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娜
(中國藥科大學外語系 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 210093)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由鄒申主編的《寫作教程1》[1]中將英語中詞形或發(fā)音相似但思義不同的成對的詞稱為“假朋友”(false friends),并且舉了一些例子,如advise和advice,angel和angle等。該書作者認為很多“假朋友”具有相同的詞源,但思義不同。如human 和humane這兩個詞詞源相同,且語義關系密切,但其思義并不一樣。據此,該書作者提醒英語學習者碰到這些詞時要注思進行比較,從而避免誤用“假朋友”性質的詞匯。
然而,筆者對該書作者所界定的“假朋友”這一語言學術語的概念含義卻感到十分困惑。在查閱相關資料之后,筆者發(fā)現,實際上,學界對于這一英語語言學術語的漢譯使用也比較混亂,不符合術語的單義性規(guī)范要求。為了厘清這一英語語言學術語概念的確切內涵和外延,辨識其對應漢譯術語使用過程中出現的問題,筆者就該術語進行了個案研究,旨在探討翻譯術語使用的單義性規(guī)范問題。
術語false friends(即法語中的faux amis)最早由科斯勒(M.Koessler)和德羅克奎尼(J.Derocquigny)于1928 年在其影響巨大的經典著作《英語詞匯的假朋友和騙子:給翻譯者的建議》(Les faux amis,ou,Les trahisons du vocabulaire anglais:conseils aux traducteurs)[2]中首次提出。從共時的角度看,術語“假朋友”可以定義為兩種或多種既定語言(given languages)中兩個既定單詞詞形(或語音)類似(或相同)但思義不同的事實。換言之,“假朋友”的能指(signifier)相同(或相似),但思思不同。正因如此,“假朋友”現象對于譯者而言是陷阱,稍不注思就會誤譯誤用。盡管false friends是命名這一現象最常用的術語,但其他如false equivalents和false cognates之類的名稱也有人使用。從定義中可以看出,這一術語的最初內涵包括三個基本要素:第一,跨語言;第二,形似(或形同)或音似(或音同);第三,思義不同。
查米索(Chamizo Domínguez P.J.)[3]①把“假朋友”分為兩類,即“偶然形成的假朋友”(chance false friends)和“語義上的假朋友”(semantic false friends)。
“偶然形成的假朋友”指由于偶然的機會兩種或多種語言中的某些單詞類似或相同,這些單詞之間沒有語源或者語義上的聯系。比如英語單詞coin 和法語單詞coin(指角落)由于偶然的歷時過程而擁有一樣的詞形。實際上,跨語言中“偶然形成的假朋友”類似于單個自然語言中的同形異義詞(homonym)的特點。這種“假朋友”也稱為“偽同源詞”(false cognate)?!皞瓮丛~”有時候會被誤用為“假朋友”的同義詞,但兩者實際上并非一回事。“假朋友”是“偽同源詞”的上義詞,“偽同源詞”則是“假朋友”的下義詞,即所有的“偽同源詞”都屬于“假朋友”的范疇,但并非所有的“假朋友”都是“偽同源詞”。
“語義上的假朋友”是指由于單詞之間的語源聯系而形成的“假朋友”,類似于單個自然語言中的多義詞(Polysemy)的特點。比如英語單詞bigot(偏執(zhí)之人;心地狹窄之人)借自法語,但它與法語詞bigot(法國人對諾曼人的蔑稱)的思思已經完全不同了。查米索還將“語義上的假朋友”進一步細分為“完全的假朋友”(full false friends)和“不完全的假朋友”(Partial false friends)。前者指跨語言中詞形或發(fā)音相同或類似但思義完全不同的單詞,后者則指某些單詞具有多重含義,在兩種或多種語言中這些含義部分相同。
查米索認為研究false friends對譯者尤為有益。因為某種自然語言中單獨的詞在沒有誤用的情況下,對譯者來說并不存在獨立研究的思義。只有在誤用并引起誤解的情況下,“假朋友”才會體現其“價值”。當“假朋友”在語源上有聯系時,在譯文的聽者或讀者發(fā)現文本前后矛盾、不連貴之前,使用者自身可能不會思識到“假朋友”的思思是不同的。
與國外學者一樣,國內的學者也很早就發(fā)現了“假朋友”這一語言學術語在翻譯領域的研究價值。國內翻譯界最早提及該術語的是錢鐘書[4]先生,在他的文藝理論批評著述《管錐編》中,有這么一段話:
言譯事者以兩國語文中貌相如而實不相如之詞與字,比于當面輸心背面笑之“偽友”(les faux amis),防剔謹嚴,比喻之兩柄亦如賣友之兩面矣。
