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奧威爾已經(jīng)110歲了,他去世也已經(jīng)60多年了,可他的影響力卻越來越大。我們從歐美對他110歲紀念連篇累牘的報道中看出,他還沒有被人忘記,他也不會被人忘記。這得益于他的兩部經(jīng)典的小說《動物莊園》和《1984》——尤其是《1984》,更為中國讀者所熟知。他的名字幾乎每天都會被援引,他的預言也越來越成為世界歷史演進的一部分。
因此,關于他的一切,不但沒有越來越模糊,相反,真正的奧威爾正在漸漸清晰中。奧威爾實際上代表著一種高度,這種高度的存在,也使人們不能忽視他的誕辰日。
1950年,在奧威爾告別人世的時候,兩位中國人巫寧坤和陳夢家正在謀劃回到已經(jīng)建立新政權的中國。那時候,盡管奧威爾去世,但他剛出版不久的作品《一九八四》卻在這個世界上慢慢地傳播,而兩位要回到中國的人,就是奧威爾作品的讀者。多年以后,巫寧坤在回憶錄《一滴淚》中談到了當年這本書對他們的影響。
說到陳夢家,巫寧坤寫道:“陳先生不過40多歲年紀,但又瘦又黑,經(jīng)常皺著眉頭,走起路來弓著背仿佛背負著什么無形的重載,看上去有點未老先衰。有一天,從廣播大喇叭里傳來一個通知,要求全體師生參加集體工間操。陳先生一聽就火了,說這是1984來了,這么快?!?/p>
說到自己,巫寧坤寫道:“1951年7月18日早晨,陽光燦爛。我登上駛往香港的克利夫蘭總統(tǒng)號郵輪,伯頓夫婦和政道前來話別。照相留念之后,我愣頭愣腦地問政道,你為什么不回去為新中國工作?他笑笑說:‘我不愿讓人洗腦子?!也幻靼啄X子怎么洗法,并不覺得有什么可怕,也就一笑了之,乘風破浪回歸一別八年的故土了?!倍藭r,巫寧坤不僅讀過《1984》而且隨行的行李箱中就有一本,但巫寧坤似乎并沒有因此有所觸動——作為科學家的李政道的判斷明顯比他高明。而在晚年寫下這篇回憶錄的時候,巫寧坤才慢慢地意識到,自己的經(jīng)歷其實已經(jīng)被寫在《一九八四》中了。
《一九八四》出版后,奧威爾在給朋友的信中曾經(jīng)提到過他撰寫這本書的初衷:“我并不相信我在書中所描述的社會必定會到來,但是,我相信某些與其相似的事情可能會發(fā)生。還相信,極權主義思想已經(jīng)在每一個地方的知識分子心中扎下了根,我試圖從這些極權主義思想出發(fā),通過邏輯推理,引出其發(fā)展下去的必然結果?!蔽讓幚ず完悏艏业母杏X,讓已經(jīng)去世的奧威爾不給人一點矯情的感覺。
那時,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不知道奧威爾,少數(shù)知道的知識分子也不能讀奧威爾。
在回憶錄中,巫寧坤曾這樣回憶學生們及自己的感受:“我只得臨時抱佛腳,每天在手提式打字機上寫講稿,用生吞活剝的階級斗爭之類的新概念新名詞裝扮英國文學史。其中肯定有不少驢唇不對馬嘴的地方,好在全班20幾個男女學生大多心不在焉,有的忙于談戀愛,有的忙于搞進步政治活動,也有幾個真正熱愛文學的男生找上門來談論《正午的黑暗》和《一九八四》之類的作品,或是借閱我?guī)Щ貋淼拿绹≌f?!?/p>
巫寧坤在課堂上可以讓學生了解奧威爾,討論《一九八四》,那是1949年剛剛開篇的中國,猶如奧威爾《一九八四》的開篇一樣,極權主義還在向頂峰中行進,無所不在的控制框架還在構建中。但到了上世紀60年代,尤其是“文革”爆發(fā)后,如果有誰在中國提到奧威爾,他會在影射最高領袖和鶯歌燕舞的社會主義的罪行中“永世不得翻身”。
