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有鵬

（河南大學 黃河文明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河南 開封 475001）

秦亡之后，漢代知識分子從總結(jié)秦王朝滅亡的歷史教訓，逐漸轉(zhuǎn)向?qū)η刂八型醭d衰歷史的反思，并改變了《呂氏春秋》《晏子春秋》之類書籍簡單地實行集體編寫的創(chuàng)作方式，走向完全個體化的寫作道路，開創(chuàng)了以劉向、劉安、應(yīng)劭等學者為代表的著述風尚。他們視野比前人更加廣大，然其思想?yún)s失去了先秦時期尤其是戰(zhàn)國時代的自由，更多受到經(jīng)學、史學和神學的限制；在表現(xiàn)出文化自覺的同時，他們逐漸收斂了自己的思想鋒芒，體現(xiàn)出新的文化哲學走向。在他們的著述中，民間文學的保存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劉向的民間文學理論

劉向，字子政，本名更生，漢成帝時更名為劉向，是漢高祖異母弟楚元王劉交四世孫，屬親近皇室，故得以博覽群書，“采傳記百家之言”，其主要著作有《別錄》《列仙傳》《列女傳》《新序》《說苑》和《條災異封事》等。其中民間文學保存尤為豐富者，當推《說苑》《列仙傳》《列女傳》。特別是《列仙傳》，可以看做秦漢時代的第一部“神譜”。

《說苑》旨在勸善懲惡，以教化為主要目的?！墩f苑》中保存了許多民間傳說和民間故事，其采錄來源，有學者指出與先秦時期的史籍和諸子著作相關(guān)，但我們作詳細對比時，會發(fā)現(xiàn)其“多有出入”。這些“出入”，是劉向所記述的民間文學“異文”。有學者說他的《說苑》“摭拾群書，網(wǎng)羅舊聞，一些失傳典籍的零金碎玉、吉光片羽，借以傳世”[1]，這個評價是中肯的?！墩f苑》中的故事，主要以對話的形式表述出來，常常在故事中套入故事，簡潔生動，對后世短篇小說的發(fā)展有積極影響。從它的每一章中，我們都可以看到民間傳說的影子，其“善說”“雜言”諸篇尤為傳神。全書 20卷，大多是民間傳說和寓言故事，對各個社會階層的人物故事都有保存，我們稱《說苑》為一部民間故事集，應(yīng)該是不為過的。在《建本》中，“中牟鄙人”寧越提出“人將臥，吾不敢臥”，頗有龜兔賽跑的寓意。在《立節(jié)》和《善說》中，我們可以看到著名的民間傳說《孟姜女》在漢代的重要變化，即文獻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杞梁妻哭塌了城墻的情節(jié)。在《善說》中，以“孟嘗君寄客于齊王，三年而不見用”開題，客舉“周氏之嚳，韓氏之盧，天下疾狗也”“狗非不能，屬之者罪也”，孟嘗君曰：“不然。昔華舟、杞梁戰(zhàn)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為之崩，城為之阤。君子誠能刑于內(nèi)，則物應(yīng)于外矣?！边@是《孟姜女》傳說形成的重要內(nèi)容。由此可見《說苑》對民間傳說的充分重視。另外，如《善說》中所舉的“孝武帝時汾陰得寶鼎而獻之于甘泉宮”，侍中虞邱壽王卻說“非周鼎”，闡述其“乃漢鼎”而不受懲罰，反而受賜“黃金十斤”的故事，則可看做后世智對故事的原型。由此，我們可以想起《晏子使楚》之類的傳說——即它們都是通過演繹法來論證，挫敗對方的用意（設(shè)難）。這當是機智人物故事的又一個典型。《說苑》中也有一些民間寓言故事，如著名的“梟東徙”，流傳后世甚廣。這是和《說苑》的成書義旨相關(guān)聯(lián)的?！墩f苑》并不是簡單抄錄其他典籍，而是采錄了大量民間故事，其“說”即傳說，其“苑”即匯編，《說苑》即民間傳說故事集。

