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仲文
“人怕出名豬怕壯”,迭句老話真是一點勿錯。自從上次替一位上影廠前輩修改他的“全面補充交代”之后,這個名聲就在干校審查對象中偷偷傳開了。不怪這位前輩不夠保密,本身“修改”一事就是另外兩位同難替他出的“急辦法”,一開始就保不住密的。
一天午飯后,大家都在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干校里靜極了,聽得見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我從廚房里回來,正躺在床上,小房間里進來一位老工人,這位老工人脾氣暴躁,相貌也不大和善,說一口硬嗆嗆的蘇北話,而且有些江湖不良習(xí)氣。比如,同你一起用雙手抬重東西時,他會趁你集中心思出力氣的時候突然一撒手,雖然他一撒手之后又極敏捷地抓住了,但你這一頭就突然吃到了分量,真要有一點力氣才穩(wěn)得住,而且穩(wěn)住了以后,你心中的驚嚇自然是驟然而生,這就叫“撥儂吃吃苦頭”,是江湖上欺生的一種常用手段。這位老工人仗著自己有一膀力氣,這樣戲
弄別人,他頗有點得意。記得有次他同我抬張木頭寫字臺,他雙手一拍寫字臺的一端,兩個巴掌左右夾緊了臺子的兩邊,就這樣抬起了寫字臺,這是明擺著向我示威。我見他這樣子,也就照樣雙手兩個巴掌夾緊寫字臺左右兩邊,抬起來兩人一前一后走著。我是倒著走的,當(dāng)我回頭看一看路的時候,這位老江湖就瞬間撒了手!寫字臺的他這一端就重重地頓在了地上。好在我自幼混跡南昌路錢家塘,多少也算是個淮海路襄陽公園的練家子,兩個巴掌仍然夾緊了寫字臺的左右兩邊沒有松開,隨即嘴里還了他一句:“師傅,可玩不得!”他聽到這句純正的蘇北勞動人民的家鄉(xiāng)話,反倒有點吃驚起來。總之,這樣的人,還是躲著點的好,他在電影廠的確沒有什么朋友。還有,要命的是他在文革開始時造反非常積極,當(dāng)時小造反們稱這些造反的老工人是“造反派的老精華”,這句話大大地滋長了這位老工人的戾氣,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到了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他的歷史問題就使得他被徹底孤立,丟在一邊,看上去很可憐,可同情他的人幾乎沒有。
他進房之后,我從床上起身站著,用蘇北話對他說:“什呢風(fēng)把你老人家吹家來,坐,坐下子。”他低著頭不坐,低聲說:“求你件事?!蔽矣钟锰K北話回道:“什呢話?沒得一個求字,能辦的事吾一定出力,老同事了嘛?!?/p>
這位老工人也是來要我?guī)退麑憽叭嫜a充交代”的。他說來這塊之前對工軍宣隊講的,“自家識字不多,要請小楊代寫下子?!鳖I(lǐng)導(dǎo)上同意了,這才來找我?guī)偷拿Α?/p>
他年輕的時候,在南京替一個大漢奸拉私家黃包車,他說大漢奸家在“雞鵝巷”,“南京城里頭就算勒塊(那兒)的房子好呢?!蔽艺f我知道,國民黨軍統(tǒng)南京辦事處就在雞鵝巷,戴笠常去辦公,《文史資料》上講到過的。我問他:“你在他家拉黃包車是出苦力受剝削做傭人,有什呢好交代的呢?”他低聲說了句:“我是他的保鏢。”
現(xiàn)在是我陷入了沉思,這份“補充交代”有點不好寫,做過大漢奸的保鏢可不是一般問題,想了想我問他:“你當(dāng)保鏢有沒有手槍、盒子炮之類的?”他立即回答說:“沒得,我從來沒有拿過槍?!蔽移婀值貑査骸澳銢]槍靠什呢來保護主人呢?”他說:“我有功夫。”我這才想到他有一膀子力氣的來由了,就問他:“什呢功夫?”老工人回答說:“童子功?!?/p>
