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良
非常高興來到南開中學,今天,我首先想談現(xiàn)在的人才培養(yǎng)問題。有一段時間,我說過一句相對來說比較不太好聽的話,我說,現(xiàn)在整個社會對教育的批評,尤其是對大學的批評成為一種高級的輿論。因為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是教育家,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對其他不懂,但是對教育總會懂,因為自己受過教育,或者是自己的子女正在受教育。所以對教育的評價就顯得非常輕率。看到問題多,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法少。我說這個話,絕對不是否認我們的教育確實存在著不少問題,尤其是大學教育,包括復旦大學。所以我今天要來探討這個問題。
教育跟在座的各位同學密切相關(guān),此時你們的腦子里可能會冒出兩個問題:一是“我為什么要上大學”,二是“上大學,到底應該讀怎樣的專業(yè)”。對第一個問題,有相當多的同學會說:我中學念完了,總歸要上大學;或者說我父母親要我上大學;或者我親戚們覺得我成績不錯,所以我應該考一所重點大學。這是受你的家庭社會的影響。至于選擇什么專業(yè),那就更加受社會、家庭的影響了。
現(xiàn)在好多學校的經(jīng)濟、管理、法律、社會等應用型的人文社會科學學科,其招生數(shù)量占到一所學校(大學)的三分之一以上,但是這些專業(yè)都不是直接產(chǎn)生效益的專業(yè)。它很重要,我一點都不貶低它,但是一個國家對于各種不同專業(yè)的人才,是要求有一個非常合理的架構(gòu)的。如果人人都當小說家的話,就會沒有讀者,因為大家都是寫小說的。如果人人都學管理的話,你來管什么,到最后連自己都管不了。所以一個國家、一個社會是需要各種不同的人才的,每一個學生選擇取向要根據(jù)他自己的興趣、他對自己能力的認識以及對未來發(fā)展的需求,綜合做出這個抉擇。但現(xiàn)實是,人們往往受社會的影響,比如說大家看到銀行家賺錢很多,所以大家要學金融;但是你知道所有學金融的人里頭,真正賺了錢的是多少?大家知道寫《國富論》的亞當·斯密,他的一輩子是到快死了的時候才賺了一點錢。
說句實話,我對當前的大學也不滿意。我覺得當前的大學,功利化的傾向越來越嚴重。大學應該是一個社會中最沒有功利意識的地方,可是當前,在這樣一種情況之下,我們應該怎么培養(yǎng)學生,這是我們必須認真對待的。
我們回到人類最早的時候——軸心時代,也就是公元前500年左右的時候,古希臘出了一大批思想家,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等。同樣在那個年代,中國的先秦時期,我們出了諸子百家。其實即使在那么早的時候,人們對教育也已經(jīng)有了非常清醒的認識,也就是說教育不是簡單的傳授知識,教育的最根本目的就是讓一個人真正地成為一個人。就是說,要讓老師帶領學生、教會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或是說再加上一種獨立學習的能力。
我在昨天來的飛機上看到《文匯報》上一篇書評,介紹一本美國人寫的關(guān)于教育的書。他的主要思想是說,21世紀教育的重心,將從“教制”轉(zhuǎn)移到“學制”上。我覺得這個觀點一點都不新,如果你了解古希臘和古代中國早期的教育思想的話,它們早就闡述過。大家去看《論語》里頭,這個“教”字出現(xiàn)的頻率極低,而出現(xiàn)的基本上是“學”字。所以你就知道教育實際上主要是學生自己學,是老師教會你怎么學,而不是教會你某一個知識。一直到《孟子》,再到后來的程朱理學,你才看到他們的書和文章中會出現(xiàn)這個“訓”字,教訓的“訓”字。
這種歷史發(fā)展不僅僅在中國,近代哲學史上非常有名的哲學家——英國的羅素就講過,他把教育分兩大類型:一種類型屬于國民教育,另外一種類型是軍事教育,就是軍校的教育。這兩種教育是不能混在一起的,兩種教育是必須分開的,因為軍隊的教育要求是要訓練學生,第一是服從命令,第二是嚴格執(zhí)行命令,不能有偏差。要把一萬個人、十萬個人訓練成像一個人的樣子,那么這個軍隊的戰(zhàn)斗力就會非常強,這是軍隊的教育。所以軍隊的教育要用這個“訓”字,也就是訓練、教訓的“訓”字。但是國民教育主要是學,國民教育是讓學生學會怎么樣去學習東西,這樣它就成為終身的一個基本能力。
我們培養(yǎng)學生非常重要的一點,是要告訴學生,你需要自己管理自己,尤其是在大學里,這是我們的老校長李登輝任校長的時候,復旦大學最大的特色。但是如今,在這方面我們很多高校做得還不夠好,我們也在力圖改進它。
