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得是福
我從小就聽人說“吃得是?!保L大后也常常在一些酒樓飯館里看到這四個字,現(xiàn)在我真的長大了,才真的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
吃得真是福氣。
唯一令人不愉快的是,現(xiàn)在能有這種福氣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
社會越進步,醫(yī)學(xué)越發(fā)達,人類的壽命越來越長,對于吃的顧慮也越來越多,心臟、血壓、肥胖、膽固醇,這些我們的祖先以前連聽都沒有聽到過的名詞,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變成了吃客的死敵。
在這種情況下,要做一個真正的吃客,實在很不容易。
吃得是福。能吃的人不但自己有了口福,別人看著他開懷大嚼,吃得痛快淋漓,也會覺得過癮之至。
可是能吃還不行,還得要好吃、會吃、敢吃,才算具備了一個吃客的條件。
一聽到什么地方有好吃的東西可吃,立刻食興大發(fā),眉飛色舞,恨不得插翅飛去吃個痛快,就是吃得塌在椅子上動彈不得,也在所不惜。別的事都不妨?xí)簳r放到一邊去。
這種人實在值得大家羨慕。
有些人雖然在美食當前時,也打不起精神來,不管吃多好吃的東西,也好像有毒藥一樣,讓別人的食欲也受到影響,這種人當然是不夠資格做吃客的。
夠資格做吃客的人并不多,我的老師高逸鴻先生(1978年,古龍拜高逸鴻為師,學(xué)習(xí)國畫),我的摯友倪匡都夠資格。一看到他們坐在桌子上,拿起筷子,我就感覺得精神一振,覺得人生畢竟還是美好的,能活著畢竟還不錯。
他們雖然也有些不能吃不敢吃的顧忌,可是好友在座,美食在案,他們也從來不敢后人。
二 吃的學(xué)問
“會吃”無疑是種很大的學(xué)問,“三代為官,才懂得穿衣吃飯”,這不是夸張,袁子才的《隨園食譜》有時都不免被人譏(原文誤作“說”)為紙上談兵的書生之見。
大千居士的吃和他的畫一樣名滿天下,那是倪匡所說:“用復(fù)雜的方法做出來的菜。”
做菜是種藝術(shù)。從古人茹毛飲血進化到現(xiàn)在,有很多佳肴名菜都已經(jīng)成為了藝術(shù)的結(jié)晶,一位像大千居士這樣的藝術(shù)家,對于做一樣菜的選料配料刀法火功的挑剔之嚴,當然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可是倪匡說得也很妙。
菜肴之中,的確也有不少是要用最簡單的做法才能保持它的原色與真味。所以白煮肉、白切雞、生魚片、滿臺飛的活蝦,也依舊可以保存它們在吃客心目中的價值。
可是要做譚廚的“畏公豆腐”,大風堂的“干燒鰉(原文誤作“煌”)翅”這一類的菜,學(xué)問就大了。
據(jù)說大風堂發(fā)鮑翅的法子,就像是武俠小說中的某一門某一派的家傳武功絕技一樣,傳媳不傳女,以免落入外姓之手。
名廚們在治理拿手絕活時,也是門禁森嚴(原文作“門禁嚴禁”,依《大成》修改之),不許外人越雷池一步,就像是江湖上幫派練武一樣,謹防外人與后生小子們偷學(xué)。
奇怪的是,真正會做菜而且常做菜的人自己卻不一定講究吃。
“譚派”名廚彭老爹(《大成》作“彭長貴”)就是一例,他在臺北時,我去跟他吃飯,如果喝多了酒,他幾乎從不動筷子,平時也只不過用些清湯泡(原文誤作“洗”)碗白飯,再胡亂吃些泡菜豆豉辣椒而已,我看他吃飯,常常覺得他是在虐待自己。
三 吃膽
會吃已經(jīng)很不容易,敢吃更難。
有的人硬是有吃膽,不管是蝸牛也好,老鼠也好,壁虎也好,蝗蟲也好,一律照吃不誤,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我有個朋友是武俠電影的明星,非常有名氣的明星,溫文儒雅,英俊瀟灑,也不知道是多少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一劍在手時,雖千萬人,亦無懼色。
他也真有吃膽。
我就看見過他把一條活生生的大蟒蛇用兩只手一抓,一口就咬了下去,從從容容,面不改色,就把這條蛇的血吸了個干干凈凈。
他甚至還曾經(jīng)把一只活生生的老鼠吞到肚子里。
唐人話本中還有段記載,說是深州(原文誤作“梁州”)有位諸葛大俠,名動天下,在渤海的另一位大豪高瓚乃聞(原文誤作“間”)而訪之,兩人互斗豪侈的結(jié)果,諸葛昂居然將一個侍酒失態(tài)的女妾“蒸之坐銀盤,于奶房間撮肥嫩食之”,連高瓚都不禁看得面無人色,要落荒而逃了。
這種吃法,不嚇得人落荒而逃才怪。
四 吃的情趣
當代的名人中,有很精于飲饌的前輩都是我仰慕已久的,高師逸鴻、陳公定山、大風堂主(即張大千)、陳子和(書畫名家,居于香港。他和高逸鴻都替古龍小說的封面題過字)先生、唐魯孫(本名唐葆森(1908—1985),字魯孫,出身于滿清鑲紅旗。晚年為專欄作家,長于書寫美食)先生、梁實秋先生、夏元瑜(夏元瑜(1909—1995)以幽默散文知名,人稱“老蓋仙”)先生,他們談的吃,我非但見所未見,而且聞所未聞,只要一看到經(jīng)由他們那些生動的文字所介紹出來的吃,我就會覺得饑腸轆轆,食欲大振,半夜里都要到廚房里去找點殘菜余肉來打打饞蟲。
后生小子如我,在諸君子先輩面前,怎么敢談吃,怎么配談?
我最多也不過能領(lǐng)略到一點吃的情趣而已。
有高朋滿座,吃一桌由陳子和先生提調(diào)的乳豬席,固然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享受。
在夜雨瀟瀟,夜半無人,和三五好友,提一瓶大家都喜歡喝的酒,找一個還沒有打烊的小館子,吃兩樣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小菜,大家天南地北的一聊,就算是胡說八道,也沒有人生氣,然后大家扶醉而歸,明天早上也許連自己說過什么話都忘了,但是那種酒后的豪情和快樂,卻是永遠忘不了的。
這豈非也是一種情趣?
我總覺得,在所有做菜的作料中,情趣是最好的一種,而且不像別的作料一樣,要把分量拿捏得恰到好處,因為這種作料總是越多越好的。
在有情趣的時候,和一些有情趣的人在一起,不管吃什么都好吃。
有一天晚上,一個薄醉微醒后的晚上,我陪兩個都很有意思的朋友,一個男朋友,一個女朋友,我問他們:
“現(xiàn)在你最想吃什么?”
他們兩個人的兩種回答都很絕。
一個人說:“我最想吃江南的春泥?!绷硗庖粋€人說:
“我想吃你?!?/p>
(選自《笑紅塵》/古龍 著 陳舜儀 整理/時代文藝出版社/201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