平衡難度不斷加大的現(xiàn)實背景下，中國如何保證自身糧食供應，已是需要進行戰(zhàn)略抉擇的時候了?！眹鴦赵喊l(fā)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韓俊在近期的一份報告中寫道。

夏糧增產存憂

作為夏糧收獲重中之重的冬小麥生長，2013年經歷了多重不利天氣考驗：

首先是旱情影響。

2012年10月以來，四川南部、云南中北部一直處于高溫雨少天氣，出現(xiàn)了冬春連旱，冬小麥產量受到較大影響；此外，陜西關中、山西西南部等地也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旱情。

據了解，在上述地區(qū)，因旱情造成小麥返青分蘗受阻，不少地區(qū)因出現(xiàn)缺苗斷壟，農民放棄了這一季的小麥，準備直接耕種玉米。

4月中旬，中國小麥最重要的產區(qū)華北、黃淮大部分地區(qū)，又出現(xiàn)了較大范圍的霜凍天氣，部分進入拔節(jié)孕穗期的冬小麥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可能導致冬小麥空芒、缺粒。

“霜凍天氣對小麥的豐收影響很大。如果小麥揚花的時節(jié)正趕上霜凍，幾乎就是滅頂之災。”河南國家小麥研究中心一位研究員告訴《財經》記者。

屋漏偏逢連夜雨。

5月下旬，在蘇北、淮北及豫北地區(qū)，一場暴風雨又造成了大面積的小麥倒伏，穗發(fā)芽或霉變，產量受到嚴重影響。

據央視記者調查顯示：

在河南駐馬店、周口、商丘等小麥主產區(qū)，今年的小麥減產趨勢非常明顯。有的地方，減產程度甚至達到九成。

中國農科院的一位相關研究人員在河南實地調查后發(fā)現(xiàn)，普遍來看：河南多地小麥受災減產約三分之一。

作為中國最重要的糧食主產區(qū)，河南省的糧食產量接近全國總產量的四分之一。依照目前的夏收情況來看，山東、河北等地的小麥產量，也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下滑。

國家糧油信息中心已經下調了中國2013年小麥的產量。此前預估為1.219億噸，目前已經降至了1.2063億噸，與去年持平。

“起碼從地方的層面上來說，要實現(xiàn)這一數(shù)字，難度非常大。”山東省農業(yè)廳一位官員告訴《財經》記者。

“十連增”承壓

即使實現(xiàn)了“十連增”，這一態(tài)勢還能持續(xù)多久，目前也已經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觀點。

“近年來糧食年年增產，主要原因是依靠科技，單產提高起了80%以上的作用?！敝修r辦主任陳錫文在2013年國務院新聞辦舉行的有關“一號文件”的新聞發(fā)布會上表示。

“城鎮(zhèn)化會占用一部分耕地，但通過加強農田水利基礎設施建設、加強農業(yè)科技進步，在更少的面積上也可以生產出更多糧食?！标愬a文說。

為提升稻谷產量，農業(yè)部近期開始啟動“中國千公斤超級稻攻關計劃”。由袁隆平院士牽頭，計劃用五年到八年時間，培育出具備畝產1000公斤以上產量潛力的超級稻新品種。有些糧食主產區(qū)甚至提出了“十連增不是終點，是起點”的口號。

但上述一系列關于中國糧食增產因素的解釋，并未獲得廣泛認同。

質疑之一，目前中國的糧食增產，主要靠化肥施用。

“南方的復種指數(shù)很高，就靠化肥來支撐，而化肥施用后只有35%的部分有效，剩下的65%都變?yōu)榱宋廴疚铮粼诹谁h(huán)境當中?！杯h(huán)保部生態(tài)司司長莊國泰表示。

此外，由其他作物改種糧食，成為糧食增產的另一個來源。

為調動地方政府抓糧食生產的積極性，中央政府于2005年出臺了針對產糧大縣的獎勵政策。其獎勵標準是按糧食商品量、產量、播種面積進行評定。

“因此，黑龍江部分縣市為得到獎勵，積極推動大豆改種玉米。以玉米產量850斤/畝、大豆產量250斤/畝計算，一畝地即可增產600斤。”農業(yè)部的一份報告指出。