倒是在歐美留學的知識分子,在將《一九八四》作為觀察中國社會政治背景的參照物時,對這本小說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學者劉紹銘在《生命·愛情·自由——重證<1984>的價值》一文中說:我第一次看《一九八四》,是念大三的時候(1958年底)。那個時候英文生字有限,悟力不高,看過了也就真的看過了,沒有什么特別感想。后來在美國教書,有一門涉及“預言、諷刺、政治小說”的,才再用心地看了一兩遍。上世紀60年代后期的“文革”如火如荼,毛澤東說“越亂越好”,他的邏輯使我想起《一九八四》大洋邦的口號:“戰(zhàn)爭是和平、自由是奴役、無知是力量。”《人民日報》每天報道公社生產(chǎn)超額完成的數(shù)字,使我想起大洋邦“迷理部”的公布。劉少奇和彭德懷這些“開國功臣”可以一夜之間成為反革命、走資修正叛徒,使我想起了大洋邦的一句新語:“非人”。意指世界上從來沒有這個人。
因為有這樣的對照,就會愈發(fā)覺得奧威爾殘忍,就愈發(fā)覺得奧威爾有張“烏鴉嘴”。翻譯家董樂山也有這樣的看法:“我這一生讀到的書可謂不少,但是感到極度震撼的,這是唯一的一部?!币虼?,他才“立志把它譯出來”。
上世紀70年代后期,中國大陸開始陸續(xù)出版了許多灰皮書等內(nèi)部讀物。在這些書中,奧威爾的作品并沒有被列入其中。隨著政治空氣逐漸寬松,開始有人接觸到奧威爾,這其中就有董樂山。
董樂山1924年出生在一個開始沒落的寧波中產(chǎn)商人家庭,排行老三,從小接受良好教育,自比巴金小說《家》中叛逆的覺慧,讀中學時就參加了中共地下組織。上海圣約翰大學英國文學系畢業(yè),1950年考上新華社外交部。在翻譯國際新聞電訊稿時,他就接觸到了奧威爾這個名字,但無法讀到他的作品。不過,從零星的閱讀中,董樂山大致也能看出來,“他是反極權主義的”。直到上世紀70年代后期,一個偶然機會,董樂山才讀到那本傳世名著《一九八四》。
1978年,時任新華社副社長陳適五在外文出版局主持一本《國外作品選譯》,專門刊登“某些有參考價值而篇幅過長或性質(zhì)不合的材料,供領導及其他同志參考”。陳適向董樂山約稿,他選擇了《一九八四》。
1979年4月-7月,《一九八四》在《國外作品選譯》分三期刊登,這是《一九八四》與中國讀者的第一次見面。印數(shù)5000份,內(nèi)部發(fā)行。董樂山得到的稿費是每千字4元。
第一次刊出時,董樂山特意在《關于本書及其作者》的說明中解釋:《一九八四》同札米亞金的《我們》和赫青黎的《奇妙新世界》一起被稱為“反面烏托邦三部曲”,這是與資本主義萌芽期莫爾的《烏托邦》、康帕內(nèi)拉的《太陽城》和安德里亞的《基督大都會》的“烏托邦三部曲”相對而言的等等。
而第二期連載時,《關于本書及其作者》改成了“編者按”。此“按”比董樂山的說明簡短得多,內(nèi)容與說明大抵一樣,不同之處是加了一句:奧威爾“是一個從‘左翼’轉到極右翼的作家”,以及最后一句話強調(diào):“為了知己知彼,本刊從上期起全文刊載?!?/p>
上世紀80年代,花城出版社也找到董樂山約稿,他再次推薦此書。1985年花城出版社出了內(nèi)部發(fā)行版《一九八四》,直到1988年,作為《反面烏托邦三部曲》之一,出了公開發(fā)行版。
《一九八四》出版后,首先是怪異的名字吸引了一些讀者;其次,人們讀后發(fā)現(xiàn),原來這樣的一個時代離我們并不遠,甚至這樣一個時代的開啟竟然是在去年!
