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肖洪根
(1.華中師范大學國家文化產業(yè)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9;2.香港理工大學酒店及旅游業(yè)管理學院;中國香港999077)
民族旅游與族群文化變遷*
——以四川平武白馬藏族為例
李林1,肖洪根2
(1.華中師范大學國家文化產業(yè)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9;2.香港理工大學酒店及旅游業(yè)管理學院;中國香港999077)
旅游已成為中國少數民族地區(qū)社會經濟發(fā)展的重要形式,對中國民族地區(qū)的發(fā)展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在文獻回顧的基礎上,對民族旅游的概念進行剖析,分析了民族旅游發(fā)展的特點?;趯λ拇ㄆ轿浒遵R藏族的調查研究,探討了民族旅游發(fā)展與族群文化變遷之間存在的必然聯系,并就旅游發(fā)展背景下族群文化變遷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民族旅游;文化變遷;族群
旅游活動已成為現代社會一種重要的社會、文化現象[1]?!奥糜位?touristification)過程給目的地社會發(fā)展帶來了巨大的影響[2],從而引發(fā)目的地文化變遷(cultural change)。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旅游影響以及目的地文化變遷就一直是旅游人類學/社會學關注的課題。其中,旅游與少數民族地區(qū)/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的文化變遷顯得尤為突出,其中顯著的旅游“效應”,倍受研究者關注。
我國是一個“多元一體”、少數民族眾多的國家。近年來少數民族地區(qū)旅游業(yè)發(fā)展迅速、成為不少地方的支柱產業(yè),但旅游浪潮下的民族文化也正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考驗和沖擊;由旅游引發(fā)的民族/族群文化變遷現象正在加劇。研究“民族旅游”的內涵,分析“民族旅游”的特點,探討其作為一種“牽涉”性強、影響深遠的活動,以及旅游發(fā)展與民族文化變遷的關系,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正如著名的旅游人類學家Dennison Nash所言“十分有必要找出旅游與社會文化變遷之間充分、必然的聯系(sufficient and necessary link)”[3]。這對我國優(yōu)秀民族文化的傳承、發(fā)揚及旅游業(yè)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都有著重要的意義。
本文的目的,在于探討并辯析旅游發(fā)展與民族/族群文化變遷的內在聯系。文章由民族旅游概念釋義、民族旅游發(fā)展特點、白馬藏族旅游與族群文化變遷的調查研究、關于民族旅游與族群文化變遷的討論等部分構成。
西方不少著名的旅游人類學學者都對“民族旅游”(ethnic tourism)有過界定(如Valene Smith[4], Nelson Graburn[5],Margaret Swain[6],Edward Bruner[7]等)。其中被引用較多的定義是1992年Weiler和Hall提出的,該定義側重對民族旅游動機的分析,兩位研究者認為“民族旅游是以追尋‘直接’(first hand)、真實(authentic)、與不同于旅游者自身民族、文化背景的人們進行‘密切接觸’(intimate contact)為首要動機的旅行”[8]。國內影響較大、被引用較多的“民族旅游”定義是國際上著名的旅游社會學/人類學家、以色列希伯萊大學的Erik Cohen教授提出的。Cohen認為,“民族旅游”是觀光旅游的一種變體,其目標群體在文化上、社會上或政治上不完全屬于他們所居住國的主體民族;由于他們自然生態(tài)和文化方面的獨特性、差異性而被貼上了旅游的標志[9]??傮w看來,學術界對“民族旅游”似乎還沒有一個十分準確的定義。正如Cohen指出,民族旅游是第三世界及東南亞最普遍的一種旅游形式,也是在東南亞旅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中被頻繁涉及的一個課題,但這一概念本身卻很模糊。