黑龍江的總體耕地面積為2.18億畝。2007年時，玉米播種面積為5800萬畝，受此影響，到2012年時則變成了9800多萬畝。如此大面積的改種，成為中國糧食生產實現(xiàn)“九連增”的理由之一。

國家統(tǒng)計局一份報告顯示：2011年黑龍江1000多萬畝大豆改玉米，吉林大豆、綠豆改玉米，使得這兩省當年糧食增產11%以上。如此算來，2011年東北及內蒙古共增產糧食1386萬噸，占全國糧食總增產量的56%。

據《財經》記者4月在黑龍江、吉林等地調查，目前可以進行改種的地區(qū)，已經基本改種完畢。也即，改種的潛力基本已經挖盡。

不少地方官員擔心九連增之后已無潛力可挖。耕地連年被征占，已無面積可擴；災害性天氣趨勢加重，已乏抗災之策；種糧比較效益低，組織推動種糧難度大。

“農業(yè)生產畢竟很大程度上受自然影響，沒完沒了地宣布‘幾連增’以顯示政績，每屆農業(yè)部長都會有壓力，地方政府也會有壓力。”中國農科院作物研究所研究員佟屏亞說。

他建議，農業(yè)部長每年通過媒體，發(fā)表一份全國小麥（夏糧）生產形勢述評：如實地介紹全國夏糧豐收形勢和部分地區(qū)受災情況，不應該忽視局部地區(qū)受災減產，讓從事相關產業(yè)與行業(yè)者心中有數(shù)。

豐年進口邏輯

中國糧食雖然九連增，但進口量卻在不斷增加。

2012年，中國糧食總產量11791億斤，比前年增產3.2%。但同期中國的糧食進口量卻出現(xiàn)了激增。

按總額計算，2012年中國糧食貿易總金額為1757.7億美元，其中進口1124.8億美元。貿易逆差為491.9億美元，同比擴大44.2%。

以一個人一年消費400公斤糧食計算，這一數(shù)字意味著，1.9億中國人需要依靠國際市場的平衡來解決糧食問題。

拋開自給率只有18%的大豆，中國稻谷、小麥、玉米三大主糧作物的進口水平，也已達到了創(chuàng)紀錄水平，且開始出現(xiàn)常態(tài)化增加趨勢。

海關數(shù)據顯示：2012年中國進口玉米521萬噸，增幅197%；進口小麥368.86萬噸，增長195.37%；進口大米232萬噸，增長305%。此三種分別占糧食總進口量的2.5%、1.1%、3%。

造成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一是國內外糧食有明顯價差，二是國內相關需求猛增。

以稻谷為例。受到托市收儲政策和最低價收購政策的雙重影響，國內稻谷價格一直居高不下。2008年-2013年，早秈稻的最低收購價從0.77元/斤攀升至1.32元/斤，粳稻同期價格也從0.82元/斤攀升至1.5元/斤。

同期國外大米價格走勢卻一直比較平穩(wěn)，且價格一直在國內價格下方。

以越南進口大米為例，其到廣東港的價格是1.5元/斤左右，而同期南方的米價則為1.7元。進口米雖口感較差，但糧食企業(yè)將其和國產米攙兌后，一袋可增加數(shù)十元的利潤。

中華糧網分析師張露表示：假如要加上云南、廣西邊境地區(qū)流入的數(shù)量，大米進口量估計已超過300萬噸。

小麥的情況與之類似。5月31日，進口小麥每噸到岸完稅價格比國產小麥低126元，不僅價格便宜，而且品質齊整，故受到加工企業(yè)歡迎。

價格因素之外，中國供需的缺口變化，也為中國未來糧食進口增添動力。

最值得關注的是小麥。

2008年-2011年中國小麥消費量增加17.06%，比產量增幅高12.67個百分點。小麥產量由2008年大于消費量808萬噸，到2011年逆轉為小于消費量527萬噸。