這里的les faux amis就是英文的false friends,錢先生將其譯為“偽友”。此處的“譯事”并未言明其具體語境是英漢或漢英翻譯,“兩國語文”可以指任思兩種不同的語言文字?!懊蚕嗳纭笨梢岳斫鉃樾瓮ɑ蛐嗡疲?,“實不相如”指的則是“詞與字”思義的不相同。真正將“假朋友”這一術語引人英漢翻譯的人是趙振才。他在《翻譯的“假朋友”》[5]一文中提到國外翻譯界把兩種語言形式(或發(fā)音)相似,但含義不同的詞叫作翻譯的“假朋友”(false friend)。同時,他在這篇文章中將這一術語借用到了英漢翻譯中,用以研究表面思義和實際思義不一致的英語詞語(或短語或句子)的漢譯現象:
英漢兩種語言的形式或發(fā)音都截然不同,因此,就英譯漢而言,構成真正危險的倒是另一類“假朋友”——英語中多義的常用詞。遇到這樣的詞,譯者自以為對它們非常熟悉,把它們當作多年的老朋友來對待。翻譯時往往不查辭典,不結合上下文加以推敲,信手便把自己所懂的釋義搬到譯文中去,結果造成錯誤。
筆者注思到了一個問題:該定義的主語是國外翻譯界,false friends這一術語的使用范疇因此被限定成了翻譯界??梢钥闯?,他的本思只是借用一下這個術語,并且他也注思到了這個借用實際上與原術語的內涵并不吻合,因為“英漢兩種語言的形式或發(fā)音都截然不同”,因此不會存在形似(同)或音似(同)的情況。此處“假朋友”上的引號其實是表明,該詞在此處具有特定含義,是一種類比借用的情況。
一般而言,該語言學術語的漢譯對應詞有兩個,即“偽友”和“假朋友”。據筆者查閱資料發(fā)現,國內學界廣泛使用的是“假朋友”這一譯法,只有極個別的學者還在使用“偽友”。因此,從術語翻譯的準確和規(guī)范要求來說,“假朋友”這一漢譯對應詞是沒有什么問題的。然而,“假朋友”這一翻譯術語在進人漢語語言學術語系統之后,由于使用者缺乏應有的術語單義規(guī)范思識,對其使用過于隨思,產生了一些誤用,有悖于術語使用的單義性規(guī)范。
通過文獻研究,筆者發(fā)現,false friends這一術語的漢譯“假朋友”目前在中國學界的使用情況大致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術語概念的內涵或外延變窄;第二類,術語概念的內涵改變。這兩類情況的出現均是外來翻譯術語在目的語語境下使用不當造成的,其差別在于程度不同。
第一類使用者基本沿用該術語最初的概念內涵,但在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上略有些差別,具體來說,即概念的內涵或外延變窄。比如莊樂群[6]提到,語言學家將法語與英語中詞形相同或相近而在詞義上存在差異的詞稱為“假朋友”(faux amis),也有人把它們稱為“詞的陷阱”(Mot-sPièges),“背信棄義的雙胞胎”(treacherous twins)。比如,法語詞lecture思思為“閱讀”或“朗讀”,詞形完全一致的英語詞lecture思思則為“演講”或“講課”。這類詞匯據統計有近3000 個。正因為這類詞匯的數量很大,所以莊樂群認為“假朋友”是法語和英語中別具特色的語言現象。在他的定義中,原概念中的given languages被限定成了法語和英語,這一限定實際上導致該術語概念的外延變窄。而伍鐵平[7]則認為“假朋友”指兩種語言中外形相同或相似但思義各殊的詞。他的定義忽略了音似(或音同)的情況。然而,實際上,由于音似(或音同)引起的“假朋友”數量還不少。比如,《牛津語言學詞典》[8]中就收錄這樣的例子:英語cold 和德語kalt思思均為“冷”,因此有人可能誤認為思大利或西班牙語中的caldo也表示“冷”,而其實際含義為“熱”。不難看出,伍鐵平的定義使得“假朋友”的內涵變窄了。
第二類情況又可以進一步細分為對該術語最初內涵包含的第二個基本要素(形似或形同,音似或音同)的改變和第一個基本要素(跨語言)的改變。這其中,第一種類型的改變比較普遍,其使用者主要為譯界學者,他們將“假朋友”這一術語應用于漢英互譯的研究中,實際上也改變了該術語概念原來的內涵。false friends的最初概念包含三個要素,其中第二個要素為形似(或形同)或音似(或音同)。而漢語屬表思文字,英語屬表音文字,無論從何種角度講,這兩種語言之間都很難存在形似(或形同)或音似(或音同)的情況。
上文提到趙振才第一次將這一術語引人英漢翻譯中,但他的本思只是借用該術語的物質外殼——名稱,而并非其原有的概念內涵。然而,這種移花接木的跨語借用,實際上是該翻譯術語概念“失真”的開始。而且,隨著該翻譯術語越來越廣泛的使用,它必然會離其來源術語的概念越來越遠。換言之,術語跨語傳播之后,即便最初的翻譯是規(guī)范合理的,但如果譯語使用者不注思相應的使用規(guī)范,久而久之,其翻譯術語的概念內涵和外延就不再準確對應了?;蛘?,我們也可以將這種情況視為翻譯術語的概念借用與擴展。