我想引用南開中學的校友溫家寶總理在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講的兩句話,第一句話是,要尊重學生的人格。如果你對學生的人格不尊重,那么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對別人的人格也不會太尊重。另外一句話是,要保證學生自由表達自己思想的權(quán)利。我非常贊成溫家寶總理的觀點。學生如果不能夠自由表達思想,就完全是一個承受教育的機器,往學生思想里頭塞教育,就跟你計算機上一個硬盤差不多,或者跟移動硬盤差不多。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的教育肯定會失敗,因為他們只會懂得什么叫服從,他們失去了自我。
所以我們經(jīng)常講,要教育學生只向真理低頭,對所有的權(quán)貴或者有錢、有什么的人,是不應該低頭的,這才是一個真正的人的本源,也就是說他有著獨立的人格。但實際情況離我們一直的要求,差得還很遠。正因為這個目的,復旦大學就在幾年前開始做了一些教育教學的改革。我認為,“通識教育”是一個方向。
對“通識教育”還有人有著很多誤解,認為“通識教育”就是給你一個比較寬廣的知識基礎。錯了!寬廣的知識基礎你可以聽《百家講壇》,寬廣的知識基礎你可以去看美國的“國家地理頻道”,那里什么都有。
“通識教育”的目的不是培養(yǎng)學術(shù)研究的業(yè)余愛好者,好像你什么都懂一點,不是;“通識教育”更加不是培養(yǎng)那些只會夸夸其談而沒有真正思想、且不會真正干事情的人;“通識教育”更加不是給你填充了某些東西,讓你去投機鉆營當什么官員的?!巴ㄗR教育”實際上是要給學生塑造一種精神,而這種精神恰恰是我們當今社會非常缺乏的。說得直接一點,就是必須具備兩種精神:第一是人文精神,要體現(xiàn)出對人類的關(guān)懷;第二是科學精神,要體現(xiàn)求真這樣一種精神。因為只有同時具有這兩種精神,才會真正地做到只會向真理低頭,才會崇尚真理。因為人文精神的主要核心就是一個善、一個美,求真善美的善和美;科學精神就是求真。所以“通識教育”就是要把這兩種精神告訴學生,這個要求是非常高的。
那么大家就有可能會問,你是不是提出一些新的東西了?不,這在以前就有,包括南開中學在歷史上也有。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提過,中國的教育改革,大家叫改革,當然改革很重要,改革永遠是發(fā)展的動力。但是在某些方面,恐怕重要的不是改革,而是回歸,回歸到我們應有的傳統(tǒng)上,回歸到中國教育包括古代一直到近代的優(yōu)秀教育家們早就認識到、早就做過,而且取得了很大成績的教育思想上。
“通識教育”首先是要給學生一種精神,但“通識教育”跟專業(yè)教育不是對立的。可能一個技術(shù)類的學校在教一種物理課的時候,更多地教會你怎么去解題目,但是你所依據(jù)的公式是怎么來的,你可能并不知道。這種教育有一個優(yōu)點,它很實用;也有一個缺點,它會導致一種對前人的盲目崇拜。我問過一個大學物理系畢業(yè)、現(xiàn)在讀研究生的學生,量子力學的薛定諤方程是怎么來的?他回答不出來,我說老師沒教你?。克f沒有講過,但他能馬上寫出薛定諤方程來,我說你想過沒有這個方程是怎么來的,他說他也想過,他覺得那個年代薛定諤這些人真?zhèn)ゴ螅趺茨馨堰@么復雜的方程想出來。所以你看,在他的腦子里這些東西就跟天上掉下來的一樣。我跟這個學生引用當時的一句話,在量子力學創(chuàng)立的年代,哪怕是三流的、最差的學生,也可以成為世界上最著名的物理學家,因為在那個時代,你只要做一點點工作,就能夠成為世界著名的人,這是歷史的機會。所以只要你仔細研究他的背景的話,就可以明白為什么薛定諤能導出這個方程。你也行,他也行,只要你想到了就行。除此之外,你也把他所學學科的思想發(fā)展史告訴他的話,那么他不僅僅會解題,還會解得更加精妙,他自然而然就會產(chǎn)生創(chuàng)新的思想。
我們創(chuàng)新的動力,人們都說是社會環(huán)境對它進行了一定的限制。但是你注意,尤其對中國人來講,影響中國人創(chuàng)新能力的原因,實際上就是前人對我們的影響。中國人好說古人怎么說,這是對的,古人的經(jīng)驗很重要,但是它也是一把雙刃劍,會讓你覺得古人很權(quán)威,所以你發(fā)展不了。你如果去讀量子力學,就會發(fā)現(xiàn)好像我們現(xiàn)在沒辦法,前人那么聰明,我們已經(jīng)沒機會了。所以,前人的東西對你現(xiàn)在的創(chuàng)新也是一個巨大的限制。你一定要用“通識教育”的理念教這些專業(yè)課,把學科的個案史、思想發(fā)展史等等告訴學生,學生才會感覺到:這并不稀奇,我也可以做,只不過在現(xiàn)代這個時代下,我應該在哪些方面、應該以某個方式去做。這就是我澄清的一個思想,“通識教育”不是跟專業(yè)教育對立起來,而是在一個更高的教育理念下面的一種新的教育方式。
這是復旦大學,我們在思索。
