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
(中國孔子研究院,山東 曲阜 273165)
在荀子研究中,有一個向未引起人們注意的問題,這便是“荀子與《孔子家語》的關(guān)系”問題。就實際荀子研究的基本材料而言,除了《荀子》一書,其他就只有《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的寥寥二百余字。實際上,荀子還有一個重要的功績,這便是《孔子家語》一書經(jīng)由荀子而傳承下來,這是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值得特別重視。
荀子是漢儒所總結(jié)的“六經(jīng)傳述系統(tǒng)”中重要的一環(huán)。司馬遷評價說:“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顯于當世?!保ā妒酚洝と辶至袀鳌罚┰跐h代學者看來,荀子、孟子對儒家學術(shù)的傳播起到了同樣重要的作用。另一位漢代學者孔安國則指出:“六國之世,儒道分散,游說之士各以巧意而為枝葉,唯孟軻、荀卿守其所習。當秦昭王時,荀卿入秦,昭王從之問儒術(shù),荀卿以孔子之語及諸國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凡百余篇與之,由此秦悉有焉。”(孔安國:《孔子家語后序》,元朝·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經(jīng)部》)他不僅將荀子與孟子并提,還將荀子與《孔子家語》聯(lián)系在一起。
《孔子家語》是一部記載著孔子其門人與時人交往、應答的重要文獻,是研究早期儒學的重要資料。然而由于傳統(tǒng)學術(shù)的偏見,宋明以來,多數(shù)學者將之斥為偽書而棄置不用。近年來,隨著出土文獻的相關(guān)研究,《家語》偽書說已逐漸為學界所拋棄。在此背景之下,以《孔子家語》孔安國序的相關(guān)記載為契機,深入探討荀子與《孔子家語》的關(guān)系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荀子傳承《孔子家語》的這一事實,僅見于孔安國的《孔子家語后序》,而不見于《史記》等書的記載。荀子出生于戰(zhàn)國晚期的趙國,具體生卒年不詳。關(guān)于他的生平事跡,史書記載僅有《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的那段文字,在這段沒有荀子生年、卒年乃至師承門派的記載中,沒有提到荀子與《孔子家語》的關(guān)系應該是十分正常的。可有意思的是,唯一記載著二者關(guān)系的《孔子家語》孔安國《后序》也在傳統(tǒng)學術(shù)對古書的考辨工作中被斷為“偽作”了。
孔安國《孔子家語后序》記載了《家語》成書及早期流傳的歷史??装矅J為:《孔子家語》的材料來源于“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所咨訪交相對問言語”,當時“諸弟子各自記其所問”,也就是說,《孔子家語》材料來源于孔門弟子的親手記錄,乃是第一手的資料(參見楊朝明:《孔子家語通說》,載楊朝明注說《國學新讀本·孔子家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
當年,孔子曾長期從事教學活動,那時,孔子弟子會基于自己的所見所聞隨時記錄孔子言論,有時,他們還會安排專人負責記載孔子及當事人的言行,如《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中說:“叔仲會,魯人,字子期,少孔子五十歲。與孔琁年相比。每孺子之執(zhí)筆記事于夫子,二人迭侍左右?!?叔仲會與孔琁都是孔子弟子中年齡較小者。每當需要有人在孔子身邊執(zhí)筆記事時,他們二人常常輪流在孔子左右服侍。由此,孔子的許多重要言論被記錄下來。