奧威爾在中國的傳播迎來一個高潮。奧威爾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追捧。
1980年,一名正就讀中國人民大學商品學專業(yè)的學生從《國外作品選譯》中看到了《一九八四》。后來他回憶說:“1980年,我在大學里讀到了喬治·奧威爾(G.Orwell)的《1984》,這是一個終身難忘的經(jīng)歷。這本書和赫胥黎(A.L.Huxley)的《奇妙的新世界》、扎米亞京(Y.I.Zamyatin)的《我們》并稱反面烏托邦三部曲,但是對我來說,它已經(jīng)不是烏托邦,而是歷史了。不管怎么說,烏托邦和歷史還有一點區(qū)別。前者未曾發(fā)生,后者我們已經(jīng)身歷。前者和實際相比只是形似,后者則不斷重演,萬變不離其宗。喬治·奧威爾的噩夢在我們這里成真,是因為有些人以為生活就該是無智無性無趣。他們推己及人,覺得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既然人同此心,就該把理想付諸實現(xiàn),構造一個更加徹底的無趣世界。因此應該有《尋找無雙》,應該有《革命時期的愛情》,還應該有《紅拂夜奔》。我寫的是內(nèi)心而不是外形,是神似而不是形似?!?/p>
這個學生叫王小波。
從此,王小波成為奧威爾的追捧者,并帶動著其他人一起向奧威爾致敬。他對奧威爾受追捧的原因有過不錯的總結:“喬治·奧威爾的噩夢在我們這里成真,是因為有些人以為生活就該是無智無性無趣。他們推己及人,覺得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既然人同此心,就該把理想付諸實現(xiàn),構造一個更加徹底的無趣世界?!?/p>
因為追隨奧威爾,王小波也反對這樣無趣的世界,所以要以奧威爾為師,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散文寫作。他的作品無論從寫作手法還是從細節(jié)描述上,都“很奧威爾”,甚至《動物莊園》中那只叫做拿破侖的豬,也會超越時空,成為《一只特立獨行的豬》。
其實,如果從大的時代脈絡來看,奧威爾在中國的印記愈來愈深,仿佛中國作家的一員一樣瑯瑯上口,還要拜時代所恩賜。
說到時代,其實不用多說,只需要有這樣兩個設問。第一個是,什么時候人們能夠隨意讀奧威爾?答曰:肯定不是《一九八四》這個時代;第二是,什么時候人們不再追捧奧威爾?答曰:肯定是歷史已經(jīng)演進到《一九八四》只成為一個歷史名詞的時候。在中國,從“文革”結束以后,我們一直在朝著這兩個設問走。所以,奧威爾才如此有眾多的粉絲,因為讀者知道,“多一個人閱讀喬治·奧威爾,自由就多了一份保障”。
其實,另外一個曾經(jīng)強大的國家,比我們更加熟悉奧威爾,那就是以前的蘇聯(lián),現(xiàn)在,教科書稱之為“前蘇聯(lián)”。
奧威爾的《動物莊園》和《1984》兩部經(jīng)典名著的創(chuàng)作,直接的思路就來自于“前蘇聯(lián)”。
奧威爾說:“自從1930年以后我很少看到有什么證據(jù)能夠證明蘇聯(lián)是向我們可以真正稱為社會主義的方向前進……今天的蘇聯(lián)已完全不同于1917年的它了”,所以他要“用一個故事來揭露蘇聯(lián)神話”。
1936年7月,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年底,奧威爾加入左翼組織并赴西班牙參加保衛(wèi)共和政府的戰(zhàn)斗?!霸谖靼嘌牢以诎⒗暻熬€待了幾乎六個月,一直到在韋斯卡被一個法西斯狙擊手打穿了我的喉嚨?!弊訌棽]有給奧威爾留下“嚴重的后遺癥”,而共和政府內(nèi)部黨派之間的傾軋、清洗卻差一點讓他命喪西班牙! 這是蘇聯(lián)及第三國際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中奉行宗派主義和迫害異己政策的惡果。
“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和1936年-1937年之間的其他事件決定了天平的傾斜,從此我知道了自己站在哪里。我在1936年以后寫的每一篇嚴肅的作品都是直接或間接地反對極權主義和擁護民主社會主義制度的,當然是根據(jù)我所理解的民主社會主義?!边@一轉變對奧威爾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因為他直接影響到奧威爾兩部后期代表作《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的創(chuàng)作。