劉向保存的民間故事，以《列仙傳》和《列女傳》影響最廣。在《列仙傳》的“敘”中，我們可以看到關(guān)于該書起源的故事。傳說劉安通神仙之道，存有《枕中鴻寶密秘》，“言神仙使鬼物及鄒衍重道延命之術(shù)”。后來劉安因謀反案被誅殺，這部神仙書就不被別人所見，但劉向看到了它。劉向可能也就信以為真，想根據(jù)書中的提示來演習“淮南鑄金術(shù)”，但沒有成功，還差點兒把命丟了。他被贖出來之后，看到皇帝重用方士，就“輯上古以來及三代秦漢博采諸家言神仙事者”，著《列仙傳》。《列仙傳》兩卷，記述了70多個神仙。這些神仙或為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如老子、呂尚、介子推、范蠡，東方朔等，還有一些是傳說中的人物，如黃帝、神農(nóng)，以及那些無稽可查的“赤松子”（神農(nóng)時雨師）、“馬師皇”（黃帝時馬醫(yī)）、“方回”（堯時之隱人）、“涓子”（齊人）、“桂父”（象林人）等?！读邢蓚鳌分?，民間傳說與古代神話的仙化相結(jié)合，具有世俗性文化的特征。“仙”的文化精神被闡釋為多種層次，表現(xiàn)出共同的特征即奇特的生活方式和超越自然的法術(shù)技能。一方面，這些神仙“不載不績”，服食如水玉、云母、丹砂、晨露、花木等物，無生無死，超越生命的簡單的存在方式，舉止間體現(xiàn)出無比自由的風度；另一方面，他們不具常形，超越天地間的限制，能飛出地面，死而復生，留住青春年少，甚至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如巫咸再世。應(yīng)該說，這是民間文學中向往自由和幸福、熱愛生命和生活的自然體現(xiàn)，非一般道學思想所能容納。當然，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道”作為一種文化范疇，在與黃老思想結(jié)合時，很容易被民間百姓所接受。在《列仙傳》中，70多位神仙構(gòu)成70多篇民間傳說、民間故事，正是民間文化在漢代社會的具體體現(xiàn)?！读邢蓚鳌吩跐h代社會的出現(xiàn)，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它標志著《山海經(jīng)》神話系統(tǒng)被替代成新的傳說系統(tǒng)?！渡胶＝?jīng)》對遠古神話的記述及其在先秦時期的流傳，更多地被巫所支配；而《列仙傳》則通過文人對民間文學傳播的自覺參與，表現(xiàn)出世俗化、哲學化的傾向。如《列仙傳》中“周靈王太子晉”王子喬，“好吹笙，作鳳凰鳴，游伊、洛之間”，后來“乘白鶴駐山頭”；趙人琴高，“浮游冀州涿郡之間二百余年”，曾“入涿水中取龍子”，后能“乘鯉來”；秦穆公時人蕭史，“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舞于庭”，后娶秦穆公女弄玉，并教其“作鳳鳴”，“皆隨鳳凰飛去”；邗子隨犬進入仙境，遇仙而成仙；濟陰人園客，遇“五色蛾”而妻；秦始皇宮人毛女“食松葉，遂不饑寒，身輕如飛”，到西漢時其“已百七十余年矣”?？疾臁读邢蓚鳌返恼軐W基礎(chǔ)，明顯存在于民間信仰之中，諸如靈魂不滅等觀念。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列仙傳》中有多處提到“立祠”，這是民間文化物化具形的發(fā)生源頭。今天我們還能見到許多與“祠”相關(guān)的民間信仰活動，并能聽到摻雜在這些民間信仰活動中的傳說故事。

《列女傳》共8篇8卷，記述了漢代和漢代之前的100多位非凡女性，保存了許多與女性相關(guān)的民間故事?！读信畟鳌烦蔀闈h代民間故事女性專題集成，其意義是非常豐富的。從中我們既能看到“巧女”故事的雛形，又能看到“兄弟分家”型故事、“后母”型故事等雛形。諸如《魯秋潔婦》即秋胡戲妻故事，秋胡妻的聰明成為故事中最富有光彩的內(nèi)容?！读信畟鳌肥灼e的《娥皇女英》，可看做后世“巧女故事”最完整的早期文本?！读信畟鳌芬灿浭隽恕睹辖穫髡f中杞梁妻哭夫尸于城下，城崩，同時又加上了她自赴淄水而死的情節(jié)。這個情節(jié)應(yīng)該是后世傳說中孟姜女投東海殉夫而令秦始皇沮喪的雛形。《列女傳》把著名的堯舜神話推向傳說世界，使之充滿世俗的生活氣息。另外還有關(guān)于姜嫄、簡狄等遠古母親神的傳說化表現(xiàn)和孟母教子而三遷等內(nèi)容，這些故事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原始信仰色彩逐漸淡化，加重了世俗色彩，這是漢代民間故事集的重要特征。

