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欣 (武漢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 湖北武漢 430070)
尤多拉·韋爾蒂是美國當代極富影響力的女性作家之一。她于1909年出生在美國南方密西西比河西部杰克遜市,并在南方成長和寫作。美國南方特有的風土人情和韋爾蒂自身豐富多彩的生活經(jīng)歷都是她創(chuàng)作的源泉。韋爾蒂曾獲得威廉·迪·豪威爾斯小說獎,歐·亨利短篇小說獎,美國全國圖書獎等多項榮譽,197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樂觀者的女兒》獲得了美國普利策小說獎。她一生作品眾多,除了已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綠色帷幔和其他故事》《大網(wǎng)和其他故事》《金蘋果》《英尼斯法倫號船上的新娘》外,還有《失敗的戰(zhàn)爭》《三角洲婚禮》等六部長篇小說。在這些作品中,尤多拉·韋爾蒂展現(xiàn)了濃厚的南方情結(jié)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創(chuàng)作技巧,對后世影響甚大,她早已成為美國頗具世界影響力的作家之一。
《一則新聞》(A Piece of News)收錄于尤多拉·韋爾蒂的1941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綠色帷幔和其他故事》(The Curtain of Green and Other Stories),又譯《綠簾》。這是韋爾蒂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其中收錄了不少她的成名作,如《熟路》《一個旅行推銷員之死》等?!毒G簾》以簡明深刻的特點著稱,“集中體現(xiàn)了尤多拉·韋爾蒂小說的早期風格:故事短小精悍,敘述簡潔明快,幽默中夾帶著善意的嘲諷,平實中蘊藏著深意和出人意料的結(jié)局”。與韋爾蒂的一些名作不同,《一則新聞》短小簡練,涉及的人物和情節(jié)線索較少。該故事主要描述了魯比·費希爾看到報紙上一則和自己名字相同女人的新聞后,涌現(xiàn)出的各種激動又富有幻想的心理活動。但是丈夫克萊德看到這則新聞后不僅無動于衷,更是對妻子魯比諷刺又嘲笑。夫婦在面對報紙上同樣一則新聞的不同心理和行為和二人的強烈對比引發(fā)讀者對人性、愛的缺失、人生價值等方面一系列的思考。
意象的使用在韋爾蒂的小說中并不少見,如《熟路》中的道路的意象、《慈善訪問》中的蘋果、《金蘋果》中的許多神話原型意象,都彰顯出了作者的美學追求,《一則新聞》也不例外。小說使用了“雨”和“火”兩個主要意象,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小說的主題。
《一則新聞》中,“雨”和“火”這兩個意象的交錯聯(lián)系構建了整篇文章的行文脈絡,這兩個意象都代表了主人公魯比·費希爾的心理發(fā)展和變化。故事以魯比從外面淋雨回家開始,又以描寫暴雨閃電結(jié)束,情節(jié)發(fā)展中主人公的每次情緒變化都有“雨”作為烘托,可以說雨這一意象貫穿全文,代表了魯比心理活動的發(fā)展,作者對“雨”不同狀態(tài)的描寫生動形象地反映了主人公的不同心理特征。小說開始寫道:“她哼唱著雨的小調(diào),她驚奇的叫聲,只不過是個開場白,只不過是鬧著玩的把戲,獨處時她以此自娛自樂。她現(xiàn)在心滿意足了”??梢钥闯?,此時的“雨”平靜又和緩,正如此時心情輕松的魯比。然而在看到了一則和自己名字相同女人的新聞之后,魯比的心情發(fā)生了突轉(zhuǎn),作者對此時的雨做了詳細的描寫:“室外滂沱大雨砸在屋頂上,電閃雷鳴中,雨簾垂落”,這時的雨再也不是平靜而和緩,而是電閃雷鳴的傾盆大雨,魯比的內(nèi)心活動也開始激烈起來,她幻想新聞中的人是自己,覺得自己真的被丈夫開了一槍,正處在垂死的邊緣不斷掙扎。故事的末尾寫道,“隆隆暴雨聲滾滾而去,猶如馬車過橋,漸行漸遠”,作者描寫暴雨遠去,家里又恢復了死灰般的寂靜,這恰如魯比的心境,在經(jīng)過了和克萊德一番爭吵后平靜下來,覺得自己得不到丈夫的愛與尊重,幻想中僅存的少許自尊也被克萊德攻擊地體無完膚,最后魯比面對空蕩蕩的家,以及給她帶來傷害和痛苦的丈夫,心里愈發(fā)只剩下膽小自卑和寂寞空虛。