孔子去世后,孔子弟子匯集整理孔子遺言,形成一批孔子遺說。這批真實可靠的材料經(jīng)歷了孔門弟子的進一步編輯,將其中“正實而切事者別出為《論語》,其余則都集錄之,名之曰《孔子家語》”。此后,《孔子家語》經(jīng)過百余年的輾轉(zhuǎn)流傳,由荀子帶入秦國。不過,荀子帶入秦國的書籍并不僅僅只有《孔子家語》一書而已??装矅Q:荀子“以孔子之語及諸國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凡百余篇”呈給了秦昭王,這說明《孔子家語》可能混跡于眾多書籍之中,“由此秦悉有焉”,說明荀子呈獻給秦昭王并被收入秦國秘府的《孔子家語》乃是全本。這部《孔子家語》后來逃過了秦火,流傳到了漢代。(詳請看楊朝明:《〈孔子家語〉的成書與可靠性研究》,臺灣故宮博物院:《故宮學術(shù)季刊》第二十六卷第一期,2008年秋季;楊朝明:《孔子家語通說》,載楊朝明注說:《國學新讀本·孔子家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
劉邦入關(guān)后,秦秘府所藏圖籍在蕭何的主持下被漢朝政府“悉斂得之”,孔安國描述這批竹簡的性質(zhì)是“二尺竹簡,多有古文字”。后來呂氏專權(quán),《孔子家語》竹簡被呂氏取回家中收藏。呂氏伏誅后,《孔子家語》流落在外,“散在人間”,經(jīng)歷了不少“好事者”出于己意的“增損”。直到漢景帝時期搜求古書時,《孔子家語》才重回秘府。在儒學地位漸漸提高的背景下,漢武帝元封年間在京任職的孔子十二世孫孔安國聽說了這批材料,他擔心其“先人之書”因此而泯滅,遂拜托朋友幫忙,得到了《孔子家語》的副本,并整理成今本《孔子家語》。
從孔安國《孔子家語后序》的內(nèi)證看,該序出于孔安國沒有問題,因此,孔安國所描述的荀子與《孔子家語》的關(guān)系就十分值得關(guān)注了。不言而喻,就儒家學術(shù)史的研究而言,了解《孔子家語》與荀子的關(guān)系,無論對于荀子其人還是《荀子》其書,都具有很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荀子弟子韓非在說到“儒家八派”的時候,曾說到其中有“孫氏之儒”(《韓非子·顯學》),目前,學術(shù)界公認“孫氏之儒”指的是荀子。在《漢書·藝文志》中,《孫卿子》乃是被列入“儒家類”的??梢哉f,無論戰(zhàn)國時期還是漢代的學者,都沒有任何疑問地將荀子看作儒家的一份子,甚至可以說唐朝以前大抵都是如此。即使是一味褒揚孟子而貶抑荀子的韓愈,在要削去“荀氏之不合者”以“附于圣人之籍”(韓愈:《讀〈荀子〉》,《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十一,四庫全書本)的同時,也沒有否認荀子思想學說的儒家學派屬性,不過是認為荀子思想“大醇而小疵”(同上)而已。
然而,宋代的理學家們在尊奉子思、孟子學說為儒學正統(tǒng),說孟子去世后“千載無真儒”的同時,不遺余力地對荀子學說進行攻擊。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便以荀子為法家,認為:“荀卿則全是申、韓,觀《成相》一篇可見。他見當時庸君暗主戰(zhàn)斗不息,憤悶惻怛,深欲提耳而誨之,故作此篇。然其要,卒歸于明法制、執(zhí)賞罰而已。”(《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四庫全書本)而在人性方面,朱熹甚至說:“不須理會荀卿且理會孟子,性善渠分明,不識道理?!保ㄍ希┛傊鄶?shù)學者將荀子視為儒家異端、“儒家別宗”而加以摒棄。
正因如此,認識《家語》與荀子的關(guān)系將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荀子其人及其學說。荀子入秦帶去《孔子家語》,對于該書的流傳有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孔安國《孔子家語后序》說:“始皇之世,李斯焚書,而《孔子家語》與諸子同列,故不見滅。”其中“故不見滅”的“故”字頗值得玩味。我們認為,這其中表達了孔安國對《家語》能夠幸存下來的感慨或者慶幸的心境。楊樹達先生曾舉“故”字作“表態(tài)副詞”一例說:“反也。按實假作‘顧’字用?!保顦溥_:《詞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在這里,孔安國的意思是:從性質(zhì)上看,《孔子家語》應該屬于“諸子”之書,恰在秦始皇禁滅焚毀之列,可是,《孔子家語》竟然能夠幸免于難,得以保留下來,真是難以想象或不可思議!
