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楊德友 譯
天堂的大廳都是多么豁亮,
沿著空中的階梯入室登堂,
天堂的空中花園在白云上方。
靈魂脫離肉體翱翔,
記得有天上存在
也有地下對應。
我們是否真的失去了對第二空間的信仰?
天堂也好,地獄也好,都已經(jīng)衰落,消亡?
沒有塵世之外的牧場,怎能遇到拯救?
被定罪的人群,在哪里得到住所?
讓我們?yōu)楹拼蟮膿p失哭泣悲傷,
用煤粉把臉涂黑,讓頭發(fā)散亂如飛蓬。
我們請求還給我們
這第二空間。
我去訪問她,捧著含苞欲放的玫瑰。
乘車,因為旅途有很長的距離。
旋梯有如迷宮,從入口到入口,
幻景燈光中有麗人伴同。
她躺在地毯上接待客人,
頸部雪白,像一流百合清新。
她說,請坐在我的身旁,
我和您談談美感和善良。
她有才華,常創(chuàng)作書寫狂風格的詩歌。
那風格曾出現(xiàn)在別的時代、墮落前的國度。
她戴學生帽子,配有裝飾用的狼牙,
和繡在天鵝絨里的學院徽章鎧甲。
肯定已經(jīng)出嫁,有三個孩子拖累,
可是在那里有誰看得出這個細節(jié)。
這個夢境的含義表示我對她的追求?
還是我對她舊日的軀體的憐惜引導了我?
我在盡數(shù)她拋下的干燥枯骨,
我們青春時期愛國社①只剩下我一人?
像但丁那樣步入洞穴的黑暗,
在阿爾漢格爾斯克或者哈薩克斯坦?
在羅薩墓園有一個位置為她保留,
但是惡劣的命運把他從城里拉走。
為何正好是她,我不明白,也不知道,
在城市人群中能否辨認出她來。
但是我要問,為什么生活這樣怪異,
極少透明,只有死亡千真萬確。
別了,皮奧萊維楚夫娜,永遠遺忘
第一個名字留下的、多于的陰影。
譯注:①愛國社,波蘭著名詩人(1798—1855)密茨
凱維奇青年時期在立陶宛加入的組織。
夢中我的守護天使呈現(xiàn)女人的形體。
卻不總是同一個女人。她知道我有肉體,
需要情愛的接觸。
我和她沒有肉體的結合,
但是親近,互相理解、知心。
我不相信天使的在場,但是夢境改變,
不久前,我發(fā)現(xiàn)了珍藏珍寶的洞窟,
我和她一起搬動口袋,我請求
帶來安寧的夢境再延續(xù)片刻。
許多不幸來源于我對上帝的信仰。
這信仰是我關于人高超優(yōu)秀的部分想象。
人不注意自己的動物本性,
而確信享有豐富的精神生活。
在行動中,聽信指向
崇高與尊貴的愿望。
若幾乎變成天使,會時時得到尊重。
這樣的儀態(tài),我在浪漫主義文學描寫中看到。
這樣的文學靠殉教者圣徒的傳記支撐。
我呢?會變得更壞嗎?一定把自己
看成下等生物嗎?
遺憾,我在自身只發(fā)現(xiàn)雄性的欲望,
制造活力精子的雄性。
因而的確需要力量、榮譽和女人。
因此開始在自身培育愛情和奉獻的心情。
這里正好有雅希和瑪烏果霞的故事。
雅希欲求瑪烏果霞,因為她住在宮殿里,
這是他一個窮小子不可及之地。
或許因為他覺得那是非人間的美人,
他一個衣衫襤褸小癩子高不可攀。
瑪烏果霞欲求雅希,覺得他比
其他全部求婚者都更優(yōu)秀十倍。
這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缺點,
所以選擇了他,滿足了自己的傲慢。
于是大辦婚禮,但是那愛情實際上
是兩份孤獨,給他倆都造成痛苦,
最后以離婚為下場。
可能是這樣,也不一定。
無論怎樣,我覺得這正好是懷疑論哲學。
這樣的哲學不能給人
和人制造的上帝帶來更崇高的品格。
那我只好認可自己的本性。
但是我要重復:“我信上帝,”而且知道
為此不需要任何的解釋。
軀體不愿意聽從我的命令。
在平坦道路上摔倒,上樓梯更是寸步難行,
我對軀體的態(tài)度是嘲諷。我嘲笑
筋肉發(fā)僵,腿腳拖沓,視力不清,
耄耋之年全部的老態(tài)龍鐘。
所幸,夜間我還能繼續(xù)寫詩。
雖然早晨寫好,下午就看不清楚。
計算機視屏的大字大有幫助,
這樣的便利,我幸而已經(jīng)等到。
我尊敬的兩只眼睛對我不好。
給我?guī)淼漠嬅孑喞磺澹?/p>
如果是顏色,就變得一片迷蒙。
你們本來像王宮里的兩條獵狗,
