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海事法院 田 琨
山東友華律師事務所 王中華
2011年12月30日,新加坡最高法院高等法庭就交通銀行杭州分行(下稱“交通銀行”)訴環(huán)球航運集團有限公司(下稱“環(huán)球航運”)案①The “Dolphina” [2011]SGHC 273.出具了判決書,環(huán)球航運不服高等法庭判決,向最高法院上訴庭提起上訴,上訴庭最終裁決駁回上訴②新加坡最高法院由上訴庭和高等法庭組成,審理民事與刑事案件。上訴庭審理不服高等法庭裁決的民事與刑事上訴案件。向樞密院司法委員會提出進一步上訴的途徑在1994年4月4日宣告廢除后,上訴庭就成了新加坡的終審法庭。高等法庭是刑事和民事案件的一審法庭。此外,高等法庭也審理不服地方法庭和推事庭的民事及刑事裁決的上訴案件,同時也裁決關于地方法庭或推事庭在特殊案件中保留以待高等法庭作出裁定的法律論點。此外,就任何民事和刑事案件而言,高等法庭對所有初級法庭均具有監(jiān)管和修正方面的司法管轄權。此外,下列事項專門交由高等法庭處理:海事事項;公司結束營業(yè)程序;破產(chǎn)程序;新加坡訟務事務律師資格呈請書。參見http://app.supremecourt.gov.sg/default.aspx?pgID=222。。在該案中,交通銀行最初以環(huán)球航運無正本提單放貨為訴由提起訴訟,要求環(huán)球航運承擔違約錯誤放貨的賠償責任。在隨后的訴訟程序中,環(huán)球航運進一步披露了相關文件證據(jù),交通銀行據(jù)此增加了訴訟請求,要求環(huán)球航運承擔以非法手段共謀之侵權賠償責任(Conspiracy by Unlawful Means)③若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就作為原因的一項行為達成協(xié)議去侵害他人,則構成共謀侵權。在民事領域,共謀侵權行為也許是直接的共謀傷害,或者共謀使用非法手段。共謀使用非法手段不同于共謀傷害:第一,它以使用非法手段為特點;第二,當它要求證明共謀者危害受害者的意圖時,并不要求這樣的意圖是他們行為的主要動機。非法手段是指兩人或兩人以上之間實行侵權行為(譬如脅迫,或獲得合同違約)的協(xié)議會構成使用非法手段的共謀,凡涉及使用暴力或進行欺詐或不誠信的犯罪計劃就確定地滿足了這樣的條件。然而,除此之外,至于是否其他類型的不合法的行為(譬如對合同的違約和對法定義務的違反)是否會被認為是以侵權為目的的“非法手段”并不是確定的。參見http://www.singaporelaw.sg/content/EconomicTortsChi.html。。對于違約之訴,高等法庭認為原告賴以主張權利的提單系欺詐背書,該欺詐背書行為屬于無效行為,交通銀行不能基于提單而獲得違約訴訟之訴權。對于侵權之訴,高等法庭認為環(huán)球航運本可以要求交回提單,但是其作為船東(The“Dolphina”輪船舶所有人)卻允許或放任提單被欺詐使用,從而導致交通銀行被騙支付了信用證下的款項,船東的過失或行為構成了以非法手段共謀,應當對交通銀行承擔侵權賠償責任。
2008年1月16日,賣方KOSB公司以每噸1 138.20美元的價格同中國買方中廣公司訂立了3 000 t棕櫚油買賣合同,貨物總價值為3 414 600.00美元。合同約定:貨物裝運期為2008年3月,最遲為3月31日;貨運裝運前七天內(nèi)中廣公司向KOSB開出不可撤銷的信用證;信用證項下的議付單據(jù)包括商業(yè)發(fā)票、全套空白背書的清潔指示提單等。
值得注意的是,賣方KOSB公司同涉案被告環(huán)球航運屬關聯(lián)公司,兩公司董事相同,其中共同的一名董事名為STEVE KWAN。中廣公司是涉案原告交通銀行的客戶。
2月19日,環(huán)球航運與KOSB訂立了“Dolphina”輪航次租約,租約約定裝運貨物為11 500 t棕櫚油,裝貨港為馬來西亞關丹,卸貨港為中國黃埔。
