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盡
約圖風格:畫一個庭院里,一個女孩子拿著茶壺正在往石桌上的被子里添茶。半版圖
(一)
吉小冬會做夢,漆黑的夢境充斥無盡黏稠,有軟涼的液體在裸露的肌膚上流動。
滑的、膩的,濃郁而芬芳。
緩緩地、慢慢地……
漫過腰肢,溢過胸口,涌入口鼻。
(二)
傅卿書在亭中賞花。
花園并不大,傅家卻是大。家大業(yè)大,這園子雖小,姹紫嫣紅的卻盡是些珍奇名種。
吉小冬小心翼翼地往石桌上的杯盞里添茶,傅卿書伸手握住她的手。
吉小冬的視線落入那雙英氣逼人的眼里。
傅卿書于是說:“小冬,我娶你吧。”
吉小冬怔然,神游似的移開目光,緩聲道,:“名分什么的我不在意,只要能永遠陪在你身邊就好了。你知道的,我只是愛你而已,其他的都不重要?!?/p>
傅卿書側(cè)臉,瞇眼仔細看花蕊中央的小粉蝶,輕聲道:“成親——我們,成親?!?/p>
吉小冬迅速抽出自己的手,轉(zhuǎn)身背對著傅卿書。她的眼眶濕潤,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神哪!你終于聽見我的聲音了。
整個傅家,這么大的一個傅家,每一個人都知道她愛他!從小到大!
傅家是座老宅,高墻深井,宅內(nèi)栽滿郁郁蔥蔥的高大喬木,就連白天也透著那么幾分涼意。
“老爺,二爺回來了?!蓖ぷ油庥腥藖韴?。
傅卿書站起來,對吉小冬笑道:“走。不知這次阿玉又帶了什么玩意兒回來?!?/p>
大廳里,傅如玉一身風塵仆仆,撩著袖子與人往里抬幾個木箱,抬眼看到傅卿書立刻歡快喊道:“大哥!”
不同于傅卿書的俊朗,傅如玉身形纖長單薄,生得唇紅齒白,傅粉何郎,容貌是少見的妍麗。
吉小冬是孤兒,四歲入府,只因當年在大雪天出門的老夫人心軟。吉小冬初入傅家時,傅卿書只比她大兩歲,而傅如玉那時卻才剛剛學會走路,三人是名副其實的青梅竹馬。
“里面是什么東西?”吉小冬彎下腰撥弄了一下箱子上面的鎖扣。
傅如玉笑嘻嘻地往上一坐:“秘密,晚上再告訴你。”說完變花樣似的從袖子里掏出一只精巧的竹編小鳥塞到她手里,“喏,好看吧?特意為你帶的?!?/p>
他們都說傅如玉是紈绔子弟,仗著家底殷實,無所事事,整日就只知道在外游玩。
其實在老爺去世之前,一直被看好的并不是現(xiàn)在繼承了家業(yè)的傅卿書,而是聰慧靈敏的二少爺??刹恢醯?,突然有一天傅如玉性情大變,到后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傅如玉笑得七分天真三分浪蕩,吉小冬實在是忍不住想把他額前雜亂的發(fā)絲理整齊。而事實是她也這么做了。
傅如玉一愣,推開她的手,向一旁的傅卿書擠眼:“大哥會吃醋的?!?/p>
傅卿書大笑:“阿玉,我打算娶小冬?!彼H昵地摟住吉小冬的肩膀。
傅如玉聞言,孩子似的雙掌一拍:“好哇,這可是天大的好事?!?/p>
(三)
入夜,傅二爺在自家院里搭了個小臺子,屏風、燭臺,一件一件地往上搬。
府里所有人都被他叫了出來,鬧哄哄地圍成一團。
幾人在傅如玉的示意下打開箱子,熟絡(luò)地從里面挑取出一片片薄如紙片色彩鮮艷的皮影。
絲竹鑼聲響起,藝人捏著細嗓子開腔。調(diào)子尖刀似的劈開夜幕,又陡然跌落,抑揚頓挫,好一出漂亮的《二度梅》。
人群中的吉小冬皺眉,從里擠出去,提了燈籠想回住處。
有人拉住她的袖子。傅如玉興高采烈地問:“你上哪兒去?”