“通識教育”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我們一定要把寢室轉(zhuǎn)化成為一個學習和培養(yǎng)能力的地方,而不僅僅是一個睡覺休息的地方。復旦大學根據(jù)中國古代書院的教育方式,結(jié)合西方發(fā)展很多年的“住宿學院”(residential college)的經(jīng)驗來建立復旦的書院。復旦的書院有這樣一個特點,書院里有足夠的活動空間,我指的活動空間不是體育活動空間,而是大家開小型討論會、跟導師進行對話的空間。書院里有自己的圖書資料室,可以建立各種讀書會,大家交流讀書的經(jīng)驗。我們將大量的各個專業(yè)的老師分派進去,做學生的導師,然后讓書院真正成為一個課堂之外更加重要的課堂,書院要形成自己的文化。書院的活動,主要是要讓學生和學生之間可以互相學習。
我們作為教育工作者,一直在思考未來需要怎么樣的人。北大的張維迎教授寫過一本書,書里有幾句話我引用一下。他說,一個大學校長要考慮的問題必須是10至20年以后的事情,你不能僅僅看現(xiàn)在。因為現(xiàn)在大學里培養(yǎng)出來的人,15至20年以后必定是一個國家的棟梁,必定是一個國家的骨干力量,這是一個你繞不開的問題。所以每一個大學校長要考慮后面到底怎么樣,國家到底需要怎么樣的人。
我們現(xiàn)在培養(yǎng)的人,到了20年以后,可能40歲出點兒頭,應該是世界上各行各業(yè)的領袖人物。我們現(xiàn)在這種培養(yǎng)人的方式到那個時候能不能夠滿足對人才的需求呢?也就是說,我們培養(yǎng)的人到了那個時候是不是能和國家的國際地位相匹配呢?注意,我這里說的不僅僅是政治家,而是各方面的人。我覺得五四時期,當時我們中學、大學培養(yǎng)了一大批非常優(yōu)秀的人才,所以才使得我們國家的發(fā)展盡管在近代受盡了各種磨難,但是仍然能夠快速起飛。我認為,20年以后,中國肯定不得不扮演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形象。
就此而言,如果概括一下,我們培養(yǎng)的人,我覺得有幾個基本要求:第一,他必須對世界上不同的文化有所了解。第二,他必須對世界上不同的文化有一定程度的理解,知道它是怎么來的。第三,他必須對世界上各種不同的文化有足夠的寬容度。西方有一個問題,它認為它的文化是最優(yōu)越的,中國人可不要犯這個錯誤。世界上的文化必須是多元的,如果這個地球上只有一種文化價值觀念的話,人類在這個世界上是要滅絕的。文化有點像基因一樣,要不斷地雜交產(chǎn)生一些新的物種,所以單元文化是有問題的。我一直批評美國哈佛大學的亨廷頓,他寫過一部《文明沖突論》,實際上他講的就是文化沖突,這本書里的思想就成為美國在最近幾十年來整個國際方針的基本理論依據(jù),但他只強調(diào)了文化沖突,而整個人類文化發(fā)展史上,更多的事情、更重要的方面是各種文化的交融和創(chuàng)新。所以你必須對各種不同的文化有相當程度的容忍。第四,在這些問題上,他必須有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溝通和交往的能力。我覺得這是基本要求,但這些基本要求實際上已經(jīng)非常高,你要能夠在人家說一句話時理解在他的背景下要說這句話,即使你是一個化學家,如果你沒有這個能力,你就不可能成為世界化學組織中的核心人物,你可能只是自己國家里比較優(yōu)秀的化學家。所以,做一個更加完整的而不是科學研究機器式的化學家或者物理學家、專業(yè)人員,你同樣必須具備以上的四個基礎。
這四個基礎做到很不容易,當然你必須要有足夠的語言能力、很好的文字表達能力。除此之外,你必須學會用合適的思維方式去思考問題。我們很多科學家、文學家、藝術(shù)家的思維方式是有點問題的,要么是過度的偏激,要么就是攻其一點而不及其余,這從很多媒體文章上都看得出來,所以你必須掌握一個合適的分析問題的方法,當然是基于自己的知識基礎,而且你必須學會不斷學習的能力。然后我想,有了高雅的精神氣質(zhì)——崇尚真理,有了你對各種不同文化的寬容和學習對話能力,有了把各種專業(yè)知識的基礎作為自己工作的思維基礎和你能游刃有余的工作手段,這樣,不管你是在哪個行業(yè)工作,只要具有這些綜合素質(zhì),就一定能夠成為杰出的人物,一定有能力建設一個更加和諧的未來。這個問題可是關(guān)系到人類的前途命運,因為任何偏激、任何簡單的專業(yè)思想都會出問題。我可以告訴大家,現(xiàn)在世界上的原子彈如果同時爆炸,可以把這個地球至少毀滅30次,所以這是整個人類的前途命運所面臨的挑戰(zhàn)。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中的學生、一個國民,應該考慮對整個人類的貢獻,我相信到那個時候,如果中國能夠做出正面的貢獻的話,我們的貢獻必定是遠遠超過美國的,而且可以給整個世界展示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