綜合相關定義,筆者認為“民族旅游”是一種以少數民族地區(qū)“民族文化”及其“異文化”特色為主要吸引力的旅游活動。民族旅游中游客追求與當地民族/文化的直接接觸,強調獲得“異文化”體驗。在本文的討論中,“民族旅游”具有如下涵義:(1)民族旅游是文化旅游的一種形式(或形態(tài));(2)民族旅游以民族/族群文化為發(fā)展依托;(3)民族旅游以“異文化”特色為核心;(4)民族旅游以跨文化交流為媒介,從而傳遞/獲取異文化體驗。
民族旅游是游客到“少數民族”地區(qū)參觀、游覽、體驗民俗風情與民族文化的旅游活動。因為經濟發(fā)展水平以及族群文化的特點,少數民族地區(qū)發(fā)展民族旅游有著3個方面的特殊性。
(一)以經濟利益為首要目的
著名人類學家Cohen曾經對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和經濟不(欠)發(fā)達地區(qū)的旅游發(fā)展范式,進行過比較與總結。他認為,與發(fā)達地區(qū)相比,欠(不)發(fā)達地區(qū)的旅游,屬于“非常規(guī)”發(fā)展范式,是一種“多元線性的感應式旅游發(fā)展范式”(mutil-linear model of induced tourism)(表1)。
表1 發(fā)達地區(qū)與欠/不發(fā)達地區(qū)旅游發(fā)展范式比較
由此可見,與發(fā)達地區(qū)相比,欠發(fā)達地區(qū)的旅游發(fā)展表現出顯著的不同。在這些地區(qū),旅游系統(tǒng)形成和運作的驅動力,主要來源于外部強加的力量,旅游發(fā)展的首要目的是經濟利益[10]。以此發(fā)展范式理論來分析少數民族地區(qū)的旅游發(fā)展,我們可以發(fā)現民族旅游無疑也屬于此列。在我國的現實生活中,少數民族地區(qū)通常表現出如下幾方面特點:第一,大多數少數民族族群地處偏遠地區(qū)、位于遠離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一些“邊緣”地帶,經濟不發(fā)達,“欠發(fā)達”性是這些地區(qū)最顯著特征;第二,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發(fā)展趨勢下,這些少數民族地區(qū)往往有著強烈的經濟發(fā)展需求,而過去幾十年來的經濟與社會發(fā)展、已充分彰顯了旅游在少數民族地區(qū)經濟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少成功的案例也給少數民族地區(qū)起到了“示范”效應;第三,少數民族地區(qū)往往具有旅游資源的比較優(yōu)勢,如保存較好的自然風貌、生態(tài)環(huán)境、民族文化等,具備發(fā)展旅游業(yè)的良好基礎和條件。綜上所述,旅游常常成為欠發(fā)達地區(qū)(少數民族地區(qū))經濟發(fā)展的有效手段[11],幾乎成了一劑發(fā)展的“萬靈藥”。經濟利益成為了少數民族地區(qū)旅游發(fā)展的首要目的,因而在發(fā)展中這些地區(qū)往往強調追求規(guī)模效應、短時期內利益最大化等等,從而忽視了旅游可能引發(fā)的社會/族群文化變遷等負面影響。有學者指出“當人們熱情地奔向可能的旅游‘金礦’(bonanzas)時,常常并未認真地去考慮旅游會引發(fā)的后果”[12],而忽視旅游發(fā)展的社會效益和文化效益,這也許是眾多欠發(fā)達地區(qū)旅游業(yè)難以走上可持續(xù)發(fā)展道路之癥結所在。
(二)以民族文化為發(fā)展依托