我知道,江湖上的“童子功”其實有兩套,有的人只練一套,有的人兩套功夫皆有之。第一套是渾身關(guān)節(jié)筋絡(luò)十分柔軟,人體可以舒展折疊自如,像沒有骨頭一樣,這是走江湖賣解(雜技賣藝)的路數(shù)。另一套是武術(shù)的路數(shù),男人可以將自己的外生殖器收縮入腹,在搏擊時保護自己最軟弱的部位不受人制。這是一種常人不具有的保護性措施,稱作縮陽術(shù),是出于自衛(wèi)的考慮,跟“能不能打”實在沒有太直接的聯(lián)系。不過由于不常見到這種本事,又因為對人體生理上的愚昧認識,因而大家都誤認為身懷童子功絕技的人必定是武林高手,其實是不一定的。當(dāng)然練童子功的人大多習(xí)武,還學(xué)過其他技擊武術(shù),否則這個重要地方不被人打到而頭頂上挨一板磚,恐怕也夠嗆,那就不要出來在江湖上行走了。除非是像“三言二拍”這套書里講的一個故事,有個男的會縮陽術(shù),裝成一個尼姑專門勾引良家婦女,那是旁門左道的功夫,為武林所不齒了。
我也知道,在槍炮已經(jīng)十分發(fā)達的年代,沒有人會迷信什么保鏢的童子功特異功能,到底義和團已經(jīng)被徹底認清楚他們的神力何在。我就問他:“這個大漢奸還有沒有其他保鏢?”他肯定地回答說:“有哪,四個,一人一根盒子炮,一部腳踏車?!蔽艺f:“這就對了,你不是專職的保鏢,是拉黃包車的。是不是這么回事?”老工人說:“不過當(dāng)初介紹人講好是去當(dāng)保鏢的?!蔽艺f:“人家先要找個保鏢,認為你不合適就讓你拉黃包車。也講過你有童子功可以保護主人家。拉黃包車是你的職業(yè),講童子功是要你在關(guān)鍵時刻替主人擋槍子兒罷了,四根盒子炮都打不過人家,你的童子功也頂不住啊?!?/p>
我很清楚,這位老工人腦子里在“轉(zhuǎn)大頭瘟經(jīng)”,別不過來,他至今還一直認為自己的童子功十分了得,當(dāng)保鏢是體面活,拉黃包車是掉了價,他始終不大愿意承認人家就是雇他拉車的,至于保鏢最多只是一句隨口說說的話。(揚州人見到喇嘛念經(jīng)時手里總是在轉(zhuǎn)一個小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不知怎么后來形成了一句“轉(zhuǎn)你的大頭瘟經(jīng)”,來罵人的腦子進水了。)
攝于某地的“五七”干校遺址
送佛上西天,救人要救徹。我只好明說了:“老兄弟啊,吾規(guī)規(guī)矩矩搭你講:現(xiàn)在到了文革后期,你是個拉黃包車的,問題老早解決了。你自家講是當(dāng)保鏢的,這個問題就大了,這是你自家講出來的,專案組又不好隨便否定掉,弄不好有得拖了。”他無言地看著我,我又講:“吾再講一遍,你可記住了,你最初想去當(dāng)保鏢,人家嫌你沒本事,就叫你拉黃包車。你呢,就是在他家拉車。也是有人講過你童子功這么了得,有什呢事要保護主人家,其實他有四個挎盒子炮的保鏢,你呢,從來沒得做過保鏢。記住了!寫我是這樣來寫,說呢,要從你自家嘴巴里說出來,不要對人家講,是我小楊教你這么說的。可知道?”
他畢恭畢敬地說:“唔哪(念nou 音),吾咋家(怎么)會這樣說呢?你是存心幫吾的忙,放心,吾記住了,牢牢記住,難為你了?!卑Γ媸撬酪孀踊钍茏?,不過一個不識字、拉黃包車的,又能有多少政治上的常識呢?
我忽然好奇心上來,就問他童子功是怎么練成的?他說很小的時候,寒冬臘月,他的祖父清早把他從暖和的被窩里一把拎出來,強按他在天井里的一塊大青石板上,無論他怎么哭喊都不松手,直到青石板被體溫捂熱,孩子不叫喚了,才把他帶到街上去喝茶吃早點……我明白男人突然一受寒冷外生殖器就會自然收縮上提,自幼被迫練習(xí)多年,這個收縮能力就得到加強,直到能夠全部縮進小腹中才算練就了童子功。時至今日,還有沒有人這樣苦練我不知道。我是相信德國鐵血丞相俾斯麥的名言,“進攻是最好的防守”。有人想這樣鍛煉自己的孩子我也不反對,不過當(dāng)心要承擔(dān)虐待未成年人的法律責(zé)任。再說,現(xiàn)在要找這么一大塊平坦的青石板也大不易??!
