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池 澄
新聞教程中有一句人們熟知的話語:“名人的煙斗也是新聞?!备邥月暜?dāng)然是名人,他的遺物就說那只竹籃子,不僅是他自己親手編的,更是在2222年間相伴自己歷經(jīng)艱辛的可資紀(jì)念的物件。在下自詡是個“準(zhǔn)收藏家”,對高曉聲先生的竹籃子,卻曾經(jīng)失之交臂。
“故人”一詞,有兩種意思。老朋友可稱故人,逝者也可稱故人。“故人西辭黃鶴樓”中的故人,是指前者還是后者?未解。晴窗閑坐,想起幾位前輩,他們都已是謝世的知名大家,憶往昔之交往,舊影依稀,思念之情油然而生,記以緬懷。
1996年,歲屆甲子,宋文治先生在金陵飯店作畫。那幾日我讀到一首好詩,是清初孔尚任的《六合石子》,雨花石因盛產(chǎn)于六合,明清時亦稱六合石。詩中有兩句詠石之色,尤為精妙。我備了兩張彩色宣紙,想請文治先生按孔尚任句寫一副對聯(lián)。走進(jìn)他的畫室,他正在聽錄音,一見我就說,聽,李世濟唱的《鎖麟囊》,正宗的程派。說著說著,未及其它先進(jìn)入戲題,他談京劇流派,又談昆劇,邊說邊擺出《牡丹亭》中人物的身段,并手按節(jié)拍輕聲吟哦起來。這次相見,讓我深層次了解了他不僅是一位舉世知名的畫家,平常又是一位充滿生活情趣的人。他在盡興之余,問我有事么?我說明來意并遞上寫了孔尚任詩句的一張便箋,先生展紙低聲念道:“碧水青苔衣,白云紅樹雨?!苯又f:“此句好熟悉呀?!蔽衣犃诵闹幸汇叮y道孔尚任這一聯(lián)曾經(jīng)有人寫過?為此請教先生,他略加思索連聲說想起了、想起了:“清初,藍(lán)瑛畫過一幅《白云紅樹圖》?!庇终f:“藍(lán)瑛的畫,畫中有詩意;孔尚任的詩,詩中顯畫境。皆妙?!比』叵壬每⌒愕目瑫鴮懢偷膶β?lián),我以《白云紅樹雨》為題即興寫了一首小詩——
秋山碧翠/日日積聚深沉/金風(fēng)潤染丹紅/不遜春花之嬌艷/飄來一陣雨/無序瓊枝/垂落有聲的珠簾白云依戀嫣紅/游移不是飄逝/天涯過客/有多情之一瞬山雀歡歌/有音無影/夕陽佳木/一片多彩晶瑩
上世紀(jì)70年代,我在南京附近的江浦農(nóng)村當(dāng)一個小官。那時的建制是人民公社,下屬十幾個大隊,大隊之下又有七八小隊。官不上“品”,也就相當(dāng)于劉邦當(dāng)年的“泗上亭長”之類。工作之余,喜歡寫寫毛筆字,抄抄唐詩,不臨帖。一日,老中醫(yī)李大夫看見了,取去一張說是欣賞欣賞,也未經(jīng)我同意,就貼在診所的墻壁上。又一日見到我大聲說,你的字大家看了都說寫得好。隔幾日就又有人問我要字,自己當(dāng)時感覺,我寫的幾個字還行,不知不覺就有點“飄”起來了。
好友雷先生,也是書法愛好者。他比我認(rèn)真,每天用一、兩個小時習(xí)寫顏字。某日,約我各帶一張習(xí)作,到南京百子亭拜訪林散之先生,林老是舉世知名的書法家,曾任江浦縣副縣長,又可算是我的上級。他耳背,聽不進(jìn)話也很少說話,面色酡紅,端坐書齋,很像一尊羅漢。有人戲說,降龍羅漢的龍飛走了,林老就像降龍羅漢。伏虎羅漢身邊的老虎跑了,林老就像伏虎羅漢。見我們來訪,林老舉手示意,我倆遞上各自的習(xí)作,他先打開雷的一張橫批,看后,拿起手邊的鉛筆,在三指寬的小條子上寫了五個字:“一紙黑墨團(tuán)”。雷看著看著臉紅了,覺得這個評語是“批”得很重的。林又打開我的習(xí)作,我寫的是一張條幅,林看了似乎覺得我的字說不上好,也說不上“賴”,他沒有拿筆寫什么,也沒有說話,讓人納悶。我倆告辭剛走出屋門,只聽屋內(nèi)說了一聲:“聰明字啊?!甭暼绾殓姟?/p>