“民族”是一個以文化來維系的社會共同體,一個民族之所以成為獨特的民族,其最根本的特征就是形成了自己特有的、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并以各種方式在民族中世代相(流)傳本民族特有的文化,因此民族文化是區(qū)分少數民族族群的一個最重要的標志?!懊褡迓糜巍钡陌l(fā)展依托是“民族文化”,民族文化是民族旅游得以發(fā)展的基礎和前提條件,也是民族旅游開發(fā)中最重要的資源要素。如果沒有民族文化,民族旅游的開發(fā)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正如有學者分析指出:“民族是文化的民族,文化是民族的文化,兩者的不可分離性決定了民族旅游特定的文化內涵,不存在無文化內涵的民族旅游?!彼浴懊褡迓糜巍本科浔举|,就是“民族文化旅游”,它以某一地區(qū)的民族文化為基礎,通過某種方式或從某種角度對民族文化形式及內涵加以產品化體現,構成為旅游者提供旅游經歷的一種吸引物[13]。然而,值得關注的是,雖然民族文化是民族旅游的發(fā)展依托,但并非所有的民族文化都適宜進行民族旅游開發(fā)。在人類學/民族學傳統(tǒng)中,對文化的兩大分類,即在物質文化(如飲食、衣著、住宅、生產工具等)與精神文化(如語言、文字、文學、藝術、哲學、宗教、風俗、傳統(tǒng)等)中,往往只有那些能夠凸現民族特點,具有所謂的外顯特征的“顯在文化”,即顯露在外、與特定物質關系緊密相連、有明確物質形態(tài)與之對應、人們可以直接感知,如實物、住房、服飾、交通設施等,才容易成為旅游對象,成為民族旅游開發(fā)的重點依托資源。
(三)以“異文化”特色為核心
如果說“民族文化”是民族旅游的基礎和發(fā)展依托,那么民族的“異文化”特色則可稱是民族旅游的靈魂。民族旅游中,少數族群文化與主流/體民族文化的差異性,即“異文化”特色往往成為該地區(qū)最重要的旅游吸引物,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異文化”特色是少數民族地區(qū)旅游發(fā)展最重要、最有價值的資源。旅游資源是旅游發(fā)展的前提條件,正是旅游資源的吸引力激發(fā)人們的旅游動機,促成旅游活動的發(fā)生。人們?yōu)槭裁磿诒姸嗟攸c中選擇某些特定的地方作為旅游“目的地”呢?[14]一般都是由于這些地方對旅游者具有獨特的吸引力。大多數少數民族地區(qū)因其地理、氣候、歷史等原因形成了獨特的民族文化,這些民族文化與“主流”文化在風俗、語言、宗教、藝術等方面表現出強烈的差異性,如有特色的民族聚居地、民族歌舞、民族服飾、特殊信仰等,這些“異文化”特色對旅游者具有“天然”的吸引力,其“異文化”特性越強,吸引力越大,因而成為民族地區(qū)發(fā)展旅游的最重要資源[15]。
第二,從旅游動機來看,追求“異文化”交流、獲得“異文化”體驗是現代社會重要的旅游動機之一。旅游是現代社會中才成為大眾化、規(guī)?;?、影響深遠的社會現象。學者們傾向于將其放在現代化背景下來探討旅游動機。從多種旅游動機中可看到:現代性背景下的游客,越來越強調在旅游活動中追求一種對“異文化”的了解和體驗,游客的旅游動機包含了越來越多的“文化需求”[16],并呈日益增長的趨勢。這也是全球化背景下人們對文化多元性的一種追求和向往。少數民族地區(qū)充滿了神秘色彩和獨特魅力的“異文化”特質,恰恰能滿足現代旅游者“追新”(noveltyseeking)、“求異”(quaint-seeking、difference-seeking)、“求真”(authenticity-seeking)的愿望,從而成為了眾多游客的理想目的地[17]。然而,隨著游客進入人數的不斷增加,以及商業(yè)化程度的加劇,族群文化變遷以及民族文化的傳承與保護,又成為少數民族地區(qū)發(fā)展旅游的一個兩難選擇。
白馬藏族主要分布在我國四川平武縣、松潘縣、九寨溝縣和甘肅文縣,是一個歷史悠久、極富特色的少數民族小族群,人口僅存1萬余人。平武縣是白馬藏族人數相對最集中、民族傳統(tǒng)文化保持最為完好的地區(qū)。目前境內白馬藏族主要分布在白馬、木座、黃羊關和木皮4個藏族鄉(xiāng),其中木皮和黃羊兩個鄉(xiāng)由于靠近漢區(qū),歷史上漢化現象就比較嚴重,木座、白馬兩個鄉(xiāng)則因地處偏僻、交通不便而民族傳統(tǒng)文化保留較好。白馬藏族鄉(xiāng)也是4個鄉(xiāng)中唯一進行旅游開發(fā)的地區(qū)。
為了研究旅游對白馬人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2006 -2007年間,本文第一作者曾3次進入白馬藏族鄉(xiāng)開展有關的訪談、調查與實地考查。調查的內容涉及服飾、居住、飲食、語言、文化藝術與歌舞等方面,同時還涉及白馬藏族鄉(xiāng)民對旅游影響的感知。
(一)服飾