吉小冬搖搖頭,看了看站在傅二爺身側(cè)的傅卿書:“有些不舒服,我回去睡覺?!?/p>
傅如玉不肯,硬要留她:“你要是走了,那我豈不是白忙活。你以前可最愛看皮影戲了!
“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偷跑到集市里,你還賴在戲臺子前不肯走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可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興致高昂的傅如玉沉浸在回憶中。
“一連兩夜禱告花神,只愿梅開二度——”掐細的嗓音婉轉(zhuǎn)。
夜幕由無數(shù)蠕動的潮濕發(fā)絲盤踞而成。明黃燈光,肢體僵硬,紅的、綠的、黑的、白的……表情空洞的紙人在白幕上靈活翻轉(zhuǎn)。
“夠了!不要再說了,小冬本就不喜歡這些。”傅卿書這才打斷傅如玉的話,把面色蒼白的吉小冬擁入懷中,撫摩著她耳鬢發(fā)絲,柔聲道,“阿玉,是你記錯了?!?/p>
傅如玉淡淡地看著他們,轉(zhuǎn)身走到前方厲聲喝停。所有人面面相覷,不知緣故。
傅卿書摟著吉小冬,瞥了傅如玉一眼,忽然就冷笑一聲。
所有人散去后,四周瞬間變得空蕩蕩的,燈火明滅,一陣寒涼夜風呼嘯而過,令人覺得有些冷。
吉小冬有些歉意地看著傅如玉。傅如玉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什么,扭開了頭。
不遠處忽然傳來女人的一聲尖叫,還有凌亂的腳步聲。
“鬼!有鬼!地窖里有鬼——”樹叢里沖出一個因為恐懼而面部扭曲的丫鬟,張牙舞爪地往這邊跑來,幾個家丁跟在后面追趕。
傅如玉去攔她??砂l(fā)了瘋的人力大無比,他踉蹌著退了幾步,好在隨后而來的家丁合力上前將人按在了地上。
丫鬟在地上四肢亂舞,仰頭看見吉小冬,目眥欲裂,更是驚恐,單手指住她,正想喊什么,卻被傅如玉用木棍擊昏了,軟軟癱倒在地。
(四)
吉小冬擁著被子蜷曲在床角,看著天際逐漸從灰暗轉(zhuǎn)為透亮。晨曦的暖陽柔和得讓人想要嘆息,卻融化不了隱藏在血肉骨髓最深處的寒涼。
軟的、涼的、滑的、膩的……
肌膚戰(zhàn)栗起顆顆小點,她甚至在夢中聞到甘甜欲死的香味。濃稠的桂花香。
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詭異夢境,她簡直是害怕極了。
“小冬——吉小冬——”有人在喊她。
吉小冬披衣起身,自窗口探身看去。
濃蔭,薔薇花架。
少年身著罩紗白袍,流水般的長發(fā)披散。
寂靜無聲,他仰著頭,陰影濃重。光線斜打過來,少年身上帶著一絲陰涼的鬼氣。
傅如玉往前一個跨步,站到了陽光下,皮膚白皙,嘴唇豐潤殷紅,已然是一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吉小冬雙手搭著窗臺應了一聲。傅如玉笑得燦爛,招手示意她下來。
對于傅如玉這個人她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他們?nèi)擞H密無間,她卻覺得自己有些怕他,總想逃得遠遠的。
……
馬車輕輕搖晃,里面彌漫著不知名的熏香。
吉小冬撩起簾子看了眼外面,商鋪密集,游人如織。
“你真那么喜歡大哥?”溫暖的呼吸吹拂在耳邊,吉小冬扭頭,傅如玉的鼻尖近在咫尺。她嚇了一跳,腦袋后仰,咚地一頭撞上木板。
傅如玉噴笑,把她拉過來,一手捂住她的后腦,輕輕摩挲。
吉小冬不自在地掙開,坐遠了一些,用力點頭:“嗯!”