“中國的小麥將由較為寬松轉向緊平衡?！敝袊顿Y協(xié)會咨詢委員會副理事長劉慧勇分析說。

中儲糧過去幾個月多次買入美國小麥以補充國儲，5月進口量達65萬噸，為今年的第二次大規(guī)模采購，進口總量為150萬噸。

美國農業(yè)部最新發(fā)布的數(shù)據顯示，中國2013/2014年度小麥進口量預計增至350萬噸，2012/2013年度為320萬噸。

因國內工業(yè)加工及飼料影響，玉米的緊平衡趨勢早已出現(xiàn)。

2008年-2011年，中國玉米消費量增加30.69%，比產量增幅高19.5個百分點。玉米產量大于消費量的差額，由2008年的1968萬噸，減少到2011年的64萬噸。

玉米進口量從2008年的4.91萬噸上升到2012年的300萬噸。美國農業(yè)部預計，中國2013/2014年度玉米進口量為700萬噸，高于2012/2013年度的300萬噸。

糧食安全思路重構

國內農業(yè)資源開發(fā)潛力已經有限，中國糧食安全的總體思路亦面臨重構。

較為保守的估計是：未來十年，中國肉類、植物油、糖乳品的消費會增長三分之一以上。中國對糧食的需求，將會使其耕地缺口達到6億畝，逐漸呈現(xiàn)全面進口狀態(tài)。

這難免會進一步拉低中國的糧食自給率。而按照《國家糧食安全中長期規(guī)劃綱要（2008-2020年）》（下稱綱要），中國的糧食自給率穩(wěn)定在95%以上，是一條傳統(tǒng)紅線。

2013年4月，在中國《農村綠皮書》發(fā)布時，國務院研究室農村司司長郭瑋就此問題提出了一種新思路：按照人均消費389公斤-395公斤計算，全國糧食基本消費量是10453億斤-10697億斤，按照95%的自給率計算，就是9930億斤-10166億斤。

他認為，近幾年糧食進口增加，主要是基本需求以外的其他消費增加的結果，有一部分甚至是高等消費需求。此種情況下，進口一部分糧食同時出口一部分糧食的加工品，其實并不影響糧食安全。

“新形勢下，不能籠統(tǒng)地以糧食自給率衡量糧食安全是否存在問題。保持糧食安全的自給率，應該是滿足人們基本實物消費的糧食自給率，而不是全社會糧食總消費的自給率?！惫|稱，“中國只要保持糧食自產1萬億斤以上，糧食就是安全的。”

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國研中心近期的一份報告指出：在現(xiàn)有土地產出能力滿足農產品自我供需平衡難度不斷加大背景下，中國對哪些產品必須立足國內生產、哪些產品要利用國外資源解決，需要進行戰(zhàn)略抉擇。

在世界農產品供求緊張情況下，谷物產品是最容易列入各國政府實施貿易管制甚至禁止貿易的產品。從產品可替代性來看，現(xiàn)有口糧消費和絕大多數(shù)飼料糧很難找到能量和營養(yǎng)相當、又為消費者歡迎的替代品種。

“中國只能優(yōu)先滿足谷物、走谷物自求平衡的道路?！边@份報告指出，“在明確發(fā)展重點之后，要堅持‘不與糧爭地、不與人爭糧’的原則，立足客觀條件，提高油料的供應能力?！?/p>

國研中心研究員程國強還告訴《財經》記者，按照我國目前的農業(yè)資源條件，糧食增產只具有總量統(tǒng)計學意義。短期內糧食增加，并不能緩解目前我國糧食供需的結構性矛盾。

從戰(zhàn)略上看，今后進口國外農產品、利用境外農業(yè)資源將不可避免。

“從長期來看，南美洲、非洲、部分周邊鄰國的糧食生產潛力較大。如果能通過加強合作開發(fā)，挖掘生產潛力，將對增加世界糧食市場供應、穩(wěn)定世界糧價具有重大作用?！表n俊也在近期一份報告中說。

程國強還稱，為保護和提高農民種糧積極性，中國應重構基于市場導向的種糧利益保護機制。

以最低收購價和臨時收儲為重點的糧價支持政策，已經到了亟待調整的重要關口?！靶乱惠喐母镆皇墙鉀Q糧食的基礎和機制問題，二是厘清政府與市場的關系，重構市場體系?！彼f。

探索實行對糧食市場扭曲較小的差價補貼，穩(wěn)定價格帶，逐步替代最低收購價和臨時收儲措施；推行種糧收入保險制度，徹底根除扭曲市場的政策因素等政策建議，或應更快提上決策議事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