富有特色的民族傳統(tǒng)服飾往往會成為少數民族地區(qū)旅游開發(fā)的重點。傳統(tǒng)白馬服飾非常具有特色,從頭飾到發(fā)飾、衣飾、腰飾、胸飾都是一個完整的統(tǒng)一體,從飾品的材料到工藝、色彩都有嚴格的要求。當地居民的日常著裝是否穿戴民族服飾,是族群文化認同的一個標志。我們在調查中發(fā)現,在白馬鄉(xiāng)時常能看到身著民族服裝的當地居民。其中,婦女著裝情況比男子更為普遍;在老寨子里,著民族服裝的白馬人也比較多,越靠近公路、交通越便捷的村子,著民族裝的人明顯減少;“成年人”著民族服裝者比“學生”多;非旅游核心區(qū)著民族服裝者比旅游核心區(qū)人數多。盡管有大約95%的調查對象認為,白馬服飾“好看”或“非常好看”,僅有大約31%的人選擇“經常穿戴”。在“日常生活中穿白馬民族服裝好還是穿漢族服裝好?”選項中,約有55%的被調查對象選擇漢服,41%選擇白馬服裝。在著裝場合上,“逢年過節(jié)”最多人穿(57%),“重大會議”也常有人穿戴(21%),但“上班上學”時,穿戴民族服飾者偏少(12%)。由此可見,人們觀念中對過年過節(jié)應當著民族傳統(tǒng)服裝的認同度很高,且意見一致。
(二)居住
民居建筑及其居住習俗是族群居住文化的載體和表征。白馬藏族傳統(tǒng)住房為典型的土墻板屋,俗稱“杉板房”或“板屋土墻”,一般分為3層,兩樓一底,下層關牲畜,中層住人,中層主室為全家的活動中心。自旅游開發(fā)以來,白馬人千百年來聚寨而居的傳統(tǒng)居住民俗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在居住環(huán)境方面,過去平武白馬藏族的山寨基本分布在高山的山原上。后來出于對外交通和聯系的需要,白馬山寨也從高山的山原向河谷平壩遷徙。近年來由于旅游開發(fā),這種遷移更為突出,一些人家直接遷向了城鎮(zhèn)。其整體變遷表現出山寨由坡地移到河谷、住戶由集中轉向分散、人口由山寨流向城鎮(zhèn)的特征。在旅游開發(fā)的熱潮下,白馬藏族傳統(tǒng)房屋建筑的形式也有了較大的改變。傳統(tǒng)古老的“板屋土墻”在白馬藏族鄉(xiāng)各寨尚存近10座,但大多數都沒有住人。住人的房屋主要是木構吊腳樓或土墻木構樓。有不少年長的白馬藏族人認為,目前新建的藏寨房子并不是白馬人房屋的樣式,而是照搬臨近松藩一帶藏族房屋的樣式仿建的,沒有白馬人自己的風格。
另外,在室內陳設方面表現出的變化也很顯著。過去火塘是全家人的活動中心所在,室內生活的全部如吃飯、喝酒、休息、睡覺和待客、開會、跳舞、敬神等都在這里。室內的陳設物品非常簡陋,都是以櫥柜和火房(爐)為核心,以及有一些日常生活必需品,櫥柜除了用來放置鍋碗瓢盆外,主要功能是神位,所以又可以稱為“神櫥”。目前的變化,主要是由傳統(tǒng)住宅的以火房(爐)為中心的室內結構布局,演變?yōu)樾率阶≌囊蕴梦?客廳)為中心、功能劃分較細的室內結構布局?;鸱恳廊淮嬖?但僅僅是作為冬天烤火和小型聚會的場所;堂屋成為吃飯、喝酒、待客、開會、跳舞、敬神的地方,完全取代了過去以火房(爐)為中心的地位,并且家家都有專門的廚房和臥室。目前旅游接待戶家里的客廳,已經十分現代化了,彩電、沙發(fā)、茶幾一應俱全。
(三)飲食
傳統(tǒng)白馬人的飲食比較單一。食物以燕麥、洋芋、蕎子、青稞等雜糧為主。愛吃雜面條,不吃奶制品,愛喝漢區(qū)的清茶,男女均愛吸蘭花煙(葉子姻)。以前,在飯前還有簡單的祭祖儀式。與過去相比,目前白馬藏族的飲食習慣已發(fā)生了不小的演變,且漢化傾向比較突出。我們2007年開展的一項研究,就白馬藏族對目前飲食習慣與漢族相比的感知進行了調查(表2)。
表2 現在白馬人的飲食習慣和漢族相比差別大嗎?(N=561)
白馬藏族愛飲傳統(tǒng)的咂酒,還有養(yǎng)蜂的習俗,也喜歡食用蜂蜜或將蜂蜜釀成蜂蜜酒飲用。在旅游接待中,咂酒和蜂蜜酒都是常用來待客的飲/酒品。目前白馬藏族制作咂酒的工藝仍在流行。
傳統(tǒng)咂酒一般都要使用竹管吸。我們對白馬人當前的酒具使用情況進行了調查,結果發(fā)現,改用酒杯的已達52%、選擇用碗的有13%、仍然沿用竹管的還有22%。
總之,旅游對白馬藏族傳統(tǒng)飲食文化變遷有一定影響。一方面,當前白馬藏族在飲食方面漢化現象已十分突出。另一方面,我們在調查中發(fā)現白馬藏族有很多具有濃郁民族特色的食品,目前他們依然保持了對不少傳統(tǒng)食品的喜愛,且有不少傳統(tǒng)食品制作工藝尚在流行和較好傳承,如制咂酒工藝、制蜂蜜酒工藝、搟制雜面工藝、制洋芋慈粑工藝、制蕎羹子工藝等。旅游開發(fā)在強化白馬人對傳統(tǒng)飲食的認同方面有一定作用,如旅游開發(fā)區(qū)表現出來的對傳統(tǒng)咂酒的認同。另外旅游開發(fā)在一定程度上對當地民族傳統(tǒng)食品的生產起到了一定的刺激作用,如游客購買白馬人自制的蜂蜜酒等。