西班牙的大搜捕與蘇聯(lián)國內(nèi)的大清洗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一方面,斯大林在蘇聯(lián)國內(nèi),大搞消除異己的“大清洗”,使無數(shù)忠誠的革命者死于無辜;另一方面,又費盡心機地在國際上企圖控制一切左翼勢力,其惡果也應對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的失敗負一定責任。但那時,人們對蘇聯(lián)的實際狀況都失去了辨識能力。極權主義國家強大的輿論宣傳像一只無形的大手,遮擋了民主國家大多數(shù)人的視線。在奧威爾看來,當時絕大多數(shù)英國人并不能認識到斯大林的獨裁統(tǒng)治給蘇聯(lián)社會主義帶來的危害,就像他們不能認識德國納粹政權的本質(zhì)一樣。奧威爾對彌散西方社會的“蘇聯(lián)神話”滿懷憂慮。他認為,斯大林的做法是對社會主義的破壞,而且會使“蘇聯(lián)與真正的社會主義背道而馳”。奧威爾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俄國神話”。1945年12月,在《動物莊園》出版不久,奧威爾在朋友的信中說,他不認為“自己算是厭惡俄國者”,但是蘇聯(lián)神話已經(jīng)對英國左翼及很多地區(qū)造成了無法衡量的傷害。他無意干預蘇聯(lián)政權:“我只是不希望這里的人們模仿他們的方法和思維習慣?!币虼耍盀榱朔纯箤V?,捍衛(wèi)民主社會主義”,奧威爾一直想用一個故事來揭露蘇聯(lián)神話。這個故事既要為大家所喜聞樂見,又可以比較容易地翻譯成其他語言在世界各地傳播。這個想法在奧威爾心頭縈繞了六年之久。終于有一天,一個偶然的場景觸發(fā)了作者的靈感:一個10歲左右的小男孩,趕著一匹拉車的大馬行走在一條小道上,一旦那匹馬想偷懶,小男孩就用鞭子抽它。這個場景讓奧威爾聯(lián)想到人類剝削牲口就像富人剝削窮人,而一旦那些動物意識到自己的力量,人類就再也無法駕馭它們!文思泉涌的作家很快于1944年2月完成了《動物莊園》的創(chuàng)作。他在1947年為烏克蘭文版的《動物莊園》作的序言中寫道:“在過去十年中,我一直確信,如果我們想使社會主義運動恢復生機,就必須得摧毀俄國神話。”但是,《動物莊園》并未因此而一下得到應有的理解。
1944年2月,在奧威爾剛剛寫完《動物莊園》的時候,二次大戰(zhàn)戰(zhàn)事正酣,正直的英國人認為,對斯大林這位反法西斯的英勇戰(zhàn)士妄加非議就意味著對正義的背叛;同時,進步人士又認為,攻擊所謂“俄國神話”會有損社會主義形象。因此,《動物莊園》竟屢屢遭到出版商的拒絕,直到一年半后,它才得以正式出版。
《動物莊園》中,場景的構建和人物的活動,都是在前蘇聯(lián)這個范圍之內(nèi)。小說以寓言的形式,描述了瓊斯農(nóng)場上的動物們 “揭竿而起”,趕走了農(nóng)場主,開始了新的生活的故事。奧威爾通過這部政治寓言把矛頭直接指向了蘇聯(lián)社會主義革命和斯大林,以動物的故事來抨擊以斯大林為首的蘇聯(lián)極權主義。
《動物莊園》意想不到的銷量給奧威爾帶來了豐厚的版稅收入,相對寬裕的生活為他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安心創(chuàng)作《一九八四》創(chuàng)造了一個良好的條件。1948年夏季,奧威爾抱病完成《一九八四》,1949年9月《一九八四》由塞克出版社出版。1950年初,因肺病惡化,大量吐血,奧威爾病逝于倫敦的大學醫(yī)院。
毫無疑問,奧威爾的小說不能在“前蘇聯(lián)”露面;不過,也有疏忽的時候。那是在斯大林已經(jīng)逝去但人們還不敢對斯大林有微辭的年代,有一次,蘇聯(lián)舉辦了一個圖書博覽會,博覽會已經(jīng)允許《一九八四》上架,卻把并排一起的《動物莊園》抽掉了。
也因此,“前蘇聯(lián)”的人,比中國較早地接觸到奧威爾,較早地與之較勁——反動小說不能在“前蘇聯(lián)”銷售;較早地被一些有才華的作家接受——是在革命的發(fā)條松動的時刻,諸如索爾仁尼琴《古拉格群島》和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格醫(yī)生》之類的小說,大都是以《一九八四》的悲劇形式為基調(diào)和構架的。這類小說在東歐,一直寫到米蘭·昆德拉,才重新回到《動物莊園》式的詼諧。所以,不論是中國人還是“前蘇聯(lián)”人,讀過奧威爾《一九八四》的讀者,在閱讀《古拉格群島》和《日瓦格醫(yī)生》時,不會感到陌生,更不會感到吃驚。因為這兩部小說所描繪的那個世界,大致與《一九八四》的框架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這是相同的現(xiàn)實決定。當然,相對于《一九八四》的寓言形式,《古拉格群島》就是一份紀實報告,而《日瓦格醫(yī)生》則如同一部凄美的長詩。