“那就好……那就好……”傅如玉喃喃,垂首看不清神色。
馬車在一家布莊前停下,掌柜的已帶人在外候著。
“傅二爺,里面請,我早把上好的緞子給揀出來了?!闭乒竦男Φ煤挽阒t卑。
吉小冬輕觸火紅緞面上仿佛就要展翅欲飛的金鳳,錦布柔軟沁涼,水一樣的觸感在指尖化開。
吉小冬扭頭看坐在身后正歪著頭聽掌柜說話的傅如玉,傅如玉也看過來,微笑。
吉小冬與傅如玉并肩走在街上。吉小冬突然拉住傅如玉的袖子:“那個很貴吧?”
傅如玉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把扇子,唰地抖開扣在胸前,眼眸斜飛,風情萬種:“你猜?”
吉小冬低下頭:“日子都還沒定好,現(xiàn)在就做喜服會不會太早了?”
傅如玉很是快樂地踮腳轉(zhuǎn)了個圈,白衣勝雪,遂半彎下腰盯住她的眼睛:“我呀,要讓你穿上最美的嫁衣,風風光光地嫁入我們傅家?!?/p>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很鄭重,眼含柔情。
(五)
一個小二打扮的人突然攔在面前:“兩位,有位客官請你們上樓?!?/p>
吉小冬仰起頭,憑欄而坐的傅卿書向她舉起酒杯。
上樓后,吉小冬自然而然地坐到傅卿書身邊,見傅卿書的酒杯已空,就小心翼翼地托著酒壺往里倒酒。
甘洌的液體落入瓷白的杯子,傅卿書忽然伸手,點了點吉小冬微微翹起的小指,慢條斯理地開口:“小冬,我不記得你有這個習慣?!?/p>
對面的傅如玉面色一沉,握著酒杯的手輕輕捏緊。
“來,這是你最愛吃的水晶蝦仁?!备登鋾鴬A了一筷子放入吉小冬的碗中。
在傅卿書的微笑注視下,吉小冬遲疑著送入口中。
傅如玉啪地拍下筷子,探身過來一手捏住吉小冬的下巴,怒氣沖沖道:“給我吐出來!”
傅如玉手上用了七成力氣,吉小冬的下巴紅成一片,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傅卿書隔開傅如玉的手,一手攬過吉小冬,將她按入懷中,低下頭問:“不喜歡?”
吉小冬連忙搖頭。
傅如玉跌落回座,閉眼仰頭,顫抖著長吸一口氣。
傅卿書又問:“愛我嗎?”
吉小冬急忙回答:“愛。”
傅卿書側(cè)身把吉小冬擋在里面,飛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后放開手:“我和阿玉有些事要說,你先回去,馬車就在樓下?!?/p>
吉小冬聽到身后傅如玉暴跳如雷的聲音:“傅卿書你明明就答應過我——你還逼她!”
吉小冬捂住耳朵快速跑下樓,找了個角落吐掉一直含在嘴里的蝦仁。她站在街口,看人來人往,雙手緊緊抱住自己。
摸了摸嘴唇,吉小冬慢慢地往前走,心情輕快起來。
那個深深愛著的人啊,和他恩愛地過一輩子。
生一個孩子,長得像傅卿書也像她。
當他們老了之后,就可以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生活。
想著想著,她幾乎就要笑出聲來。
“那不是傅家的孩子嗎?”聲音蒼老,不怒自威。
吉小冬四下張望。從身側(cè)駛過的華貴馬車緩緩停下,里面的老者笑瞇瞇地望著她:“果然是你。你們傅家四芳堂近來怎么少了一味桂花蜜糕?可讓我心心念念了好久?!?/p>
吉小冬認得他,是這里德高望重之人。
傅家祖上以賣糕點發(fā)家,現(xiàn)在重心雖不在這上面了,但四芳堂的桂花、菊花、桃花、荷花四味蜜糕流傳至今,依舊享譽盛名。
至于為何少了一味桂花,她也不知道原因。
(六)
整個傅宅只是涼。地窖卻可以說是陰森。
通向地下的石階光滑無比,角落幽綠苔蘚叢生,踩上去濕黏異常。
“小冬姐您可要小心腳下?!睅返呐⒆哟盗粱鹫圩?。
吉小冬跟在后面,心驚肉跳,只覺得前方的黑暗就像妖魔洞開的血盆大口,伴隨著陣陣陰風:“這……地窖真的沒鬼?”