(四)語言、歌舞與藝術
語言在民族文化傳承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也是族群最主要的文化特征之一。白馬藏族無文字,有語(方)言。過去白馬人從小就說白馬話,適齡兒童上學才開始學說漢語,現在漢語的普及率越來越高。調查中發(fā)現,成年白馬藏族相互交流時幾乎全都是用自己的民族語言交流,有一些年紀比較大的白馬人甚至只會說白馬話,大部分能聽懂漢話卻不會說,而年輕人則是講雙語的現象更為突出。
白馬藏族民族語言傳統(tǒng)保持正呈下降趨勢。年輕白馬人會說白馬話,但流利程度與成年人相比差距突出,并且對漢語的重視也使白馬語在年輕人生活中的地位也在下降。值得關注的是,從小學習白馬話的兒童,由于深受母語影響,表現出白馬兒童在上學之后學習漢語比其他同齡兒童吃力、且影響到學習成績,調查中不少學校教師和管理者都反映,白馬藏族的學生學習成績普遍比漢族學生差,這一現象比較突出,可見目前學生中存在白馬民族語言的傳承與漢語學習的矛盾。
我們在調查中發(fā)現,白馬藏族對本民族語言具有群體性的熱愛。除了白馬鄉(xiāng)外,木座鄉(xiāng)語言的保持和傳承情況也比較好,即使在已失去說白馬話傳統(tǒng)和能力的黃羊、木皮藏族鄉(xiāng),被訪問對象也表現出來對白馬話的喜愛和愿意學說白馬話的較強烈愿望。旅游開發(fā)對本地白馬藏族語言文化變遷有所影響。在旅游開發(fā)地區(qū),被訪問者的漢語明顯比未開發(fā)地區(qū)流利,和外人的交流也更加自如。
另外,文化藝術與歌舞是民族旅游開發(fā)的主體,也是族群文化變遷的顯性表現。白馬藏族有豐富的民間口頭文學,有神話、傳說、故事和歌謠、謎語、諺語、警句等。在白馬藏區(qū)目前的旅游開發(fā)中,體驗白馬藏族文化、開篝火晚會、欣賞歌舞表演也是一個重要的內容。在有關族群的民間/口頭文學、神話/傳說等方面、年輕一代越來越不了解白馬人的傳說故事。但在歌舞方面,大家的參與面還是很廣。例如,“圓圓舞”是白馬人最具代表性的傳統(tǒng)舞蹈,過去每逢節(jié)日、兒女婚嫁、朋友聚會、家庭聚會、春播秋收、修房造屋等,白馬人都會聚集在一起,在空曠的院壩里、土坪上、草地中,點燃一堆堆篝火,跳起歡樂的圓圓舞。這一舞蹈因為具有參與性與表演性,現在白馬鄉(xiāng)從事旅游接待的寨子里,只要有游客,每到夜晚,都能看到各家院子中央燃起熊熊的篝火,身著鮮艷服裝的白馬人和游客跳起歡快的圓圓舞。
旅游與少數民族地區(qū)族群文化變遷是一個錯綜復雜的課題。本文通過對白馬藏族旅游與族群文化變遷的調查,就認識民族旅游與族群文化變遷,提出以下幾點思考:
(一)認識民族旅游在族群文化變遷中的“促進”作用
文化自身是處于不斷變化和發(fā)展之中的,旅游只是引發(fā)族群文化變遷的一個因子。民族旅游在兩個方面對族群文化的變遷起著“促進”作用:第一,民族旅游是族群文化變遷的“加速器”(accelerator)。任何文化都處于不斷的變遷之中,但在文化發(fā)展中,一些外在因素的作用、外來力量的影響,會改變文化原先的演化軌跡和速度。如在民族旅游中,很多少數民族地區(qū),由于受所處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經濟不發(fā)達等因素制約,其社會文化變遷本來是緩慢、漸進的,但由于旅游開發(fā),旅游者涌入,加速了這種原本更為緩慢的進程,從而加速了文化的演進,產生快速變遷現象;第二,民族旅游是民族/族群文化變遷的“催化劑”(activator)。民族旅游中,為了迎合游客的需求,民族旅游地對民族文化進行包裝、改造、再生產,使其文化內涵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如出現了民族傳統(tǒng)習慣、藝術歌舞、宗教信仰等發(fā)生重大改變的現象。
(二)重視民族旅游引發(fā)民族/族群文化變遷的雙重效應及其反作用