相比起文中多次提及到的“雨”這一意象,“火”這一意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較少,但對表達主題思想同樣重要?!盎稹毕笳髦厣c毀滅,在整篇故事中對魯比的心理發(fā)展狀態(tài)起到關鍵作用。魯比看到新聞后,內(nèi)心突然開始出現(xiàn)劇烈活動,并且“屋內(nèi)感覺已是震耳欲聾,此時火苗暗了一下,突然間又旺了起來”?;鹈绲娜紵笳髦魅斯珜ψ晕艺J知的建構。魯比·費希爾是一個一直默默無聞,自卑懦弱,無論在家庭還是在社會上都只有渺小存在感的人,但她通過這則新聞和腦海中的幻想突然建立起對自我存在的認知,這好比點燃了魯比灰暗人生里的一撮火苗,讓她有了一點希望和憧憬。然而在故事末尾,“克萊德……把報紙放到快要熄滅的火苗上。報紙在那里飄浮了一會兒便化為烈焰。他們靜靜地站著,看著它燃燒。整個房間里亮亮的?!闭煞蚩巳R德看完那則新聞后對魯比冷嘲熱諷一番后把報紙扔在火爐里面,冷淡地看著報紙燃燒殆盡,回顧之前魯比對新聞的幻想和喜悅,作者這一情節(jié)上的設置充滿了諷刺意味?;鹧婵梢越o魯比帶來重生和希望,同樣也能帶來失望和毀滅?;鸬倪@一生一滅與屋外雨的黑暗與混亂互相照應,作者對雨的描寫占據(jù)了大部分,而火則出現(xiàn)在零星幾處,這種不平衡的處理手法使得全文呈現(xiàn)出如同下雨天般的灰蒙蒙色調(diào)。它不僅是主人公魯比希望破滅和生活無奈的寫照,也是女性在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所遭受悲劇命運的真實反映。
尤多拉·韋爾蒂不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成就豐碩,她在繪畫與攝影方面也很大的成就。韋爾蒂生前曾在紐約舉行過兩次個人攝影展,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足見她在攝影藝術方面的造詣?!坝榷嗬ろf爾蒂將攝影創(chuàng)作的諸多手法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中。在其作品中致力于利用文字構造‘可視’的形象,通過造型來表達情感,形成了鮮明的寫作特點,同時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韋爾蒂攝影和小說上的藝術成就是互相融合貫通的,通過短篇小說《一則新聞》就可以看出作者行文細膩的筆觸和寫實的風格,讀者閉上眼睛仿佛就能在腦海中再現(xiàn)小說中費希爾夫婦故事發(fā)生的場景。
《一則新聞》對現(xiàn)實的描述細致入微,字里行間充滿了畫面感。故事一開頭寫魯比做了幾個淋雨回家后擦去身上的雨水和烤火取暖等動作,作者未把這些細節(jié)簡單帶過,而是進行了如同攝影師般的刻畫:“大大咧咧地叉開雙腿,弓著腰,上下左右擺動著濕漉漉的黃毛頭。像只貓在為糊涂事自責?!薄安粩噢D(zhuǎn)體九十度來烘干自己,同時腦袋前伸,頭上黃發(fā)垂落,冒著白氣,糾結(jié)在一起”“大氣不敢出,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她一定是孤獨慣了,遲緩關了,瞧瞧她對什么都感到驚奇的樣子吧”,這些細節(jié)從腿、腰、頭發(fā)和整個身體形態(tài)的動作描寫再深入到心理活動分析,立刻將魯比的形象勾勒出來:小心翼翼、謹慎細心、孤單寂寞,渴望別人的關心和陪伴,這樣的描寫直接為后文中魯比看見新聞后的異常反應埋下了伏筆。
同許多南方作家一樣,韋爾蒂也喜歡描寫一些異于常人的怪人怪事,但是在描述手法中有所側(cè)重。她避開了一般人物肖像式的刻畫,而選取了對細節(jié)動作的描寫,通過人物的舉手投足,甚至一個細微的眼神或微小的心理活動來展現(xiàn)人物的整體形象。作者在刻畫丈夫克萊德回到家時寫道:“他用槍托捅了捅魯比” “克萊德粗魯?shù)匾话褤屵^去,抓的時候帶著一份輕蔑”,其中“捅”“搶”“抓”都是非常粗俗無禮的詞語,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了克萊德的蠻橫霸道。而描寫魯比時卻完全不同:“魯比在輕柔地準備著做飯的東西。她光著溫暖的腳板,幾乎踮著腳尖走路……看見克萊德朝她望過來,她微笑起來,溫柔地低下頭”?!棒敱劝炎约哼€在顫抖的手蜷縮進裙擺里。她屈身站在窗邊,直到屋內(nèi)屋外的一切都沉寂下來,才去吃飯”,其中的“輕柔地”“溫暖的”“踮著”“溫柔地”“顫抖的”“屈身”充分表現(xiàn)出魯比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女人姿態(tài),對丈夫言聽計從,沒有自己的主見,更別談獨立與自信。這種對比性的細節(jié)描寫充分展現(xiàn)了夫妻二人在家庭中極其不平等的關系,丈夫的粗魯與高傲與妻子的膽小卑微都直接導致了不幸福的家庭悲劇。