女孩子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恚骸靶《阏f的是那個瘋掉的丁香吧?是她活該。平日里她跟著大家來這里取蜜總愛做些小動作。那天二爺不是把所有人都叫走了嘛,她就壯了膽子獨自到這里想來偷蜜,喏——倒給那東西嚇破了膽子。”
甬道狹窄,走過一扇石門,眼前空間霍然變大。她將手中火光湊近一邊墻壁,上面釘滿燭臺,成串的暗紅燭淚掛滿厚厚一墻壁,凹凹凸凸,借著昏暗的火光,湊成一張可怖的鬼臉。
女孩子從懷里掏出兩支蠟燭插上燭臺,點燃,地窖立刻明亮不少。
四只巨大的褐色陶缸占了一大半地方,上面被嚴嚴實實地封了口。
四芳堂的蜜糕取材一為揉碎的新鮮花瓣,二就是這花蜜。
吉小冬走近,碰了碰掛在缸口的木牌。上好的桃木,只是年代久遠,上面沾了厚厚的污漬,字跡就有些模糊不清。
“桃花……荷花……就這個吧?!奔《噶酥缸罾锩娴哪莻€。
女孩子面帶遲疑,扭身看她:“老爺早就吩咐過,沒他的允許誰都不準開桂花蜜缸?!闭f著打開荷花蜜缸,“荷花的也很香,不信小冬姐你過來聞聞。”
荷花蜜清甜,吉小冬卻搖頭:“我只要一點就好,不會被看出來。”
女孩子咬了咬嘴唇:“那可不許告訴老爺。”
封口往上揭開巴掌大的一塊,里面的蜜很滿,幾乎要溢出沿口。桂花香撲面而來,濃烈而纏綿。吉小冬擦了一指送入口中,甘甜欲死。
如果不是燭光跳躍,一瞬間還以為墮入夢境。
吉小冬用小勺子把花蜜舀入隨身帶著的小竹筒里,忽然看到缸里飄過一縷黑色的絮狀物,連忙叫正在蓋荷花蜜缸封口的女孩過來。
琥珀色的蜜里升起一個氣泡,嗶啵一聲裂開。
女孩把眼睛湊上去盯了好一會兒,無奈口子太小,也看不真切,嘀咕:“應該是看錯了。”
吉小冬打了個寒戰(zhàn):“我們快回去吧?!?/p>
……
柴房的門被撞得砰砰直響,銹跡斑斑的鎖扣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晴天白日,里面有女人在哭號。
吉小冬回頭看了一眼,被女孩子拉走:“別管她別管她,是瘋子?!?/p>
木門實在有些腐朽了,一聲巨響,女人瘋瘋癲癲地從里面沖出來,跪在吉小冬十步開外,驚恐地向后挪動身體,聲音陡然拔尖。
“鬼——鬼啊——”
(七)
“好了好了,別怕……”傅卿書柔聲安慰吉小冬,指示人將丁香弄走。
吉小冬被帶到書房,傅卿書把她按到寬大的雕花椅上,倒了一杯熱茶塞入她手中。
“嚇著了?不是說了讓你別靠近那里?!备登鋾脺責岬氖种笐袘惺崂硭陌l(fā)絲。
“她說我是鬼?!?/p>
傅卿書不語,而后笑問:“她是誰?”
“丁香?!?/p>
“丁香是瘋子,瘋言瘋語,不必多想?!备登鋾谅暟矒?。
吉小冬這才放松下來,拍拍胸口:“我沒想到會這樣?!?/p>
竹筒從她袖子里掉出來,咕嚕嚕滾在地上,蓋子不知落到了哪里,琥珀色的黏稠蜜汁灑了一地,香氣四溢。
傅卿書的臉色瞬間青白。他俯身掐住吉小冬的肩膀,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誰讓你去的地窖?!”