民族旅游引發(fā)民族/族群文化變遷有著雙重效應:一方面,它有利于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民族文化的發(fā)揚傳承、民族對于自身身份及自我表述的關注、民族認同感(ethnic identity)的加強及民族自豪感的產生。白馬藏族族群文化,在旅游開發(fā)背景下,其族群認同得到有意識的重構,文化認同感增強。但是,另一方面,民族旅游又極易導致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消逝,民族觀念、傳統(tǒng)習俗的迅速改變、宗教信仰的遺失、民族認同感弱化、民族自信喪失等。例如我國納西族東巴文化在旅游大潮的沖擊下,民族傳統(tǒng)出現迅速消失和隱退的現象。可以說,民族旅游引發(fā)民族文化變遷的正負效應都極為突出,正因為如此,伴隨著旅游的發(fā)展,學術界對旅游所引發(fā)民族文化變遷的爭論就從未停止過,觀點從早先各執(zhí)一詞的“對立”到現今日趨“客觀”。從研究成果看,旅游引發(fā)目的地文化變遷的問題已受到很大重視,但學者們對于文化變遷同時會對旅游發(fā)展產生“反作用”方面似乎關注不夠。以民族旅游/族群文化變遷為例,旅游的發(fā)展會給目的地社會文化變遷帶來顯著的正負效應,同樣,這些正負效應又會反過來作用于民族旅游的發(fā)展。譬如,民族旅游使民族傳統(tǒng)得到發(fā)揚、民族認同感得到加強,它會反過來促進民族旅游的進一步發(fā)展;但如果民族旅游使民族文化過度“商品化”,或是“同化”現象嚴重,削弱了民族文化特性,其“異文化”特色消失、失去了旅游吸引力,它也會反過來阻礙民族旅游的發(fā)展、甚至使旅游業(yè)遭受重大打擊。
(三)關注民族/族群文化變遷的真正動力以及因民族旅游而產生的“復合文化”
民族文化變遷是受到外部因素和內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民族旅游發(fā)展中,由于旅游者大規(guī)模地進入民族旅游地,使本地民族文化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和沖擊,但這只是一種“外部因素”的影響,而非民族文化變遷的真正原因;它僅為民族文化的變遷提供了機遇和條件,引起民族文化變遷的真正動力來自于民族文化的內部,即民族/族群內部自身的動力。因此,民族/族群內部“動力”如何?民族文化是否具有“文化自覺”?才是民族/族群文化發(fā)生變遷的關鍵所在。此外,在民族旅游發(fā)展中,由于受經濟利益驅使、市場因素的影響,作為民族旅游核心的民族文化,被不斷地重新制作、包裝和生產。這一過程中民族文化被重構、再建;民族文化的意義被重新“解釋”和“再解釋”;民族身份也在不斷變化、繼而形成“旅游民族”[18];在少數民族地區(qū),產生“旅游文化”,形成“民族文化”與“旅游文化”界線模糊的“旅游圈”。這一“旅游化”過程也使民族旅游地逐步形成一種“游客中心”型文化。我們將這一文化界定為“因旅游的發(fā)展而使民族/族群文化發(fā)生變遷、從而產生出的一種‘復合文化’,這一文化既有民族傳統(tǒng)文化(舊)文化因子,同時又具有適應民族文化發(fā)展變化而產生的新的文化因子?!笨梢哉f,“復合文化”的出現正是民族旅游發(fā)展的結果,也是市場經濟條件下民族文化一種“自覺”的選擇。
(四)民族旅游背景下民族/族群文化變遷的啟示
民族旅游圍繞著“民族文化資源”進行市場開發(fā),在市場主導及旅游規(guī)模性開發(fā)的影響下,民族/族群文化往往會出現加速變遷的趨勢,因此民族旅游背景下如何應對民族/族群文化變遷是一個應當引起重視的問題。筆者認為,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考慮:第一,旅游目的地社會,尤其是少數民族自身,要增強其民族自覺意識,提升民族認同感,從而增強對本民族文化的自豪感和自信心,使民族內部的凝聚力得到加強,這樣會有利于抵御外來文化的干擾。第二,應充分重視旅游開發(fā)背景下民族/族群文化的保護,探尋民族旅游與民族文化保護和諧共生機制的建立,使少數民族能在旅游開發(fā)中最大程度獲得利益,又不至于使民族文化在變遷中失去自身的特色或者發(fā)生畸形的改變,使民族文化得到很好的傳承和發(fā)展,也有利于民族旅游得到進一步發(fā)展。第三,重視旅游開發(fā)背景下民族文化變遷的預警預估,探尋旅游背景下民族文化變遷的規(guī)律和發(fā)展趨勢,并嘗試將文化變遷朝積極的方向引導。第四,民族旅游開發(fā)實踐中,應重視開發(fā)模式的選擇,如選擇生態(tài)旅游、小眾型旅游、生態(tài)博物館等模式,盡可能控制開發(fā)規(guī)模,實現保護性開發(fā)。