留白是廣泛使用在繪畫和攝影中的一種創(chuàng)作技巧,在文學作品中同樣適用。“文學語言中的空白結(jié)構指文學作品中所存在的語言空缺、敘述的中斷和敘事要素的缺席等斷裂與不連貫性?!绷舭资沟迷趥鹘y(tǒng)文學創(chuàng)作中常常被列為重點寫作要素的故事時間、地點、時代背景、人物肖像等細節(jié)被弱化,甚至虛化,只強調(diào)作者想描寫的故事某一部分本身。因此讀者在閱讀文本的時候,常常發(fā)現(xiàn)小說的主題、人物、情節(jié)等方面都充滿了不確定性,讀者往往無法簡單地推導小說故事的發(fā)展,從而強烈地想讀完整部小說,渴望與作者產(chǎn)生共鳴??梢哉f,通過留白技巧,小說留給讀者的想象空間和藝術審美思考被大大地拓寬。
尤多拉·韋爾蒂多年攝影工作的豐富經(jīng)驗使得她成功地將攝影藝術融合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來。她曾經(jīng)在一個訪談中表示寫作處理空白背景時:“那樣可以用人物來填充它。我先有一些人物和情景的想法,等深入寫下去后,才會逐漸派生出技巧來?!痹凇兑粍t新聞》中,作者大量使用留白技巧,模糊處理了許多故事的前因后果和人物的相關細節(jié),表述上文字簡潔且含義豐富。比如作者花了大量篇幅描寫女主人公看到新聞之后的幻想內(nèi)容,并對比魯比看到新聞前后的反應,讀者禁不止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魯比如此愛幻想以至于有神經(jīng)質(zhì)的傾向,但作者并未對此原因有進一步的分析。同樣地,韋爾蒂在小說描寫中設置了因留白產(chǎn)生的許多模糊的故事背景,以及由此引發(fā)出許多懸而未決的矛盾。如脾氣暴躁的丈夫回到家看見妻子沒有做晚飯為何還有一點喜悅之情,丈夫為何反感妻子出門搭車,只是與妻子進行普通的對話,為何丈夫會突然“幾乎咯咯笑出聲來”,故事的導火索,即一份和魯比同名新聞的報紙有著怎樣的來歷,這份報紙的背景與魯比和克萊德之間畸形的家庭生活到底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作者都未對這一系列疑問給出明確的交代,只是把重點放在描寫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段內(nèi)這一則新聞牽涉的人物心理和行為上。作者通過如此寫作藝術,講不太重要的故事細節(jié)去除,留下一個清晰地故事脈絡和行文結(jié)構,重點突出夫妻之間的情感關系和二人面對同一則新聞所引起的故事發(fā)展和高潮,不僅讓人印象深刻,回味無窮,激發(fā)讀者豐富的想象力,更讓讀者對南方社會中女性地位,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生存和掙扎等一連串問題深層次的思考和反思。
尤多拉·韋爾蒂擅長將自己的審美觀念融入到文字創(chuàng)作中,正如凱瑟琳·安妮·波特在韋爾蒂《綠簾》的序言中寫道:“在夢和真之間的某個神秘的門檻上,外在的行為和內(nèi)在的人類幻想的無聲生命幾乎相遇、融合,現(xiàn)實拒絕承認或者確認另一個的存在,然而這兩者協(xié)力走向同一個終結(jié)。這點不易辦到,但總是值得嘗試,韋爾蒂小姐在這個方面太成功了,看來這像是她最駕輕就熟的領域。”韋爾蒂用細膩的筆觸創(chuàng)造出一個如夢如幻的世界,生動地描繪了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洞悉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勾勒出美國南方社會的發(fā)展,從而引領讀者對當時的整個美國南方社會,南方文化的思考。讀者從這一短篇小說《一則新聞》中呈現(xiàn)出的意象、寫實、留白寫作技巧便可窺一斑而見全豹領略到尤多拉·韋爾蒂這位美國南方女作家的藝術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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