劉向?qū)γ耖g故事的保存與整理，有著很突出的傾向性，即我們前面講到的教化，這也體現(xiàn)了劉向文化取舍的卓識。劉向重在說教，也是與民間文學的教化功能相符合的。事實上，民間文學的傳播，除了娛樂的需要之外，就是教化的需要。《孝子傳》傳為劉向所作，其中“孝”的主題，在漢代文化的影響下，對后世民間文學產(chǎn)生了輻射作用，成為民間文化的重要主題。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漢代皇帝以“孝”為謚號者相當多，如“孝文帝”“孝武帝”“孝惠帝”等，這必然影響到民間文學的主題變化?！缎⒆觽鳌酚浭隽酥亩拦适拢袑W者以為是《牛郎織女》故事的變異文本，其實不然。董永故事與牛郎織女故事顯然是兩種形態(tài)，董永賣身葬父感動天帝得到愛情，這是董永與七仙女“天仙配”故事的起源，是人神之戀；在《牛郎織女》中不但包含著這種主題，而且更重要的是它還包含著兄弟分家型的故事情節(jié)。在我國流傳的民間故事中還有大量報應(yīng)主題，許多學者以為報應(yīng)主題是佛教輪回觀念的體現(xiàn)，事實上在漢代佛教傳入之前，這種主題就已經(jīng)在民俗文化生活中有所表現(xiàn)了，只不過佛教所強調(diào)的“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與之相結(jié)合時，進一步強化了報應(yīng)主題的存在與發(fā)展。在這方面，劉向的整理應(yīng)為我們重視。

劉向在《楚辭》的整理上也做出了重要貢獻。他的兒子劉歆繼承了他的事業(yè)，編撰出我國第一部目錄學著作《七略》，在《山海經(jīng)》的整理上，也有突出成就。他的《上〈山海經(jīng)〉表》成為我們研究《山海經(jīng)》的重要文獻，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獨到的見解：

禹別九州，任土作貢，而益等類物善惡，著《山海經(jīng)》，皆圣賢之遺事，古文之著明者也，其事質(zhì)明有信……《易》曰：“言天下之至跡而不可亂也?！辈┪镏?，其可不惑焉。臣秀昧死謹上。

筆者在《〈山海經(jīng)〉與中國文化》一書中，曾談到《山海經(jīng)》作為上古巫史之書，包含著許多民間傳說、民間故事的原型，而且其韻致獨特，類于民族史詩[2]。《山海經(jīng)》的成書，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歷程，劉歆在與其父親劉向一起校書時，正式提出其書名，對這部神話典籍的整理成書及其流傳，都有著重要意義。

二、劉安的民間文學理論

劉安的《淮南子》，是繼《山海經(jīng)》之后保存神話最豐富的一部典籍。《淮南子》共21篇，本名《鴻烈》，由劉向、劉歆父子校訂，名《淮南》。后人因此稱《淮南鴻烈》，也稱《淮南子》。劉安“招致賓客方術(shù)之士數(shù)千人”，“會萃諸子，旁搜異聞”，“凡陰陽造化、天文地理、四夷百蠻之遠，昆蟲草木之細，瑰奇詭異，足以駭以耳目者，無不森然羅列其間”，使這部書涵蓋了大量民間傳說和神話故事。高誘在《淮南子·敘目》中所說：“故夫?qū)W者不論淮南，則不知大道之深也。是以先賢通儒述作之士，莫不援采以驗經(jīng)傳。”《淮南子》采錄了大量民間文學，諸如流傳在民間的神話、傳說、故事、寓言，是對神巫之書、神話之源《山海經(jīng)》中神話傳說的補充、修復、闡釋和鉤沉。它是我國民間文學史上一部難得的經(jīng)典之作。與《山海經(jīng)》所保存神話形態(tài)不同者，是《淮南子》體現(xiàn)出典型的宗教化，即道家思想滲入了神話。如卷一“原道”中，為了述說“道”，劉安描述道：“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與化游，以撫四方?！薄坝碇疀Q瀆也，因水以為師；神農(nóng)之播谷也，因苗以為教”。他還舉了“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于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以及“昔舜耕于歷山，期年，而田者爭處土堯埆，以封壤肥饒相讓；釣于河濱，期年，而漁者爭處湍瀨，以曲隈深潭相予”等，都是為了述說“無為之有益”。在“天文”中關(guān)于二十八宿等星辰崇拜，五方星及帝、佐、神、獸、音、日等信仰內(nèi)容，既體現(xiàn)出五行學說等哲學思想在漢代的表現(xiàn)，又具體描繪出在當世流傳甚廣的天文觀念及相關(guān)的神話傳說，同樣也是為了述說“道”之理義。在“墮形”中，他用神話傳說來闡釋“天地之間，九州八極，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澤有九藪，風有八等，水有六品”；在“覽冥”中，他記述了“隋侯之珠，和氏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貧”的傳說，證明“順之者利，逆之者兇”的道理。這里，他還列舉了許多異常重要的神話傳說，如“昔者黃帝治天下，而力牧、太山稽輔之，以治日月之行律，治陰陽之氣，節(jié)四時之度，正律歷之數(shù)，別男女，異雌雄，明上下，等貴賤，使強不掩弱，眾不暴寡，人民保命而不夭……”，“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這些神話的詳細描述，意味著《淮南子》對《山海經(jīng)》中黃帝神話、女媧神話的修復或者還原。當然，諸如“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是否摻雜了“道”的成分，也是值得我們思索的。劉安遠取遠古神話和先秦歷史傳說，都是為了論述當世之“道”，闡述其政治理想。