3月初,為了履行與中廣公司的買賣合同及上述航次租約,KOSB同供貨商訂立了11 500 t棕櫚油供貨合同。
3月23日左右,盡管中廣公司沒有按照買賣合同約定在貨物裝運前七日內(nèi)開出不可撤銷的信用證,KOSB仍然安排在關丹將貨物裝上了“Dolphina”輪,駛往中國黃埔。3月28日,環(huán)球航運分四票向作為托運人的供貨商簽發(fā)了正本提單,其中中廣公司購買的貨物所涉提單為第四號提單。
船舶駛抵黃埔港后,環(huán)球航運憑KOSB簽發(fā)的無正本提單放貨保函將貨物卸載并交付給第三人東馬公司。而東馬公司事實上是環(huán)球航運和KOSB的另一關聯(lián)公司,STEVE KWAN也是東馬公司董事。東馬公司同時也向KOSB公司簽發(fā)了一份類似的無正本提單放貨保函。貨物于4月1日卸載完畢。
在4月至6月期間,包括第四號提單項下的“Dolphina”輪卸載的所有貨物被出售給中國國內(nèi)的最終用戶。
6月6日,交通銀行收到并批準了中廣公司的信用證開立申請,受益人為KOSB公司,金額為3 414 600.00美元,信用證有效期為2008年7月2日,議付單據(jù)包括商業(yè)發(fā)票及提單等。為申請開立信用證,中廣公司向交通銀行提供了一份買賣合同復印件,除貨物裝運期外(該合同復印件約定的貨物裝運期為2008年6月,最遲為6月30日),該合同復印件與上述買賣合同條款完全相同,信用證開出后,KOSB向交通銀行開具了出票日期為6月9日的90天遠期匯票,匯票金額為3 414 487.32美元,收款人由M銀行指定。隨后,M銀行向交通銀行提交了包括匯票和第四號提單在內(nèi)的相關單據(jù),第四號提單背面記載有三個背書:一個是供貨商的空白背書,一個是M銀行背書給KOSB的記名背書,第三個是KOSB的空白背書。交通銀行將單據(jù)交給中廣公司,中廣公司指示交通銀行向M銀行付款,于是交通銀行承兌了該匯票。在交通銀行向M銀行付款前,中廣公司將相關單據(jù)退還給交通銀行,提出由于財務困難其不再付款贖單。于是交通銀行派人持第四號提單前往黃埔要求交付提單項下的貨物,此時才發(fā)現(xiàn)第四號提單項下的貨物早已于4月1日被卸載并無正本提單交付,貨物已被賣給國內(nèi)最終用戶。
發(fā)現(xiàn)上述情況后,交通銀行立即通知M銀行信用證項下的交易涉嫌欺詐,要求M銀行停止或取消所有正在履行或尚未履行的和KOSB相關的出口融資事宜。不幸的是,M銀行已經(jīng)付款給KOSB,要求交通銀行履行上述已經(jīng)承兌匯票項下的付款義務。交通銀行不得不向M銀行支付了匯票項下的款項。
7月3日,交通銀行以第四號正本提單持有人的身份,在新加坡最高法院高等法庭提起對物訴訟,要求“Dolphina”輪賠償因無正本提單放貨造成的損失。
隨著訴訟程序的進行,環(huán)球航運提供了進一步的文件,于是更多的事實浮出水面。法庭發(fā)現(xiàn)KOSB已在4月4日向供貨商支付了貨款,供貨商在4月1日前將第四號提單空白背書并交給托收行M銀行,M銀行又將第四號提單背書給了KOSB。最重要的是,法庭認定,當KOSB于4月4日收到M銀行背書的提單至6月初KOSB持有提單期間,該提單實際已經(jīng)退出了貿(mào)易流通,此段期間第四號提單不可能被KOSB一直持有,因為作為信用證議付程序的一部分,KOSB必定已經(jīng)將提單進行了空白背書。法庭認為開立信用證的真實動機實際是通過將損失轉移給類似于原告的金融機構來達到保護KOSB商業(yè)利益的目的,這種誘騙開立信用證的行為(例如提供虛假的買賣合同復印件)顯然是惡意的、欺詐性的。當信用證被欺詐開立時,原告交通銀行并不知道第四號提單項下的貨物早在3月已經(jīng)裝運,也不知道中廣公司訂立的真實買賣合同中約定的貨物裝運期。