雷先生拍打我的肩頭說,林老說話了,可能是夸你的字呢。我說不對啊,不對啊?!奥斆髯帧?,寫字耍小聰明,是指花里胡哨毫無功力,沒有當(dāng)面說是給我留點面子。而對你老兄的幾個字,是評而不是“批”,“一紙黑墨團(tuán)”,說你寫得“黑”,只是學(xué)顏字“肥”過了頭,改改就好,他同意了我的看法,又把那一張林老用鉛筆寫的三指寬的字條,取出來看了又看,寶貝似地藏起來。有人說,如果林老的墨書稱“墨寶”,用鉛筆寫的就稱“鉛寶”。果然,若干年后這些鉛筆寫的紙條也成了藏家的珍稀,集有多張者甚至上了拍賣會。
知恥而后勇。走出林府后,我徑往新華書店選購了一本《乙瑛碑》,一本《圣教序》。隔幾日,又在舊書攤上淘到一本孫過庭的《書譜》,煞有介事地做了準(zhǔn)備,打算認(rèn)真臨寫碑帖,口邊常掛著一句話,我要在書法上補一補“童子功”。一日,老爸對我說,“童子功”是穿開襠褲時練的,你年過四十,還能“補”?聽他的話,我當(dāng)時并未泄氣,每日一課進(jìn)行了兩、三個月,爾后終因諸多工作瑣事,就一曝十寒未能堅持下去?,F(xiàn)在想起自己這漫漫浮生,紅塵中渾渾噩噩,有多大的事比“孜孜求于一藝”更重要呢?時間就是沙漏,瞬間四十載一晃而過,若從那時起一日一課持之以恒,或有所成。當(dāng)年,林老的一言之戒,我警知而未警醒,思之悵然。
1978年秋,某日我前往南京利濟巷拜訪魏紫熙先生,他正在畫一張四尺整張的大畫,只見畫面群峰聳立,幽壑騰云,一幅佳作即將完成。南京畫家在山水畫中自成一派,清初,有高岑、吳宏等“金陵八家”,也稱“金陵畫派”。當(dāng)今的傅抱石、錢松巖、亞明、宋文治、魏學(xué)熙,又被譽為“新金陵畫派”,大都以畫山水為主。若問錢、亞、宋、魏這四位山水畫家,各自以畫哪一類名山勝境見長并在世人中留下深刻印象?有評論家說,錢松巖的泰岳,亞明的三峽,宋文治的太湖,魏紫熙的黃山……這當(dāng)然只是一家之言。
眼前魏老的這幅畫就是畫的黃山。只見他筆蘸朱砂,正在為群峰“點彩”,精心點染中似又帶有幾分隨意,隨意中又顯收縱自如的功力。只見眼前的畫面,一下子似乎就從萬木蔥籠的盛夏幻變?yōu)樗緱髁值慕鹎?。一幅精品力作畫就了,只見魏老張開左手,用三個指頭在畫幅上方空白處抹了又抹,要下筆落款了,口中輕輕地念了四個字:“黃山秋色。”提起筆又未落筆,驀然轉(zhuǎn)身問我,這張畫以這一句為題怎樣?我一時有點受寵若驚,一位大畫家,下問于我這個小人物,我看看畫面高聳的云峰,濃艷的丹紅,愣愣地說,“黃山秋色”這四個字感覺“平”了一些,以《黃山高秋》為題如何?魏老遲疑片刻,就在畫上提筆落墨寫下了“黃山高秋”四字,接著又寫:“一九七八年仲秋,畫于金陵,紫熙”,然后鈴印兩方,又加押角印一方。事后回憶此事,以為魏老因愛女魏俐曾在我任職的公社插隊,我也曾算是她的領(lǐng)導(dǎo),題畫時也許是為給我一點面子。經(jīng)過若干年,證實并非如此。他在往后的近二十年中,畫此類題材,大多題《黃山高秋》。這說明當(dāng)年斟酌題款時,他是認(rèn)可了我的建議的。每與朋友談及此事,常感有自炫之嫌,但又覺得不可以一己之慮,而消隱魏老禮賢下士從善如流之德,故仍記之,知我者應(yīng)能諒我。