男人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太快,吉小冬反應不過來,呆呆地望著他。
“你做什么!”傅如玉從外面疾步走進來,甩開了傅卿書的手臂,把吉小冬護在身后,壓低聲音,“怎么?過河拆橋?看看你現(xiàn)在把爹留下的家業(yè)打理成了什么樣子!”手指握緊,“你太貪心,到時候別想我?guī)湍??!?/p>
傅卿書冷笑,踢了踢地上的竹筒:“自己好好看看。”
傅如玉在進來的那刻就已經(jīng)聞到了,他撿起地上的竹筒,看向吉小冬,過了半晌才開口:“你……”躊躇幾秒,抬手將東西扔出窗外,頭也不回地走了。
傅卿書站在窗邊冷靜了一會兒,回身走過來抱住嚇傻了的吉小冬,吻著她的發(fā)絲:“對不起?!?/p>
吉小冬驚醒,用手捂住嘴,眼淚卻掉下來。
傅卿書卷起袖子幫她把眼淚擦干凈:“別哭,我是為你好?!?/p>
吉小冬鼻音濃重:“對不起——”然后把取桂花蜜的原因說了一遍。
傅卿書點頭:“這事我會讓人去處理的。那地方不好,以后沒有我陪著不許再去?!?/p>
吉小冬似懂非懂,還是點頭,然后遲疑著開口:“卿書,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傅卿書云淡風輕:“沒有。”略一思索,又道,“三天后正好是吉日,我們那天成婚?!?/p>
吉小冬被嚇得不輕:“什么?!”
傅卿書笑瞇瞇的:“反正你本來就是我們傅家人,晚不如早。”
吉小冬聞言有些羞澀,卻異常高興,安心地靠在他的胸口。
不知怎的眼前卻浮起一串金黃氣泡,掙扎撕扯著騰空,消失在看不到的高處。
丁香的聲嘶力竭猶然在耳,指尖微涼。
(八)
吉小冬不敢動,一動身上的釵環(huán)玉佩就叮當作響,聽得她心驚肉跳,就怕是夢,一不小心就驚醒。
很安靜,大紅的蓋頭遮住視線,眼底垂下明黃卷曲的流蘇。
入目皆是胭脂拌了花蜜一樣濃郁的顏色。袖子寬寬大大遮去一半手背,只露出四根指頭,筆直慘白。
吉小冬偷偷掀起蓋頭的一方,窗外夜色如水,星如火,風中紅綢如毒蛇般扭動。
額前的金飾叮的一聲纏繞在一起,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條縫隙。
吉小冬心跳如擂鼓,忙端正了雙手。
腳步聲逐漸靠近,吉小冬的聲音略微顫抖:“卿書?”