最后,對民族旅游與民族/族群文化變遷的認識,我們從人類學家Geertz的著作《文化的解釋》中,也許能窺見到一些旅游“現實”中民族文化“變遷”的內涵和意義:“文化模式既是一種歸屬‘現實’的模型(a model of‘reality’),又是以‘現實’為對象的模型(a model for‘reality’)、它既按現實塑造自身,也按照自身塑造現實”[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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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hnic Tourism and Cultural Change:Observations from Bai-ma Tibetan Ethnic Communities in Pingwu County,Sichuan Province
Li Lin1,Xiao Honggen2
(1.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2.School of Hotel and Tourism Management,The Hong Kong Polytechnic University,Hong Kong 999077,China)
Tourism is an important form of social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has hence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ethnic community development in China.This paper deals with the impacts of ethnic tourism on socio-cultural change in ethnic communities. Drawing on field research conducted at Bai-ma Tibetan communities in Pingwu County of Sichuan Province,the study reports on socio-cultural changes that have been occurring in Bai-ma Tibetans’ways of life(e.g.,their traditional dress,their drinking and eating habits,their houses,and their dialect and ethnic performances).The study contributes to discussions on tourism and sociocultural change in ethnic communities.Implications of the research for mitigating negative impacts of ethnic tourism development are also discussed.
ethnic tourism;cultural change;ethnic community
F592.7
A
1674-3784(2013)04-0093-06
[責任編輯:諶世龍]
2011國家文化科技提升計劃項目“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技術體系的構建”(文科技函[2011]821);國家“十二五”科技支撐計劃項目“國家文化創(chuàng)新工程”、“荊楚文化遺產數字化公共服務關鍵技術研究及示范”(2012BAH83F00)
2013-03-29
李林(1970- ),女,云南人,華中師范大學國家文化產業(yè)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文化遺產保護與利用;肖洪根(1965- ),男,福建人,香港理工大學酒店及旅游業(yè)管理學院助理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知識社會學與科學共同體、旅游科學的理論與實踐、旅游文化與文化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