《淮南子》為我們保存了大量的神話傳說故事，其中或詳或略，有的是典型的神話，有的是具有神話色彩的傳說，而有的分明是寓言故事。諸如“人間”中的“狐捕雉”“螳螂搏輪”“塞翁失馬”，“道應(yīng)”中的“佽非斬蛟”等篇，這些民間寓言成為后世廣為流傳的成語，其寓意就是劉安在“訓”中所闡釋出來的。還值得一提的是，在“精神”中，劉安提到“殖、華將戰(zhàn)而死，莒君厚賂而止之，不改其行”，“殖、華可以止以義，而不可懸以利”，為我們保存下《孟姜女》傳說故事在當世流傳的“文本”材料，而這和整書一樣，都染上了“道”的色彩?！痘茨献印分饕４媪松裨捄蛡髡f，幻想故事和生活故事較為少見，這是由其義旨決定的。

三、王充的《論衡》及其民間文學思想理論

王充的民間文學思想理論以唯理論為代表，在某種意義上是對先秦兩漢此類無神論思想的重要總結(jié)，是漢代民間文學思想史上的一座高峰，也是我國民間文學思想史上的珍貴財富。

一個時代民間文學思想理論的形成與發(fā)展總是有自己的特殊背景。王充所處的時代，社會政治文化發(fā)生了重要變化，一方面是黃老思想的盛行，造成全社會推崇神仙，到處彌漫著蔑視生命與文明的烏煙瘴氣；一方面是社會倫理失常造成道德淪喪、邪惡橫行。重建社會文化秩序，修復倫理道德思想文化體系，成為社會發(fā)展最強力的呼喚與訴求。王充應(yīng)時而作，勇敢承擔起為文化發(fā)展正本清源、移風易俗的重任，嚴肅而深切地關(guān)注世情，深入思索歷史文化的價值與命運，形成自己特立獨行的民間文學思想理論。

王充，字仲任，會稽上虞人。他出身社會底層，既有豐富的民間文化知識，稔熟民間文學，又有對下層民眾情感的深切感受。《后漢書·王充王符仲長統(tǒng)列傳》中說他“好論說，始若詭異，終有理實。以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閉門潛思，絕慶吊之禮，戶牖墻壁，各置刀筆，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墩摵狻芳畜w現(xiàn)了他富有理論特色的民間文學思想。他卓爾不群的民間文學理論與文化立場的形成不是偶然的，既有獨特的生活感受，又有自己特殊的文化選擇，具有鮮明的思想傾向，以批判現(xiàn)實、拷問歷史、追求真知形成自己相對完整的理論體系。如其《論衡·自紀》中所述：“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憫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曉其務(wù)，愁精苦思，不睹所趨，故作《政務(wù)》之書。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彼磳Φ淖従晫W說，是兩漢時代盛行的文化思潮，對前人無神論思想的有機繼承，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從這種意義上講，他的《論衡》是對他當世與他之前以無神論為核心的民間文學思想的重要總結(jié)，對后世也產(chǎn)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這里值得說明的是，王充的《論衡》和他所批判的諸種學說著作中，都保存了豐富的民間文學。王充在批判、詰問中保存了民間文學，把民間文學作為自己探討的對象；讖緯學說更多的是對民間文學的深信不疑，這種保存也是有意義的。關(guān)于讖緯之書對民間文學的保存，在他處再詳細論述，這里先集中看《論衡》對民間文學的保存情況。

