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家富
春節(jié)第一天,我心頭就蒙上沉重的陰影,因為噩耗傳來——乒乓球名宿、世界冠軍莊則棟逝世。
莊則棟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話說有功有過。他的戰(zhàn)場本應在球臺,卻不幸被卷入巨大的政治波瀾,迅疾上升又高速墜落,走過傳奇與遺憾交織的一生。但在我眼里,他永遠是那個球臺上聰明刻苦,生活中隨和且愛聽京劇的小莊,是中國最優(yōu)秀的乒乓球運動員之一。
莊則棟最輝煌的時刻,自然是著名的“乒乓外交”。我親眼見證了這一幕。
1971年3月30日,名古屋世乒賽開幕式之前,中國乒乓球代表團乘坐的大巴正在發(fā)動,一位美國運動員使勁擠上了車。此人長發(fā)披肩,穿紫色印花喇叭褲,運動服上寫著“USA”字樣,他就是科恩。我和莊則棟坐在車門口靠右第一排,見科恩點頭示意問好,也向他點頭。車到賽場,科恩先下車,莊則棟緊隨其后。日本記者立刻抓住了這一瞬間,第二天當?shù)貓蠹埧鎏卮髽祟}“中美運動員在一起”,還將兩人的合影以及莊則棟送給科恩的杭州絲綢風景畫登了出來,成為當天全球最大的新聞。沒過多久,橫亙兩國間的冰山開始消融。
“乒乓外交”給莊則棟帶來至上榮譽,甚至蓋過了比賽本身,當時沒人想到這成為莊則棟命運的一次預演。
莊則棟,1940年出生于江蘇揚州,16歲獲北京少年乒乓球賽男單冠軍,19歲就進入國家青年隊,后進入國家隊。
國家乒乓球隊最初名為“中央體訓班”,在1952年和1953年時只有零星幾個隊員,直到1955年才初具規(guī)模。我也在此前后進入國家隊。
到1958年,各行各業(yè)都在“放衛(wèi)星”,乒乓球隊也順勢而動,大幅增加訓練量和運動量。1961年第26屆世乒賽前夕,補課風氣已十分盛行。當時領導為控制運動量,決定晚上只開放八張球臺供16名隊員補課。許多人匆忙吃晚飯,筷子一放便去搶占球臺,莊則棟也在其中。我曾疑惑,莊則棟搶占球臺時難免與普通隊員配對,如何解決訓練難度問題?后來他私下告訴我,遇到水平較低的對手,他會強迫自己每次都將球回到對方球臺的固定位置,無形中難度劇增。在同時代的乒乓球運動員中,莊則棟格外聰明而刻苦,在技戰(zhàn)術上也多有創(chuàng)新。他改用不同于王傳耀的近臺兩面攻打法,使自己的球速更快,殺傷力更大。
有賴于刻苦訓練,莊則棟的運動成績扶搖直上。1961年在北京舉辦的第26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是中國第一次主辦世界體育大賽。4月9日晚,中日男團決賽打響,因比賽具有特別的意義,工人體育場座無虛席。伴隨銀球飛舞,觀眾時而熱血沸騰,時而屏息無聲,這景象成為一代人的記憶。
第一盤莊則棟“以短控制,先發(fā)制人,主動快攻”,逼得日本選手星野施展不出他的絕技弧圈球,以2比0旗開得勝。第五盤莊則棟勝荻村。中國隊奪得男團冠軍后,聲威大震,最后他又和李富榮分獲男單冠亞軍。
此后的第27屆和第28屆世乒賽,莊則棟均斬獲男單冠軍。根據(jù)國際乒聯(lián)規(guī)定,他作為連續(xù)三屆世乒賽男單冠軍,獲頒“勃萊德杯”復制杯作為永久紀念。
莊則棟對乒乓球傾注的熱情,很大一部分是出自對祖國的熱愛和為國爭光的理想。這種情懷并非掛在口頭,而是真實流動在我們那一代運動員血液中。早在1959年底,我曾帶領中國青年乒乓球隊到匈牙利、英國和瑞典參加國際公開賽。當年正是“大躍進”的年代,國內宣傳“超英趕美”。莊則棟認真地對我說,咱們乒乓球隊這次就能趕上英國。我們果真大勝英國隊,當?shù)厝A人華僑普遍感到振奮,英國華僑總會還贈給我們一面錦旗,上書“威震海外”四個大字。
都知道莊則棟不愿談論在“文革”中的經歷,因為一提起這話題,他就會頭痛。當他的老領導榮高棠遭受批判時,他為其鳴不平,被指責為“修正主義的黑尖子”;好不容易脫困,卻又被“四人幫”推上國家體委主任的風口浪尖?!拔母铩币唤Y束,他就被隔離審查,歷時四年,期間有空就讀書,將《基督山伯爵》重讀無數(shù)遍,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1980年,他恢復自由后即被調往太原,任山西省乒乓球隊教練,后調入北京市少年宮,培養(yǎng)青少年選手。命運待莊則棟畢竟不薄,他在少年宮工作期間,與早年結識的日本女球迷佐佐木敦子重逢。此時莊則棟已離異,便與佐佐木敦子確立戀愛關系,又經鄧小平批準才順利結婚。她一直伴隨莊則棟左右,直到其生命最后一刻。
當年與莊則棟共譜“乒乓外交”佳話的美國運動員科恩,在本國也漸被遺忘,于2004年4月因心臟病突發(fā)逝世。莊則棟未忘記這位老朋友,他在2007年訪美時曾前往科恩墓地祭拜。
多年來,我的學生梁戈亮、蔡振華等人均已功成名就,當年的小莊也歷經輝煌,走過平凡,為自己畫上了人生的句號。乒乓球能當空飛舞,又可能掉落地上,但精彩總相伴而生,一如人生道路,或許無常,光彩卻時時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