有時候我?guī)銈冊谇宄客獬觥?/p>
我一雙眼睛原來機敏,看到許多
國家、城市、島嶼和海洋。
我們一起迎接太陽恢弘的初升,
寬闊舒暢的氣息呼吁我們
在朝露退去的小路上跑步。
現(xiàn)在你們看見的一切都隱藏
在我心里,變成記憶或者夢境。
我慢慢離開世界的集市,
感到心里一點也不喜歡
這些猴戲的外衣、喧囂和擂鼓的聲響。
何等的輕松:剩下我自己,寧靜沉思
世人之根本性質的雷同,
和微小顆粒般的些許區(qū)別。
不用眼睛,我凝望一個亮點,
亮點擴展,把我擁抱其間。
2001年7月22日
我不理解,你怎么能夠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世界,
與人心格格不入,無情而殘酷。
在這里,惡魔們忙著交媾,
死亡成了時間無言的看守。
我不能相信這是你的愿望,
這必定是某種前宇宙的災難,
比你的意志更強有力的惰性取得勝利。
云游的拉比,稱你為我們的父親,
一個人手無寸鐵,面對這塵世的律法和獸性,
忍受屈辱,痛感絕望,
給我力量,給我?guī)椭?/p>
我向你發(fā)出連續(xù)的禱告。
原來夏娃就是大自然的代表,
把亞當拽進生生死死這單調的循環(huán)。
似乎像舊石器時代偉大的地母
生育,并且保存遺骨。
可能男人因此懼怕愛情的許諾,
這豈非他物,就是死亡的許諾。
這個故事里夏娃的塵世性格得不到我們的認可,
但是我們在伯麥①那里看到另外一個夏娃的形象,
她得到,而且接受了呼吁
以備成為上帝之母。
但是我們不能忘記,伯麥談論的是
上帝所觀察的原型的世界,
所以在不存在以往和未來的地方,
在那里第二夏娃不是第一夏娃接替者,
在造物主看來,二者并列站立。
一個融入另外一個,親緣關系,不僅僅是姐妹。
青年反教權派的密茨凱維奇寫作
令人詫異的“獻給圣母升天的頌歌”,直接就在共濟會贊歌“青春頌”之前,
頌揚瑪利亞,用先知或者伯麥的語言。
譯注:①伯麥(1575—1624),德國基督教新教神秘主
義者,在德國有影響。
今夜你來到人間
解救我們脫離強權。
——波蘭圣誕歌曲
強人得勝,弱者犧牲,生命以死亡告終,
有誰認為這是正常的世界秩序,
就應該忍受魔鬼的統(tǒng)治。
基督教不會佯裝,對這個世界表示贊同,
基督教看到世界的貪欲,或者普遍意志的罪行,
這是悲觀主義哲學家叔本華的定名,
他在基督教和佛教里看到共同的特征,
對塵世居民、對淚谷表示同情。
誰信耶穌基督,就可以等待他的到來
和世界的終末,第一個天和第一個地
將會成為過去,死亡也不復存在。
我夢見一條很難穿越的國界,
但是我勝過了國家和帝國的警衛(wèi),
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國界。
這個夢沒有特別的意義,不過是指:
只有到了我們不再被迫穿越國界的時候,
一切才算安好。
在這邊,是綠色的毛茸茸的地毯,
熱帶森林郁郁蔥蔥的樹梢,
我們像鳥雀在上方翱翔。
在那邊,什么也沒有,空無一物,
我們無可觀看、觸摸、傾聽和品味。
我們一拖再拖,到那邊去,實在不得已,
像移民,因為在遙遠的流亡國度不能指望幸福。
我知道他虛弱,犯有絕望之過錯,
我憐惜他,多于憐惜自己,
但是他得到天上的涂油,
他的自豪就是君王的自豪。
諾貝爾獎正是授予比較弱勢者,
不會授予傳達無法理解贈禮
和預告羅馬教會會在全球得勝的人。
我們受托保全這贈禮
保護它不受大眾傳媒喧囂的損害。
從綠色橡樹中吸吮黃色的蜂蜜
——奧維德
我飲用神話的蜜水,
頭上帶了月桂枝葉,
只為免去記憶。
我單純地漫游,
敏感而且善良
一直到刊出訃告和墓地。
但是,主啊,在你面前
我為義人之名做出的努力
全屬徒勞無益。
我的本性是黑色、
意識和可厭的自我。
該忍受地獄的煎熬。
你愿意我是這樣,
你呼喚我做你的工作,
我一個不幸的人。
荒誕的生活,
自相矛盾的生活
都是這樣地結束。
我曾相信,他所說的是真理,
我曾是一個虔誠崇拜的人,
深信偉大可以認知,
還應該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