《論衡》所保存的民間文學主要有神話和傳說兩大類，另外還有民俗生活中的民間信仰等內(nèi)容。在王充看來，這些神話和傳說，有一些是可信的，而有一些則是不可信的，其可信與不可信的區(qū)別即“唯理”，看其是否符合物質(zhì)世界存在與發(fā)展的實際，這就構(gòu)成了他關(guān)于民間文學一系列見解的“唯理論”?！墩摵狻分形覀兛梢钥吹街纳裨拏髡f《孟姜女》《倉頡造字》《商湯祈雨》等作品的當世保存狀況，對于“傳書言杞梁氏之妻向城而哭，此為之崩”“傳書言湯遭七年旱，以身禱于桑林，自責以六過，天乃雨”“傳書言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等故事被言說，王充做出在其看來十分合乎情理的解釋，以“虛”與“實”做出自己的思索。諸如“或時城適自崩，杞梁妻適哭，下世好虛，不原其實，故崩城之名至今不滅”“言湯以身禱于桑林自貴，若言剪發(fā)麗手，自以為牲，用祈福于帝者，實也；言雨至為湯自責以身禱之故，殆虛言也”“其妖變致天雨粟鬼夜哭也。夫言天雨粟鬼夜哭，實也；言其應(yīng)倉頡作書，虛也”云云，包括“圖書文章與倉頡所作字畫何以異?天地為圖書，倉頡作文字，業(yè)與天地同，指與鬼神合，何非何惡而致雨粟之怪?使天地鬼神惡人有書，則其出圖書非也”之類答問，可以想見王充對民間文學作為社會文化歷史意義與現(xiàn)實價值的理解表達。

在其他篇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類似狀況，即先冠之以“傳書言”，運用典型的民間話語，然后逐層作闡釋，將這些神話傳說故事一一與客觀物質(zhì)世界的變化相對應(yīng)，辨其真?zhèn)?。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在《論衡》各篇章之中，上自遠古時代的神話，下至漢代的各種民間傳說，尤其是先秦時期的歷史傳說故事，幾乎都融會其中。如果我們把屈原的《天問》看做是對古代神話傳說的一種具體保存形式，那么，王充的《論衡》同樣可以看做是一種保存形式，而且他在保存的同時，還對這些神話和傳說進行釋疑，其“答”正與《天問》之“問”相對。

《論衡》幾乎保存了漢代之前我國所有的民間文學現(xiàn)象、神話類型與傳說故事類型，這是民間文學史上少見的現(xiàn)象。許多珍貴的民間文學文本，正是由此得到保存。《論衡》被稱為漢代和漢代之前的“神話傳說集成”當之無愧，而且遠超《淮南子》的保存量。王充詳細記述了漢代神話歷史化、宗教化，世俗化的大趨勢及其具體內(nèi)容，為我們研究古典神話的嬗變形態(tài)提供了全面而具體的珍貴材料。王充對神話和民間傳說的記述，既取諸經(jīng)典文獻，又注意其活性形態(tài)即口頭傳播的采錄，其保存內(nèi)容之豐富、類型之全備，不僅在當世，即使在后來，也是不多見的。尤其是他對民間文學的見解，使我們能夠看到“唯理”的傾向，即過于追求民間文學對物質(zhì)世界的直接反映，而忽視了民間文學的個性特征，這固然是一種偏頗，但在當時又何嘗不是一種難得的見解?

漢代社會“憑讖為說”“以讖解經(jīng)”，今文經(jīng)學橫行霸道。王充“疾虛妄”之作《論衡》的出現(xiàn)，有力地動搖了這種局面。之后，張衡、王符、荀悅、仲長統(tǒng)等學者，不同程度地繼承他的無神論思想，與封建神學進行堅決斗爭。特別是張衡，他不但是一位杰出的天文學家，而且是一位卓越的哲學家。他以科學為武器，有力地駁斥了封建神學“畏天威，懼天變”等理論。應(yīng)該說，這些無神論哲學思想對民間文學的發(fā)展是有益的。民間文學在后世常作為思想解放的先聲，其原因正在這里。所以說，王充的“唯理論”民間文學觀并不是對民間文學的扼殺，相反，在整體上是一種促進，它促進了民間文學對神學的超越，引發(fā)了千百萬人民群眾的覺醒。