戰(zhàn)國之世,孟子、荀卿堅守儒學陣地,在孔安國所說“儒道分散”的背景之下,他們積極為守護儒學“正統(tǒng)”而努力?!俄n非子·顯學》所說的“儒分為八”,與這里所說的儒學之道分散,都反映了孔子之后至戰(zhàn)國時代儒學的情形。在彼此之間互相爭“正統(tǒng)”的過程中,孟軻、荀卿“守其所習”。就《孟子》、《荀子》二者與《孔子家語》之間的關(guān)系而言,《荀子》與《孔子家語》更加密切?!盾髯印放u各家,包括子思、孟子以及被他批評為“俗儒”、“賤儒”不少人,荀子可能就以《孔子家語》為標準、尺度。
在孔安國看來,荀卿入秦,使《孔子家語》傳入秦國,是使《家語》得以流傳的功臣,也正是因此,《孔子家語》才得以流傳至漢代,從而避免了戰(zhàn)國時期“游說之士各以巧意而為枝葉”對于《孔子家語》乃至儒學的影響,荀子不僅堅守儒學陣地,而且對兩漢以后儒家學術(shù)影響深遠。
像其他眾多的典籍一樣,《荀子》書也存在所謂“真?zhèn)巍眴栴}的論爭。此書是否可靠,或者說是否完全可靠,還存在不同看法。唐朝學者楊倞在為《荀子》作注時就已懷疑《宥坐》以下各篇,以其為“記傳雜事”。宋代學者王應麟因為看到《韓詩外傳》引述《非十二子》的內(nèi)容只有十子,沒有子思、孟子,便說“荀卿非子思、孟子,蓋其門人如韓非、李斯之流,托其師說以毀圣賢,當以《韓詩》為正”(王應麟:《困學紀聞》,四庫全書本),從而懷疑《荀子》的可靠性。
后來對荀子提出懷疑的人更多。概括起來基本上有兩類觀點:第一類懷疑整部《荀子》,如楊筠如、胡適、呂思勉等學者;第二類認為《荀子》中的部分篇章并非出于荀子,有認為《仲尼》篇非荀子所作,有的認為《仲尼》、《致士》、《君子》皆非荀子所作的,有認為《大略》以下七篇并非荀子著作的,而認為《成相》、《賦》等篇與荀子無關(guān)的學者更多。
通觀以上觀點,對《荀子》可靠性的懷疑多集中于《賦篇》或《大略》以后各篇,這種情況并不是偶然的。楊倞曾指出:問題較多的《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堯問》等五篇“皆荀卿及弟子所引記傳雜事,故總推之于末”(楊倞:《荀子注》第341 頁,重印《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54年),這應當是沒有問題的。這五篇中,除《堯問》篇末章“為說者曰:‘孫卿不及孔子’”一節(jié)應為荀子后學的評論外,其他應該大多都出于荀子引述的既有材料。即使到現(xiàn)在,學者依然多認為《宥坐》等五篇的成篇時代較晚,甚至認為是“漢代荀子之徒所纂集”(金德建:《古籍叢考》之八《荀子大略篇作于漢人考》,中華書局,1941年),從而否定了這五篇與荀子的直接關(guān)系。
出土文獻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終于使我們認識到這些看法的偏頗。1973年,在河北定縣漢墓出土的大批竹簡中有《哀公問五義》,與其類似的內(nèi)容亦見于《荀子·哀公》,竹簡中被定名為《儒家者言》的文獻中有“子貢問為人下”一章,亦見《荀子·堯問》。據(jù)推斷,該墓主人為卒于西漢宣帝五鳳三年(前55年)的中山懷王劉修(《河北定縣40 號漢墓發(fā)掘簡報》、《定縣40 號漢墓出土竹簡簡介》,載《文物》1981年第8期)。這些內(nèi)容與《荀子》相同的著作在西漢中期的流行,告訴我們不能對《宥坐》等五篇的纂輯年代過度后置(廖名春:《荀子新探》,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