奧威爾說:“1936年以后,我所寫的每一行嚴肅的文字,都是直接或間接地反對極權制度,為實現(xiàn)我心目中的民主社會主義而作。在我看來,身處我們這樣的時代,如果還以為自己能夠避開這類話題,純屬無稽之談?!彼蕴觳抛骷颐翡J的觀察力和深刻的洞察力,對蘇聯(lián)極權主義結局的預言,倒更發(fā)人深省。
1991年8月19日,蘇聯(lián)解體。無論是政治家還是學者,多少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覺。隨之,奧威爾的作品再度風行,為人們這種目瞪口呆的消解,多少有一些舒緩的張力。
篡改歷史成為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著重刻畫的一種極權社會的特征之一?!兑痪虐怂摹分械暮Q髧腥齻€神圣不可侵犯的教條:第一是“過去的改變性”——過去的是沒有客觀生命的,它僅僅存在于文字記錄和人的記憶里。內(nèi)黨控制了所有的記錄,也就同時控制了人的思想。這樣一來,歷史自然可以隨意改造。第二條是“雙重思想”、即同時接受兩個相互矛盾的事實:一面故意撒謊騙人,一面誠心誠意地相信自己的謊言;一手遮蓋客觀事實,一手卻緊握這個事實,等到于己有利時便拿出來使用。第三個教條,是以“新語”為革命的最終目標?!靶抡Z”的全部目的是縮小人類的思想范圍,因此真理部研究科雇用大批學者日以繼夜地編寫《新語詞典》,使人們擁有的表達思想的語言少得連思想犯罪也不可能?!靶抡Z”在本質(zhì)上而言,是一種指鹿為馬的、服務于權力的語言體系。在《一九八四》的末尾,有一個名為“新語規(guī)律”的附錄,使小說更添一分逼真的感覺,亦使盲目樂觀的讀者開始反思自己所操作的語言系統(tǒng)。
蘇聯(lián)解體后,一些相關的國家最先反省的就是所謂歷史的問題,譬如在中國,就有以“欲滅其國先滅其史”的根據(jù)來解釋蘇聯(lián)解體的原因。其實,上述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所總結的三條,比后來的解釋都來得直接。此外,奧威爾當年就此問題所發(fā)表的見解,也可以作為證據(jù):“英國那些親俄的時事評論家繼續(xù)為蘇聯(lián)1936年至1938年間的大清洗和大放逐進行辯解,說不管怎么樣,蘇聯(lián)在戰(zhàn)爭期間‘沒有出現(xiàn)傀儡政府’。圍繞著烏克蘭饑荒、西班牙內(nèi)戰(zhàn)、蘇聯(lián)對波蘭的政策等等話題,更是謊言連篇、歪曲不斷,雖然不能說全都是出于有意的欺詐,但是,所有完全同情——也就是說,按照蘇聯(lián)所希望的方式同情——蘇聯(lián)的作家和記者,在重大的問題上,多對蘇聯(lián)方面故意的編造保持沉默?!彼J為:“無恥地偽造歷史的情況,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但是,最讓人擔憂的,還不是確實發(fā)生了偽造歷史的情況,而是這樣一個事實,即盡管人們都知道這些情況,但整個左翼知識界卻對此毫無反應。有人會說,講出真相是‘不合時宜的’,或者只會‘有利于’這個或那個敵人,這個論據(jù)似乎是無可辯駁的;可是,謊言很可能會從報紙竄入歷史教科書,對此卻很少有人感到不安?!?/p>
在奧威爾寫此文時,謊言已經(jīng)竄入蘇聯(lián)的歷史教科書。1956年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讓世人震驚;1991年蘇聯(lián)解體讓世人震驚;而奧威爾的洞察力也同樣讓世人震驚。
奧威爾讓人震驚的,還有那句著名的“老大哥在看著你”!
所幸的是,今天的蘇聯(lián),正在真正徹底清算斯大林個人專斷所造成的遺害,他們不僅勇敢地承認了歷史上的失誤,并且強調(diào)“民主是改革的靈魂”(戈爾巴喬夫語)。他們不僅對個人專斷作出了嚴厲的批判,而且已經(jīng)開始了對歷史真正的思索。
根據(jù)英國最近的調(diào)查,直到今天,奧威爾仍然擁有許多讀者,他的作品思想意義也不斷地被評論家們重新提起,還經(jīng)常給予新的闡釋。如果說政治小說往往受時代的限制,從而難以保持長久生命力的話,那么,奧威爾深受讀者歡迎,就說明他的作品有超越時代的不朽價值和永恒魅力。
讀者喜歡奧威爾,真實的理由是,多一份自由的憧憬,多一份對專制的批判,人類就不會在《一九八四》年建立一座《動物莊園》。因為這個理由,在他誕辰110年的時候有了上面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