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李云之死是考證《述行賦》創(chuàng)作時段的最重要的參照物。依據(jù)《后漢書》記載及對當時朝廷所任命的其他官職考察,李云之死應以袁宏《后漢紀》所載延熹二年為準?!妒鲂匈x》為漢代紀行賦中的名篇,而紀行賦的時效性強,寫作時間與行旅同步或略微延遲。另外,單超在延熹三年正月去世,而《述行賦》中對此未提及,其寫作時間當在此之前。綜合考察,《述行賦》的時間定在延熹二年九月到十一月之間為宜。
關(guān)鍵詞: 蔡邕 述行賦 李云
紀行賦,又稱述行賦,是漢賦中的一朵奇葩。紀行賦的主要內(nèi)容是記述行旅中的所見所思,它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屈原的《涉江》、《哀郢》,其中屈原記述被流放途中所思所感的模式,奠定了后世紀行賦的雛形。紀行賦在漢代中后期蔚然成風,劉歆的《遂初賦》肇其端,班彪、班昭父女的《北征賦》、《東征賦》踵其后,而蔡邕的《述行賦》則為漢代紀行賦之殿軍。然而,關(guān)于《述行賦》的具體寫作時間一直存在爭議。王昶《蔡邕年表》及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將該賦寫作時間定在延熹二年,而鄧安生《蔡中郎集編年校注》將其定在延熹三年。今鉤稽相關(guān)史料,對這一問題作進一步考辨。
一
蔡邕《述行賦》有序言傳世,全文如下:
延熹二年秋,霖雨逾月。是時梁冀新誅,而徐璜、左悺等五侯擅貴其處。又起顯陽苑于城西,人徒凍餓,不得其命者甚眾。白馬令李云以直言死,鴻臚陳君以救云抵罪。璜以余能鼓琴,白朝廷,敕陳留太守發(fā)遣。余到偃師,病不前,得歸。心憤此事,遂托所過,述而成賦。
這篇序言對于《述行賦》的創(chuàng)作緣起交代得很清楚,并且提到朝廷發(fā)生的幾件大事:梁冀被誅、五侯貴盛、朝廷建顯陽苑、李云因直言被殺。在這四個事件中,前三個事件發(fā)生的時間都比較確定,具體記載見于《后漢書·桓帝紀》。前言提到的最后一個事件是李云之死,顯然,《述行賦》作于李云被殺之后。李云之死成為考證《述行賦》創(chuàng)作時段的最重要的參照物,然而,李云被害的具體時間,史書卻有兩種不同的記載。
范曄所著《后漢書》明確記載李云死于漢桓帝延熹三年(160年)?!缎⒒傅奂o》延熹三年春所敘事件之一,就是李云被殺:“白馬令李云坐直諫,下獄死。”[1]P306《楊震列傳》所附楊秉傳稱:“延熹三年,白馬令李云以諫受罪,秉爭之不能得,坐免官,歸田里?!盵1]P1771這兩條記載言之鑿鑿,李云被殺是在延熹三年。其他與此相關(guān)的人物事件,《后漢書》也以李云延熹三年被殺為坐標進行敘述。
對于李云之死,史書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認為李云之死不是在延熹三年,而是在延熹二年。袁宏的《后漢紀》首先提出這種說法,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亦將李云被殺斷為延熹二年,這年敘事先是稱“云、眾皆死獄中”,后面提到:“冬十月壬申,上行幸長安?!盵2]P366眾,指弘能五官掾杜眾,他替直言上書的李云鳴不平,甘愿與李云同日死,因此也在獄中被殺。
由于對李云被殺的具體年份存在兩種不同說法,因此,關(guān)于蔡邕《述行賦》創(chuàng)作時段的認定出現(xiàn)分歧,對此,鄧安生先生寫道:
按此賦寫延熹二年秋應征赴京師洛陽,序中言:“白馬令李云以直言死,鴻臚陳君以救云抵罪”,則賦當作于延熹三年正月以后。清王昶《年表》系于延熹二年,非是。[3]P33
清王昶《蔡邕年表》將《述行賦》的寫作年代系于延熹二年,鄧先生則認為作品所述有延熹二年蔡邕應征赴洛之事,而真正完成是延熹三年李云被殺之后。這樣看來,能夠鎖定李云被殺的年份,《述行賦》的具體創(chuàng)作時段才能得到確認。
二
對于李云事件,《后漢書》卷57有如下記載:
桓帝延熹二年,誅大將軍梁冀,而中常侍單超等五人皆以誅冀功并封列侯,專權(quán)選舉。又立掖庭民女亳氏為皇后,數(shù)月間,后家封者四人,賞賜巨萬。是時,地數(shù)震裂,眾災頻降。云素剛,憂國將危,心不能忍,乃露布上書,移副三府……帝得奏震怒,下有司逮云,……大鴻臚陳蕃上疏救云,……太常楊秉、洛陽市長沐茂、郎中上官資并上疏請云。帝恚甚,有司奏以為大不敬。詔切責蕃、秉,免歸田里;茂、資貶秩二等。[1]P1851-1852
李云直書強諫,被桓帝投入監(jiān)獄。朝廷多名大臣對李云進行救援,結(jié)果自身遭到懲罰。其中大鴻臚陳蕃、太常楊秉被削職為民,遣返回鄉(xiāng)、楊秉、陳蕃當時是朝廷重臣,對于他們在此前后官職及行跡的考察,有助于斷定李云被殺的具體時間。
《后漢書·楊震列傳》對楊秉有如下敘述:“延熹三年,白馬令李云以諫受罪,秉爭之不能得,坐免官,歸田里。其年冬,夏征拜河南尹?!薄逗鬂h書》把楊秉出任河南尹定在延熹三年冬,而《資治通鑒》則置于延熹二年冬,對此,胡三省作了如下辨析:
范書李云死在延熹三年春,袁紀在二年秋。按《楊秉傳》三年坐救云免歸田里,其年冬獲征拜河南尹,坐單匡使客任方刺衛(wèi)羽,系獄亡走,論作左校?!兜谖宸N傳》匡遣客刺羽,超積憤以事陷種。若如范書,則云死時單超已卒,何得更能陷種?[2]P366-367
據(jù)《后漢書·楊震列傳》記載,楊秉任河南尹之后,遇到一樁棘手的案件,中常侍單超的侄單匡任濟陽太守,胡作非為,兗州刺史第五種派衛(wèi)羽拘捕其賓客親屬四十馀人。單匡派刺客暗殺衛(wèi)羽未遂被捕,押送洛陽監(jiān)獄,楊秉因此受到處分。又據(jù)《后漢書》卷41第五種傳記載,單超因為此案觸犯他的家族利益,竟然對第五種加以陷害,把他流放到其外孫任太守的朔方,想置對方于死地。單超是桓帝寵信的宦官,所封五侯他居首位。據(jù)《后漢書·桓帝紀》所載,熹平二年冬十月,“中常侍單超為車騎將軍?!膘淦饺暾拢败囼T將軍單超薨”。單超已在熹平三年正月死去,顯然,第五種及楊秉經(jīng)手的單家刺客案只能在單超去世之前的熹平二年。也就是說,楊秉因救援李云被免官,李云被殺后他又被征召任河南尹,時間是在熹平二年底。由此可以證明,李云是在熹平二年底之前被殺,胡三省所作的辨析是可信的。
另外,從當時朝廷所任命的其他官職考察,也可以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逗鬂h書·孝桓帝紀》在延熹二年有如下記載:“大司農(nóng)黃瓊為太尉,光祿大夫中山祝恬為司徒,大鴻臚梁國盛允為司空?!盵1]P306這則記載在當年八月誅梁冀、封五侯之后,在桓帝“冬十月,行幸長安”之前,明顯是熹平二年八、九月期間的事情。
先看黃瓊的任命經(jīng)過?!逗鬂h書》卷61黃瓊傳記有如下記載:
明年,梁冀被誅,太尉胡廣、司徒韓縯、司空孫朗皆坐阿附免廢,復拜瓊為太尉?!傓o疾讓封六七上,言旨懇惻,乃許之。梁冀既誅,瓊首居公位,舉奏州郡素行貪污至死徙者十余人,海內(nèi)由是翕然望之。尋而五侯擅權(quán),傾動內(nèi)外,自度力不能匡,乃稱疾不起。
黃瓊在梁冀被誅之后擔任太尉之職,但由于五侯專權(quán),很快就辭去此職?!顿Y治通鑒》在敘述李云被殺之后寫道:“于是嬖寵益橫,太尉瓊自度力不能制,乃稱疾不起?!盵1]P306但是,“書奏不納”沒有獲得批準。
再看“大鴻臚梁國盛允為司空”?!逗鬂h書》卷66陳蕃傳記寫道:“遷大鴻臚。會白馬令李云抗疏諫,桓帝怒,當伏重誅。蕃上書救云,坐免歸鄉(xiāng)里?!盵1]P2161陳蕃在李云入獄之前擔任大鴻臚,因為營救李云而被免職。盛允由大鴻臚而升為司空,先前顯然是接替陳蕃被免職后出現(xiàn)的空缺。盛允在熹平二年十月前接替陳蕃任大鴻臚,陳蕃被免職當在此年八、九月間,李云被殺亦當在此階段。
《孝桓帝紀》熹平三年六月記載,“太常虞放為司空”。如前所述,李云入獄階段楊秉任太常,顯然,楊秉因援救李云被免官之后,由虞放接替擔當太常之職。
以上記載表明,延熹二年八、九月間朝廷對幾位高官的任命,是在李云被殺之后進行的,黃瓊后來因五侯專權(quán)而辭去太尉職務。陳蕃、楊秉因為營救李云而被免官,他們的職位分別被盛允和虞放所接替。在此次任命中,盛允又由大鴻臚升任為司空。諸多材料都可以證明,李云被殺是在熹平二年八、九月間。從當時朝廷的舉措來看,在梁冀被殺之后,各種舉措都異常迅速?!逗鬂h書·孝桓帝紀》記載,熹平二年八月丁丑,殺梁冀。按陳垣先生所作推算。這天是農(nóng)歷八月朔,即八月初一[4]P39。同年壬午,即八月初六,封鄧氏為皇后,封十二位宦官為侯。短短幾天,就把幾件大事都辦完。依此推斷,既然李云上疏是在這年八、九月間,并旋即被投入監(jiān)獄?;傅酆突鹿俣紝钤坪拗牍?,不可能拖到來年閏正月才把他處死。對于這個階段在東漢朝廷的大事,可用下表加以顯示:
延熹二年八——十二月東漢朝廷大事記
三
基于以上考論可以得知,關(guān)于白馬令李云之死,范曄《后漢書》記載對于這件事的系年是錯誤的,應以袁宏《后漢紀》所載延熹二年為準。以《述行賦》序言中出現(xiàn)“白馬令李云以直言死”為坐標,得出《述行賦》作于延熹三年的結(jié)論是靠不住的。
既然李云之死不能成為《述行賦》創(chuàng)作時間的有效坐標,那么判定《述行賦》究竟作于延熹二年還是延熹三年,就需要從文本中尋求新的依據(jù)。據(jù)《后漢書·桓帝紀》記載,延熹三年正月“丙午,單超薨”??梢妴纬谘屿淙昴瓿蹙腿ナ?。此事對于深受五侯迫害的蔡邕而言是一件拍手稱快的喜事。然而蔡邕在序言中對此事并未提及,而是仍稱“徐璜、左悺等五侯擅權(quán)”,可見蔡邕寫作此賦時單超并未去世。據(jù)此可以推斷,蔡邕《述行賦》寫于單超去世之前。單超于延熹三年年初即去世,那么蔡邕《述行賦》寫于延熹二年的可能性較大。
從紀行賦的寫作特點來看,《述行賦》亦應作于延熹二年。所謂紀行賦,就是通過記述旅途所見抒發(fā)自己的感慨。它以紀行為線索,兼有抒情述懷,寫景敘事。劉歆《遂初賦》為漢代紀行賦之先河。東漢時期的賦家時有續(xù)作,如班彪的《北征賦》、班昭的《東征賦》等。和其他類型的賦作不同,紀行賦的時效性更強,或是作于作者行旅途中,或是作于行旅結(jié)束之后很短的時間內(nèi)。從總體上來看,紀行賦的寫作時間與行旅同步或略微延遲。哀帝時,劉歆欲將《左傳》、《毛詩》、《儀禮》、《古文尚書》立于學官,與五經(jīng)博士辯論,觸犯執(zhí)政大臣,為眾人所誹謗,出為五原太守。而《遂初賦》即作于赴五原途中。另外,《北征賦》作于光武帝建武元年,班彪自長安至天水依隗隗囂的途中,而《東征賦》班昭亦作于隨子東征的途中。①蔡邕《述行賦》是東漢紀行賦的殿軍之作,承襲了自劉歆《遂初賦》以來的紀行賦的寫作模式。和《遂初賦》、《北征賦》、《東征賦》的相異之處在于,蔡邕此賦并非作于行旅途中,而是行到偃師,稱病得歸后所作。這點他在序言中已有明確介紹。然而根據(jù)紀行賦的寫作特點,此賦雖非寫就于行旅途中,但是為寫作時間離行旅結(jié)束的日期應不遠,應是蔡邕在行旅結(jié)束之后很快寫就。這點從作者序言的行文中可以看出來。蔡邕寫作此賦時的心境是:“心憤此事,遂托所過,述而成賦?!憋@然,此時的蔡邕還余怒未消,還未從赴洛的怨憤與驚悸中擺脫出來。蔡邕應詔赴洛應在八月末到九月間,最遲不應超過十月。而至偃師稱疾而歸之時,最晚為當年十一月間。因蔡邕在《汝南周巨勝碑》中寫道:“延熹二年……十二月,君卒。”據(jù)此可知,在此之前蔡邕已經(jīng)返歸鄉(xiāng)里,而《述行賦》應作于《汝南周巨勝碑》之前。所以《述行賦》的時間定在延熹二年九月到十一月之間為宜。
注釋:
①關(guān)于班昭《東征賦》的具體時間亦有爭議,劉汝霖、陸侃如、劉躍進將班昭隨子東征的時間定為安帝永初七年(113),而阮元、朱維錚等則認為該時間應為和帝永元七年(95)。兩派雖然在具體時間上存在分歧,但是都認為《東征賦》作于班昭隨子東征途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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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司馬光編著,胡三省注.資治通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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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垣.二十史朔閏表[M].北京:中華書局,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