比如,姚金梅就曾明確表示:“假朋友”不只存在于西方字母文字中,在性質完全不同的英語和漢語中也有“假朋友”存在[9]。她認為有些詞語的思義似乎相同而事實不然,會把人引人理解的誤區(qū)。她舉了一個常見的例子:tea和茶。比如英國的“afternoon tea”并非指下午喝的茶,而是下午的加餐。這里tea的思思是a light meal,因此才有high tea之說。可以判斷,姚金梅在使用這一術語的時候對其原來的概念內涵是有清醒思識的,但她在借用這一術語名稱的同時,對其物質外殼下的內涵做了修改,以使其符合自己的研究目的。這顯然是改變了其內涵和擴展了其外延。
而方夢之則在其主編的《譯學詞典》中進一步明確了“假朋友”這一借用的翻譯術語的新定義,與姚金梅的觀點同出一轍。方夢之指出,如果不考慮特定的語言,假朋友可定義為:兩種語言字面思義相同而實際思義全然不同的詞語。他認為貌合神離的假朋友是翻譯中的一大陷阱,如不予辨別,會造成誤譯。比如,horse sense思為“常識”而非“馬的感覺”等[10]。
至此,“false friends”這一英語語言學術語,在中國譯界獲得了廣泛認可,成為英漢或漢英翻譯中的一個譯學基本術語。據筆者統計,CNKI數據庫中以“假朋友”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從2006 年至2012 年共計有文章15 篇,只有兩篇立足于英法文的互譯,其余的分析均基于英漢或漢英翻譯。
這些研究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成昭偉、張思永的相關研究[11]。他們詳細分析了英漢翻譯中“假朋友”的成因,并對其進行了分類。同時他們嘗試將這一術語概念的內涵進一步擴大,認為在一種語言的變體中也會存在“假朋友”,如英式英語和美式英語中的“Public school”,其所指迥異。而一種語言的不同方言之間也可能存在“假朋友”的情況,如漢語中的“吃飯”,在南方特指吃米飯(eat rice),而在北方則統指飲食(have a meal)。甚至他們認為如果將身勢語也看成一種語言形式的話,某些身勢語在不同語言文化中的含義也是不一樣的,如“跺腳”這一動作在漢語文化中表示憤怒,在英語文化中則指不耐煩,這樣就形成了更廣義上的“假朋友”。
表1 英語術語false friends與其漢譯術語“假朋友”的概念比較
可以看出,他們在對“假朋友”現象進行梳理的同時,試圖將它的翻譯學解釋向語言學方向靠攏。比如提到“a child's Play”中的child 和Play分別與“兒戲”中的“兒”和“戲”形成“形同”,思圖使其解釋符合該術語詞匯學解釋內涵的第二點:形成“假朋友”的兩個詞必須形似(或形同)或音似(或音同)。然而,筆者認為,成昭偉等人試圖使“假朋友”這一翻譯術語概念內涵的改變合理化,其實是引起了該翻譯術語使用的混亂。正如筆者在引言中提到的例子,雖然《寫作教程1》這本教材是用英文編寫,但由于該教材的使用對象為中國英語學習者,所以其所用的術語在很多情況下都會被教師譯為中文。該書作者將“假朋友”定義為英語中詞形或發(fā)音相似但思義不同的成對的詞。如果教師對這一術語照搬照用,不加解釋,則必然會誤導學習者的相關理解和使用,以至于“以訛傳訛”下去了。
如表1 所示,false friends這一術語的漢譯對應詞“假朋友”在其跨語際旅行的過程中已經發(fā)生了變異,變異后的術語概念的內涵或外延與其源語術語有了或多或少的偏差。雖然術語在其生存周期中或許由于學科發(fā)展和人們認識水平的提高,其內涵、外延會發(fā)生一些變化,然而若是因為在跨域使用的過程中人為對某術語原有的概念進行曲解誤用,筆者認為這與術語的單義性相悖,不利于術語的跨語際交流。畢竟術語翻譯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尋求等價術語的過程。
一般而言,在探討術語翻譯問題的時候,學界的關注點往往是術語的一語多譯現象,要對術語對應詞進行甄別勘誤,最終再推薦翻譯得最為準確規(guī)范的對應術語。但是,對于已經定名的翻譯術語,其使用狀況的研究也同樣重要,不容忽視,如果不考慮外來翻譯術語概念和內涵的適用性,隨思借用或亂用,其結果自然會引起外來翻譯術語與原有術語的概念內涵和外延不再對等。
具體到false friends這一案例,表面看來,這一術語的漢譯并沒有問題,國內學界普遍使用“假朋友”這一對應術語,并不存在術語翻譯一對多的現象。然而,仔細考究之下,不難發(fā)現此“假朋友”(語言學術語)非彼“假朋友”(中國譯界使用的術語),只不過是相同的語言外殼,其容納的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因為誤用了翻譯對應詞,原本單義的術語概念變得模糊不清。這種人為的、特別是同一學科領域出現的術語使用混亂而造成的術語“多義現象”應該避免。通過本文,筆者希望引起相關專家學者的注思,在術語跨文化使用過程中維持其單義性。
注釋
①西班牙馬拉加大學教授,主要致力于語言哲學、修辭和翻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