在干校的這段日子里,我還幫另外一位老工人寫過“全面補充交代”。那是一位老駕駛員,他對我講:“東洋人進上海格辰光,搭一個日本人合伙做過生意?!爆F(xiàn)在專案組盯牢伊問“哪能介(怎樣)搭日本人搭上關(guān)系做生意?”“日本人侵略中國,儂搭日本人合伙做生意就是漢奸!賣國賊!”伊搭我講:“辰光介長,哪能記得清爽?幾趟都想去跳黃浦。想想哪能阿拉三兄弟格命介苦,儕要死得格能慘法。”我連忙安慰他,要他打起精神慢慢從頭講起,我一定幫忙幫到底。
當(dāng)年他們?nèi)齻€人一道出來學(xué)生意,師兄、伊搭師弟三介頭,因為同門兄弟,比親兄弟還要好,真?zhèn)€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賽過《三國志》里格劉、關(guān)、張。三家頭拼拼湊湊買了部舊卡車,專門幫人家送貨色,賺點銅錢過日腳。老爺汽車一徑要修,汽油、輪胎貴得飛上天,捐只照會(牌照)老價鈿,路啷廂到處要撥“買路鈿”,黑白兩道儕要孝敬,加上迭格捐伊格捐(稅收),日腳交關(guān)難過。好在三兄弟年紀輕,師兄專門接生意,師弟專門修車子,三家頭裝卸工也勿請,上跳板自家來,就格能養(yǎng)家活口過日腳。
客戶當(dāng)中有個日本人,上海閑話講得一點也聽勿出是東洋人。迭格日本人講,“倷出卡車出人,我兜生意來跑單幫(長途販運賺差價),大家相幫賺點銅鈿分分?!鄙饩褪歉衲茏銎饋砀?。事實上三兄弟只管運輸,有時候知道運的是什么貨物,比如到山東煙臺去拉蘋果;有辰光運什么貨真是勿清爽,一箱子一箱子裝點啥,一大捆一大捆啥物事,問也勿問。迭格日本人從來勿穿軍裝,但是有本事弄得到軍部的“通行證”,所以生意還好做做。至于分鈔票格事體,東洋人講多少是多少,三兄弟也搭伊無啥好爭多爭少。后來迭格日本人撥憲兵隊捉得去,講伊走私軍用物資。日本人格老婆也會得講上海閑話,對伊拉三兄弟講:“阿拉先生是東洋人,頂多罰脫點鈔票叫伊上前線打仗。倷三家頭是中國人,撥憲兵隊捉得去勿得了,快點逃!”
三兄弟就這樣逃出上海灘,抗戰(zhàn)勝利再回來,迭格日本人自此再也無沒碰著過。
我對他分析說,這種日本人叫浪人,老底子大多住勒虹口,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混混。他同你們做生意,講講是合伙,實際上你們只是分包運輸,這家公司的經(jīng)營你們一點都不清楚,分錢也沒有固定的比例。這個不叫合伙,你們對公司既沒有責(zé)任也沒有義務(wù),這“合伙”兩個字是上海話的口頭語,如果真的是一淘做生意的“合伙人”,如狼似虎的日本憲兵隊會放過你們嗎?中國人參與走私軍用物資,倷三家頭老早撥憲兵隊格狼狗扯(撕)碎脫。我特意叮囑他:“儂格交代里一定要講清爽迭點,千萬勿好講‘合伙做生意’,事實上也勿是合伙,嘴巴里講講格。覅拿勿是自家的責(zé)任套勒自家頭啷廂!要實事求是?!?/p>
這位又擔(dān)心地問了:“哪能搭迭格日本人搭上關(guān)系做生意,格點我實在想勿起來了……”
我不得不陷入了長考,忽然心里一亮,就先小心地問他:“儂格兩個師兄弟現(xiàn)在勒(在)啥地方?”他懊喪地說:“儕死脫了,如果還活勒就好講的清爽了。”聽了這句,我心里踏實了。我就說:“儂勿是講生意總歸是師兄接得來了嘛?”