法庭認為首要問題是確定第四號提單應當適用何種法律。在確定第四號提單的法律適用問題時應當分三步走:首先是看提單中是否有明確的法律適用條款;如果沒有則看是否有默示的法律適用約定;如果既沒有明示條款也沒有默示的法律適用約定,則應當以最密切聯(lián)系原則來確定提單的法律適用。涉案第四號提單中沒有明示的法律適用條款,但是其記載有明確的租約并入提單條款“租約中無論何種性質的條件、自由權和免責條款均適用于提單并約束運輸各方”(all conditions,liberties and exceptions whatsoever of the said Charter apply to and govern the rights of parties concerned in this shipment),租約中的法律適用條款可用于解釋合同含義、適用范圍和合同效力,應當屬于“條件”條款,因此該并入條款措辭足夠充分,可以將租約中的法律適用條款并入提單。
關于無單放貨責任,法庭認為雖然租約中訂有可以憑保函放貨的條款,但租約中的約定僅僅是簡單的“可以”,而不是“必須”,在提單法律關系下,船東無正本提單放貨仍然構成違約。
但是本案中環(huán)球航運作為船東無須向原告交通銀行承擔違約責任,原因在于原告并不享有提單項下的訴權。本案中原告主張根據(jù)1992年英國海上貨物運輸法(COGSA 1992)第5(2)(b)條款之規(guī)定,其是“通過任何背書而占有提單”的人,因此是合法提單持有人。法庭認為該條款中的“任何背書”指的是“任何有效的背書”。本案中,根據(jù)KOSB向船東出具的保函,一旦KOSB通過付款收到了第四號提單,其就應當將提單交還給船東,此時第四號提單本應當被視為已用過的提單或已提貨的提單,應當從貿(mào)易流通中被撤回。然而,盡管KOSB明知其已無權處理第四號提單,但仍然將提單背書,從而使人誤認為提單仍然有效,KOSB的背書行為屬于欺詐第三人的系列行為的一部分。因此KOSB的背書是無效的,并不能使背書受讓人交通銀行成為合法提單持有人,相應的,交通銀行不能基于提單合同而獲得對船東的訴權。
法庭認為,以非法手段共謀侵權之訴的構成要件包括原告應當證明“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以危害原告或使原告遭受損害為目的聯(lián)合實施了非法行為,該非法行為已實際實施且實現(xiàn)了目的”(two or more parties combined to commit an unlawful act with the intention of injuring or damaging the plaintiff,and the act is carried out and the intention achieved)。本案中,STEVE KWAN是被告環(huán)球航運、KOSB及東馬公司的共同董事。在中間訴訟程序階段,STEVE KWAN宣誓說明了諸如第四號提單的流通經(jīng)過、船東的商業(yè)操作事項(如憑保函放貨)、其一直被抄送有關船舶操作方面的通信往來、其授權KOSB付款給供貨商、授權KOSB提交信用證項下的議付單據(jù)等事項。同時被告的其他董事也證明STEVE KWAN之外的其他董事并沒有參與任何有關環(huán)球航運的經(jīng)營活動或船舶的營運活動,STEVE KWAN實際是環(huán)球航運的唯一管理人。因此,STEVE KWAN知道貨物已經(jīng)被憑保函卸貨,知道為了獲取信用證項下的款項第四號提單已經(jīng)被KOSB欺詐背書。
而且STEVE KWAN沒有提交任何反證來反駁對于環(huán)球航運的不利推定,因此從以非法手段共謀的角度看,STEVE KWAN的所知所想應當被視為船東的所知所想。根據(jù)同一責任原則(“doctrine of identification”or “directing mind and will” or “alter ego”doctrines),法庭認為STEVE KWAN的共謀行為可歸屬于被告。