上世紀(jì)80年代,我住南京肚帶營,與高曉聲先生是同一個單元里的鄰居,二人又同供職于一個單位——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他是全國知名作家,我是協(xié)會駐會干部,在文學(xué)界他又可算是我等的前輩,我尊稱他為老師。一日,曉聲先生敲開我家門讓我捎個信,他說:“復(fù)旦大學(xué)賈植芳教授邀請我去上海講學(xué),機關(guān)里有個小說作品討論會,就不參加了?!蔽掖鹪捄螅娝种辛嗔艘恢恢窕@,籃子里空空的。我說:“高老師你上街?”他說:“到菜場轉(zhuǎn)悠、轉(zhuǎn)悠,買點菜。”我再一次注意他手中的那只籃子,圓口、方底、竹片留青,編織成紐花的把手,好精致喲。高見狀說:“池澄,你喜歡這竹籃子?”(似乎有一句潛臺詞,喜歡就送你。)接著他咯咯笑了起來,用帶有幾分自豪的語氣說:“這籃子是我自己編的?!彼吡?,我心中嘀咕,高老師說的是真話還是玩笑話,這籃子真是他編的?
高曉聲先生逝世七、八年后,章品鎮(zhèn)前輩贈我一本他撰寫的散文集《花木叢中人常在》,其中有一篇《二十年后,高曉聲回來了!》,文中描繪了高被劃右派后,落難二十二年,艱苦的生活是怎樣度過的。章說高曉聲是一能人,“他農(nóng)村百事,常可一逞英雄,蒔秧、耥稻……農(nóng)活以外,還有手藝,編個籃子也是既規(guī)正又光滑。”讀至此,證實曉聲先生手中拎的那只籃子,確是他自己編的。他在常州農(nóng)村“負(fù)罪改造”期間禍不單行,先是1965年自己生病,右邊切除了一葉肺,后是1975年妻子錢素珍患病,家中六、七口人,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人民公社的工分值,一個“半殘人”是不能養(yǎng)活這一家人的,篾匠的手藝,也許對高曉聲曾經(jīng)起到了一絲絲濟困扶危的作用。在這樣的大作家手中編成的竹籃,有什么象征意義呢?手中的一經(jīng)一緯,胸中的百慮千思,在人生的逆境中凝聚成超凡的睿智……高曉聲與章品鎮(zhèn)二十年后重逢時,就帶來艱難歲月中撰寫的多篇小說??梢韵胍姡瑒潟r代的巨著《李順大造屋》、《陳奐生上城》的初稿,那時都已在孕育之中了。
當(dāng)今,中外舉行的拍賣會上,名人遺物折射出鮮明的名人效應(yīng)。弗朗斯基·培根用過的8支畫筆,估價25000英鎊。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的情人萊溫斯基用過的20余件物品,也都上了紐約拍賣會。新聞教程中有一句人們熟知的話語:“名人的煙斗也是新聞?!备邥月暜?dāng)然是名人,他的遺物就說那只竹籃子,不僅是他自己親手編的,更是在22年間相伴自己歷經(jīng)艱辛的可資紀(jì)念的物件。在下自詡是個“準(zhǔn)收藏家”,對高曉聲先生的竹籃子,卻曾經(jīng)失之交臂。對這類藏品的擁有,并不是計較它現(xiàn)今已值多少銀子,而是見物生情,見物思人,領(lǐng)受此中的歷史積淀和人間世態(tài),感悟高曉聲老師這樣的大作家半生困厄、飽含血淚的悲涼人生。一只悲欣交集的竹籃,豈是等閑之物。
“池澄,你喜歡這籃子,這是我自己編的。”耳畔又響起高老師的話語,和他爽朗的咯咯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