四、應(yīng)劭的民間文學理論

應(yīng)劭的《風俗通義》，是一部具有顯著自覺意識的探索民俗發(fā)展變化及其規(guī)律、特征、意義的民俗學著作。其學術(shù)目的非常明確，即“為政之要，辨風正俗最其上也”。全書10卷，卷一包括“皇霸”“三皇”“五帝”“三王”“五伯”“六國”，以歷史文獻來論述風俗教化的重要性；卷二中所引“俗說夔一足而用精專，故能調(diào)暢于音樂”“俗說丁氏家穿井得一人于井中”“俗說岱宗上有金篋玉策能知人年壽修短”和“俗說淮南王安招致賓客方術(shù)之士數(shù)千人，作鴻寶苑秘枕中之書，鑄成黃白，白日升天”等，既有古代傳說，又有當世傳說，作者引經(jīng)據(jù)典，多方述說這些傳說的實質(zhì)；卷八列“祀典”“先農(nóng)”“社神”“稷神”、“靈星”“灶神”“風伯”“雨師”“桃梗、葦茭、畫虎”和“殺狗磔邑四門”等條，闡述民間信仰和民間傳說的具體聯(lián)系，可看做風物傳說的集中；卷九列“怪神”“鮑君神”“李君神”“石賢士神”以及“世間多有精物妖怪百端”“世間多有蛇作怪者”等，則既有民間傳說，又有民間幻想故事。應(yīng)劭所記民間傳說、民間故事有一個重要特點，那就是既有文獻考據(jù)，又有以民間信仰為根據(jù)的解說闡釋?！讹L俗通義》保存的故事類型上相當齊備，如其中既有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話描述，又有“故富貴者黃土人也”的解釋，這是神話與傳說相融合的典型。同時，我們也可以據(jù)《山海經(jīng)》中的“栗廣之野有神人十人曰女媧之腸”，《淮南子》中所增加的“補天”和“煉五色石”，看到女媧神話的嬗變。

《風俗通義》中的許多傳說故事也成為后世文學的資源庫，如《潁川富室》：

潁川有富室，兄弟同居，兩婦數(shù)月皆懷妊。長婦胎傷，因閉匿之。產(chǎn)期至，同至乳母舍。弟婦生男，夜因盜取之。爭訟三年，州郡不能決。丞相黃霸出坐殿前，令卒抱兒，取兩婦各十步，叱婦曰：自往取之。長婦抱持甚急，兒大啼叫。弟婦恐傷害之，因乃放與，而心甚愴愴，長婦甚喜。霸曰：此弟子也。責問，乃伏。①

這則故事被后人引用，如李行道雜劇《灰闌記》即取此材，只不過將黃霸換成了包拯，成為包公戲的代表作之一。故事的關(guān)鍵性細節(jié)不獨在《風俗通義》中有，在其他民族的民間文學作品中也有。它向我們提出一個問題：是否在不同的地區(qū)，只有一個民族才能創(chuàng)造這樣的故事？是否其他地區(qū)的同類故事都自此地區(qū)傳入?近些年來，在民間文學原型研究中，有一些學者若在某一地區(qū)發(fā)現(xiàn)某種故事的文獻，立即斷言其他地區(qū)皆從此處借用。這種學風頗為盛行，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思索。其實，各個民族由于相近的生活經(jīng)驗與審美經(jīng)驗，很可能創(chuàng)作出主題和細節(jié)相同的作品，我們沒有必要一定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找到“最原始”的文本。

應(yīng)劭記述民間文學，既注意文獻，又注意民間活在人們口頭上的故事，他可以被看做民間文學史上最早成功使用“雙重證據(jù)法”的學者。

劉向、劉安、王充和應(yīng)劭在他們的著作中保存了豐富的民間文學作品，在漢代民間文學的發(fā)展歷史上具有重要的代表意義。他們不同于前代學者或記述過于簡略，或只作記述而不作具體闡發(fā)，而是在記述民間文學作品的同時闡明自己的觀點，這種學術(shù)個性化標志著漢代知識分子民間文學觀的具體形成。這和孔子等人所表現(xiàn)的“不語怪力亂神”之類的片斷論述是不一樣的，其最鮮明的特點就是具有系統(tǒng)性。

注釋：

① 此為《風俗通儀》佚文，存吳樹平《風俗通義校釋》，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② 如藏族、傣族的民間故事中也有類似故事，參見《云南各族民間故事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

[1]錢宗武.白話說苑[M].長沙：岳麓書社，1994.

[2]高有鵬.神話之源：山海經(jīng)與中國文化[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