盡管沒有證據(jù)證明在中廣公司(同KOSB共謀)申請開立信用證時,船東環(huán)球航運已經(jīng)是欺詐銀行的共謀方,但船東(通過STEVE KWAN)已經(jīng)知道了這種共謀,并允許第四號提單被提交給銀行用于議付信用證項下的款項,因此船東已經(jīng)參與了這種共謀。另外,本案中船東沒有使第四號提單退出貿(mào)易流通,這也構成了疏忽,而疏忽也屬于上述構成要件中的非法行為。
法庭最終認定本案中被告船東的行為構成以非法手段共謀,因此應當向原告賠償匯票款項損失。
本案中,法庭關于提單背書是否有效的認定頗具啟發(fā)意義。該問題實際涉及提單是否具有無因性這一經(jīng)典話題。
提單的無因性是指提單的受讓人獲得優(yōu)于其前手的權利,并不受其前手權利瑕疵的影響。關于提單是否具有無因性,向來看法不一。持肯定說的學者認為“提單的流通性決定了提單法律關系在效力上必須獨立于其原因的運輸法律關系,提單法律關系的效力不受其原因關系的影響,承運人與提單持有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只能根據(jù)提單記載確定,即使作為提單原因關系的運輸關系無效,善意提單持有人的利益也不受其前手原因關系瑕疵的影響”[1];“提單的無因性是提單可轉讓本質的要求,是保證提單順利流通的制度,也是對提單文義性的貫徹,提單無因性的確立是商法自主發(fā)展的結果”[2]。持否定說的學者認為:提單受讓人的權利不能優(yōu)于其前手,要受其前手權利瑕疵的影響。如英國著名國際貿(mào)易法專家施米托夫認為:“提單不是流通的,而是準流通的?!薄笆茏屓巳〉玫臋嗬荒軆?yōu)于其前手?!盵3]沈達明、馮大同教授認為:“提單雖然像匯票一樣可以流通轉讓,但提單的可流通性小于匯票的可流通性?!薄疤釂闻c匯票在流通性上的主要區(qū)別在于,提單的受讓人不像匯票的正當執(zhí)票人那樣享有優(yōu)于其前手的權利?!盵4]青島海事法院李守芹法官在其一篇論文中更明確地指出:“提單是要因證券?!盵5]趙德銘教授主編的《國際海事法學》認為:“由于提單與票據(jù)不同,屬要因證券,提單受讓人取得的權利一般不能優(yōu)于其前手?!盵6]臺灣學者鄭玉波在其《海商法》一書中闡述提單(載貨證券)的特性時指出:“依一般說法,載貨證券應屬于要因證券,因為它記載的乃是運送契約上的權利,和運輸契約(原因)有不可分離的關系,所以它具有要因性?!?/p>
而英國法下對該問題的觀點也是搖擺不定。如在KUM V.WAH TAT BANK LTD案①勞氏法律報告1971年第1卷。中,德夫林法官認為提單“不能像匯票那樣轉讓,使受讓人獲得優(yōu)于轉讓人的權利”。而在The Lycaon案②勞氏法律報告1983年第2卷。中,貨代為托運人利益說服承運人簽發(fā)了一份收貨待運提單,以使貨物能被提出倉庫及用于保險。貨代向承運人保證不將提單給第三人,但事實上一取得提單就將它交給了托運人,而托運人馬上又把它背書給一家銀行作為貸款擔保。法院認為銀行只要不知道貨代的欺詐行為,就可持提單訴承運人。顯然在此判決中,法院認為提單受讓人的權利并未受到其前手權利瑕疵的影響。
本案雖然是基于提單的欺詐背書屬無效背書,從而根據(jù)對COGSA 1992第5(2)(b)條款的解釋,認定提單持有人不享有提單合同訴權,但實際是再次確認在英國法下提單不具有無因性。同時,我們注意到中國《海商法》第七十九條也規(guī)定:指示提單經(jīng)過記名背書或者空白背書轉讓。此處的背書顯然也應當是指合法背書,那么如果本案適用中國法,是否也可以得出提單持有人不享有提單訴權的結論呢?
真理越辯越明,本案判決可能會將提單是否具有無因性這一問題引入更熱烈、更深刻的討論。
另外,本案也是新加坡法院第一次探討疏忽行為能否足以構成以非法手段共謀,該案給出了肯定答案,這也進一步豐富了新加坡法律下共謀侵權規(guī)定的理論和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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