他就說:“師兄人交關(guān)四海,生意接得著,師弟只管修車子,我迭格人比較笨,勿出趟,上勿了臺面……”
我又問:“格么師兄經(jīng)常到啥地方去談生意呢?茶館店,跳舞廳,裕德池(澡堂)……”
他說:“對對對,師兄總歸到四馬路青蓮閣去咯,上海灘啷點生意人早啷廂總歸到格爿茶館店去談生意,伊拉用得到卡車裝貨色就會搭師兄講,師兄有辰光勿勒(在)啦伊拉也會關(guān)照茶房一聲要用車子格事體?!?/p>
我就講:“迭格東洋人也是上海老門檻了,總歸曉得青蓮閣談生意格場化,是勿是儂師兄會得勒啦青蓮閣碰著迭格東洋人格呢?”
他連忙說:“是格是格,一點勿錯,師兄帶我搭師弟第一趟見東洋人,就是勒啦青蓮閣迭爿茶館店里?!彼又f:“師兄第一趟碰著東洋人就應(yīng)該勒青蓮閣,當(dāng)時阿拉勿在場,不過通常師兄儕是一家頭去談生意,當(dāng)日伊搭東洋人講點啥我是勿清爽。不過過子幾日是阿拉三兄弟一淘搭東洋人碰頭講格,講么儕是師兄一家頭勒講閑話,阿拉兩兄弟勒邊啷聽了,講格就是做生意格事體?!?/p>
我很高興,他終于只講“做生意”三個字,不再提什么“合伙”的字眼了。我當(dāng)然更高興,現(xiàn)在他“回憶”出他的師兄是如何跟東洋人搭上關(guān)系的了。青蓮閣是個公共場所,談生意的地方,在商言商,“漢奸”的陰影淡去了不少。關(guān)于這點完全是他自己“回憶”出來的,我不應(yīng)該負什么責(zé)任吧。什么?這是心理暗示?現(xiàn)在我更加淡定了,福爾摩斯、波洛大偵探可以做的事,我為什么做不得,理直氣壯得很哪。
我當(dāng)時腦子很清楚,并沒有忘記再問他,他的兩位師兄弟是怎么死的。他說當(dāng)時跑到桂林、重慶、昆明大后方,還是開卡車運貨色,正路子、歪路子格貨色都有。一天師兄運了一車橫貨,在山路上被緝私隊窮追不舍,師兄心一橫,在緝私隊小吉普追上來格辰光,手里的卡車籠頭(駕駛方向盤)一拉,車尾巴朝外頭一掃,就把超上來的小車一下子撥到萬丈深淵里去了。西南地區(qū)的盤山公路至今還是名副其實的天險,窄窄逼仄的一條路是削掉一邊的山崖開鑿出來的,另一邊叫人不敢探頭朝下看,有時只見底下一條蜿蜒的白線,其實那是一條遠遠的奔騰急流;有時底下郁郁蔥蔥,深不見底。去過旅游的人都說汽車行在山路上膽戰(zhàn)心驚,一條命全交給司機了。
當(dāng)年汽車不多,關(guān)卡上一查,加上師兄卡車尾部的碰擦痕跡,很快就將他捉拿歸案。師兄辯解不是有意為之,只是一次交通事故,自己的車子都幾乎翻下去了?!皫熜趾髞硎撬涝诒O(jiān)牢里的,上海還有妻兒老母,一大家子人哪?!边@位老駕駛員說:“當(dāng)時跑這條道都要拜兩個“媽”,遇到難纏的關(guān)卡再塞兩個錢,平時都是沒事的。那天遇到這部緝私車,大概是車上的人賭錢輸?shù)镁獠抛返媚敲春?,就讓大師兄碰上了?!?/p>
我問道:“四川幫會哥老會也叫袍哥,是從《詩經(jīng)》里頭一句‘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取下來的名稱,四川人有文化,古代的蜀國嘛。袍哥里掌舵的舵把子叫‘龍頭大老爺’,怎么跑出兩個‘媽’來,變成‘龍頭老干媽’了呢?”他說:“當(dāng)時就兩個‘媽’在管事,不過長得怎樣誰也沒見過。師兄這種事死了一車的人,‘老干媽’也擋不住,只好吃官司?!?/p>
我心里清楚了,再問:“那小師弟呢?”他不無痛苦地說:“死得更慘。那天我們幾部車停下來吃中飯,師弟在前面一撥車上,飯還沒吃完就有回過來的駕駛員講:‘前面幾部車被日本飛機炸了?!乙宦犘睦锟┼庖幌拢埻胍粊G就開車往前趕。到了一看,有三部車被炸著了,師弟的車燒起來了,燒得只剩車架殼子。伊大概是剛好開開窗朝天上看格辰光吃著炸彈的,人格頭頸骨燒斷脫了,伊只頭倒無沒燒得哪能,整只頭跌落勒車子外頭……”