更為重要的是,荀子傳播《孔子家語》的事實,再次印證了《荀子》的可靠性,《孔子家語》可以視為最為直接的證明材料。以前,人們以《孔子家語》為偽書,喪失了以此為基礎探討包括《荀子》在內(nèi)的許多文獻成書問題的機會,導致不少學者走了很大彎路。而今,對于《孔子家語》價值的重新認識,對《荀子》成書問題的研究價值重大。將《家語》與《荀子》相較,會發(fā)現(xiàn)二者具有相互聯(lián)系的篇章不少,其中,篇幅較大的主要有以下各篇(表1):
表1 《荀子》和《孔子家語》篇章比較
不難看出,《荀子》與《孔子家語》相同的材料,比較集中于《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堯問》等篇,而《荀子》與《家語》的這種關(guān)系,恰好旁證了前揭楊諒之言及《家語》孔安國序?qū)髯觽鞑ァ都艺Z》的記載。從這種程度上說,《荀子》書中有《家語》的材料,不僅不能說明《荀子》之“偽”,反倒應該是《荀子》可靠的一個重要證據(jù)。
戰(zhàn)國時期,《荀子》各篇很可能都是單篇流行的,而這些篇章絕大多數(shù)出于荀子本人親手所著,部分為荀子所整理、纂集的資料,還有荀子后學所記錄的荀子言行,最后經(jīng)荀子后學之手統(tǒng)編為《荀子》,這樣的判斷符合古籍成書、流傳的一般規(guī)律。在漢代,《荀子》經(jīng)過了劉向的再整理,他對《荀子》篇章的重新編次和材料的刪繁就簡,絕不應該被看作是什么“主觀作偽”的過程。對于《荀子》所經(jīng)歷的這些成書及流傳的過程,我們不能簡單地以今非古,將其成書時代人為后置,須知,古人并沒有今人的著作權(quán)觀念或邏輯學程式,而且任何古籍都存在著動態(tài)的流傳過程,對此問題的片面理解或?qū)ζ淇煽啃詥栴}的簡單判斷,都將導致我們的認識偏差。
具體到學者對《荀子》可靠性的懷疑,其中最為重要的理由之一是認為該書體裁雜亂,不似細密的學術(shù)著作。例如,被認為是“辨?zhèn)螌W名著”的《偽書通考》曾轉(zhuǎn)引楊筠如的觀點,認為《成相》篇不像《賦》篇附在整部書的后面,原本位置比較靠前,卻居然使用了韻文,所以它“明明是與荀子不相干的東西”,以這樣的研究方法,楊筠如甚至得出結(jié)論說:“除《正名》、《解蔽》兩篇略為完全以外,幾乎沒有一篇沒有雜湊的?!保◤埿臐骸秱螘肌返?36-737 頁,商務印書館,1937年)這是典型的以今非古,徹底割裂了《荀子》各篇之間的關(guān)系,忽視了其他古書所存在的相關(guān)信息。杜國庠先生就以其他史料參照《成相》篇,得出了該篇可靠性自有內(nèi)證的結(jié)論(杜國庠:《先秦諸子的若干研究》第76 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年)。顯然,那種認為《荀子》“與荀子不相干”或者“雜湊”的說法,顯然缺乏細致的研究,則有先入之見的嫌疑。
至于那些以“荀子思想自相矛盾”、“與儒家尚德不相容”之類說法來否定《荀子》可靠性的做法更為危險。儒家思想本來就體大思精,人們貼標簽似地研究先秦思想家,這其實是本末倒置。竊以為應該先考察文獻記載的可靠性,然后綜合研究文獻所顯示的思想家的學說主張,而不是先確定思想家的思想主張,再以之判斷文獻記載是否與之相合。荀子處在戰(zhàn)國后期,他的思想可以損益諸子,牢籠各家,批判繼承,綜合創(chuàng)新。因此,對荀子思想的研究,恐怕應以對《荀子》文本的考察最為緊要、根本。然而,在所謂辨?zhèn)螌W大盛的年代里,不少可信的古籍都被打入偽書的行列,大量古籍的成書年代被人為后置,另一方面,由于材料的限制,人們沒有能夠真正認識到古書形成的一般規(guī)律,而凝固地看待古書的傳流問題,遂造成了不少錯誤的認識,這也啟發(fā)我們對文獻研究方法進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