無人回應。
“卿書是你嗎?”吉小冬遲疑著再次出聲。
未料頸后一陣劇痛,眼前陷入黑暗,她暈了過去。
……
“醒了嗎?”黑暗中有人問,他的聲音略微沙啞。
吉小冬睜開眼,借著從門縫透進來的暗光看清了傅如玉放大的臉,一掙扎才知自己手腳都被綁著。她猛一挺身,一口咬住傅如玉的脖子。
傅如玉痛呼出聲。破舊的木門被一把推開,彪形大漢從外面往里看了一眼,歪嘴哼笑,又退出去關(guān)上門,外面響起叮叮當當?shù)纳湘i聲。
吉小冬這才發(fā)現(xiàn)傅如玉也和她一樣被縛住手腳,急忙松口。但他的衣襟早已染上血跡,自己則滿口腥甜。
吉小冬驚恐道:“我以為——”
“以為我要害你?”傅如玉笑了,輕咳幾聲,“如果換了大哥呢?”他又笑了,是沒心沒肺的那種笑。
吉小冬看著他頸間的傷口,仿佛被人扼住咽喉。
這是一間破舊的土胚房,空無一物,傅如玉一個人縮到了角落。
吉小冬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到有數(shù)以萬計的塵埃在空氣中盤旋。
吉小夏輕笑,抽開系在腰上的絲帶,大紅的嫁衣,描金畫鳳,展臂蓋到她身上。
還你,我都還給你。
有金黃色氣泡浮起,破裂成無數(shù)美夢。
吉小夏在做夢,漆黑的夢境充斥無盡黏稠,有軟涼的液體在裸露的肌膚上流動。
滑的、膩的,濃郁而芬芳。
緩緩的、慢慢的……
漫過腰肢,溢過胸口,涌入口鼻。
(我是傅卿書)
爹總說我貪心。
我從不放在心上,世上誰不貪婪。人老了,這心也就軟了。
爹總說我比不上弟弟。
我挺不服氣,還會擔心,今后這宅子究竟會不會屬于自己,我才是大少爺。
阿玉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看著他學會走路,看著他第一次叫我哥哥,看著他愛上吉小夏。
誰知這個看上去傻傻的吉小夏愛慕的卻是我,我決定待她比對小冬更好些。阿玉,就讓她成為你心中的一根刺。人生在世,總不能讓我一個人痛苦。
阿玉無緣無故找我打了一架。我們在面上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打起架來卻像瘋狗。
男人也會像女人一樣瘋狂忌妒。只是這份惡意從不拋頭露面,沉在肚子里發(fā)酵,終會炸裂。
愛能讓人成魔成瘋。誰都沒有想到小冬會死。
爹將傅家交給了阿玉。吉小夏消失了,她說她是吉小冬,一顰一笑溫柔無比,看得我無端作嘔。
阿玉說他把傅家讓給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待吉小夏好。
我答應了。小冬已死,人死不能復生,我不能什么都沒有。
在我掌管傅家后,阿玉走了。
太貪心,太多的誘惑讓我理不清頭緒,傅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一天一天,我在等著阿玉回來。
我知道他會回來,他因吉小夏而走,必定也會因她而歸。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思念才最煎熬。
吉小夏的矯揉造作,讓我開始想起小冬。小冬的美,小冬的媚,她學不來。
敷衍的面具戴久了也是一種煎熬,深藏起來的厭惡不免形之于外。
阿玉那么聰明,一定看得出來。他試圖將吉小夏拉出夢境,吉小夏垂死掙扎。那是她編織的完美世界,她離不開的。
于是我告訴阿玉,只要他肯留下來幫我,我便八抬大轎將吉小夏迎進門。
阿玉望著我笑。他離開酒樓,我看著他獨自跟在吉小夏的身后走了很遠。
……
因果循環(huán),善惡報應。
太貪心,我逼得一戶商家狗急跳墻,打亂了我所有計劃。
阿玉死后,我想了很長時間才醒悟。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在身上帶刀,而在吉小夏出嫁那天,他一直都看似無意地跟在她身邊,不可能沒發(fā)覺有人混進來。
我找人查了這件事,所有線索指向一個老人,這才明了。
若當時吉小夏沒有跳船,那老人就會帶著她去到一個很遠的地方,遠到她永遠也找不回傅家。阿玉在那里為她安排了一個平凡的男人,還有一場美麗的邂逅。
時間能沖淡一切,既然她不肯離開,那他就為她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
新的世界不沾染過去半分塵埃。所以那個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死時面容安詳,傷口猙獰。
我這才明白,阿玉和吉小夏一樣,都是那樣偏執(zhí)的人。
一片樹葉落在肩頭,風大了,我有些冷,若是平常,早就該有人為我披上外衣。
說起來,她倒是比小冬更懂得照顧人。只是這些,我都選擇看不見。
管家踉踉蹌蹌地跑進來,面如死灰,他說地窖里有兩具尸體。
“哦——”我拖長了聲音回道,緩緩站起來,又慢慢坐回去。
風更大了,一個人的院子就有些冷清。
人啊,就是奇怪,得不到的最美好,于是便開始貪戀起那一絲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