沉默了一會他繼續(xù)說:“我當(dāng)場拿自家件衣裳脫下來,拿師弟只頭包包好,又勒車架子里廂駕駛座位格地方,抓了幾把黑顏色格細灰擺進去。格個火燒得真大,一部車子全燒光,師弟也燒得精光,還好只頭落勒車子外頭地啷廂……就格點物事尋只木箱裝好,路旁邊山坡上挖個‘團’(圓坑)埋埋脫,連塊碑都無沒。格辰光有今朝無沒明朝,東洋人天天來丟炸彈,自家也勿曉得還有命活到今朝子?!?/p>
他又說:“師弟人聰明,會得修車子。命苦來稀,從小無沒爺娘,是阿姐帶大格,抗戰(zhàn)勝利以后我回到上海人也尋勿著了?!?/p>
我沒有再問什么問題,他們師兄弟三個人的感情如此深啊,我還能再問什么呢?就趕緊叮囑他幾句,這份材料明朝就幫你改好,你自己也要看看熟記記牢,兩個主要問題尤其要心里廂清爽,專案組還會再問儂格,儂要記牢哪能回答法子,覅前言勿搭后語,否則今朝就白來一趟了。
他清醒過來,連聲說:“格個我有數(shù),儂放心,我會得講格。會得講儂放心。謝謝儂,謝謝儂?!?/p>
以后,還有那么好幾位來找我?guī)兔π薷摹叭嫜a充交代”,有的本身文字功底好,我只是口頭提點意見讓他們自己回去修改。有的實在看不過,我就連夜修改好交還出去。做這件事我堅守一道底線:他們自己怎么講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不講違反政策的話。不過問問問題總可以吧,至于問了他怎么回答又是他自己的事了。我只是幫幫他們理清思路,講點邏輯,實事求是地結(jié)個案。其中有的人真是被批斗得六神無主,“交代”里一上來全都承認,對自己無限上綱上線,到結(jié)尾又全盤否定,堅決推倒!這叫專案組如何結(jié)案?有的“交代”中該承認不承認,該否認不否認,“承認”了怕定罪,“否認”了怕落個“頑抗”帽子,圓兜圓轉(zhuǎn)講了半日天,叫人家怎么下結(jié)論?更多的是沒有對自己先下個結(jié)論,羅列了一大堆問題想“(乞)討結(jié)論”,而這些問題又是炒冷飯炒得一點味道也沒有了,叫專案組也是頭疼得很。凡此種種,真想不到我十年前在農(nóng)村搞四清時做過后期階段“復(fù)查組”秘書的經(jīng)驗倒又重新派上了用場,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寫到這里腦海中浮出了一幅景象,那是我上中學(xué)時天天見到的:學(xué)校附近郵局門口的角落里,有一張簡陋的小摺桌,桌前掛一塊灰不溜秋的布帳,上面兩邊是毛筆書寫的工整對聯(lián):
半部殘書糊日月,一支禿筆度春秋。
小桌上的水牌寫著:“代寫書信,代寫檢討”,桌子后面坐著一個面容枯黃的中年人,舊藍布中山裝的胸袋口露出的鋼筆筆夾閃亮發(fā)光?,F(xiàn)在看來我也有資格在房間的帳子上掛個紙招,用小點字寫著:“代寫交代”。畢竟此業(yè)不可大肆張揚,老實點吃飯睡覺吧。
對了,這個行當(dāng)是我國存在了千年之久的測字攤的革命變種,郵局前的測字攤解放后成了寫信攤,現(xiàn)在一些旅游景點又出現(xiàn)了測字攤,可見其生命力之頑強。順便說一句,上海老話里的“擺測字攤”,是指舞客在跳舞場里占只邊上格臺子點吃點喝,就是死也不肯到舞池里去“蓬嚓嚓”格朋友,大概是一種什么臨場恐懼癥吧。舞女們賺勿到伊格鈔票就貶稱迭種清坐客人為“擺測字攤朋友”。當(dāng)年家中有位跳舞場??烷L輩就是這樣一位出了名格“測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