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兒子來找我,他是我兒子。
我是你兒子王良。他說,眼神有忽不在意,我說不準是不在意還是諷刺。
我有兒子,二十年沒見,當他說是我兒子時,眼前瞬間發(fā)黑。
三歲之前,鄰居都夸他好看。小孩子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兒子三歲之后,我就不知道了他什么樣子了。按三歲時的模胚,他該是個瘦高個兒,有點膽小怕事。
眼前,我兒子,自稱是王良的,對我完全陌生。一副生猛相,穿件松垮圓領衫,司空見慣的美女頭像飄在前胸。短褲下裸露粗壯的小腿長著密密黑毛。圓領衫由于洗滌不當,或原本質地問題,像破抹布一樣丟兒當兒地掛身上。
他抽動鼻子,不經(jīng)意間就抽動,習慣性動作。
我無比驚詫。之后,流于通俗的形式,問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王良努起上唇,上面突顯短短胡須,嘴巴一張一合,胡須隨著語音節(jié)奏彈動,他沒叫我媽,他說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樣兒。所答非所問。
因為他的胡須,我就覺得他不像我兒子,這念頭令我很煩。我不是不喜歡男人長胡須,可有的胡須不合時宜。
八月的天,極熱,跟往年一樣,汗液覆在身上,令人難受,又是冷汗。暑天,冷汗,除非身體得了病。
我想知道王良是怎樣找到我的,另一方面,又不想知道。
他說了一個簡單過程,從小,他知道生他的媽死了,得急病死的,他從來沒指望過有一個起死回生的親媽。前不久,他奶快要死了,瞞著兒子透露了真相,那個婊子還活著,跟人跑了。
王良抽動鼻子,重復著他奶的原話,實話跟你說吧,就這樣。
那個有著男人大下巴的老太太愛說“我實話跟你說吧”。很多年前,她跟我說過很多實話。我大概忘記了她長得什么樣兒,只記得她的大下巴,女人長男人的下巴,有惡狠相。
王良的下巴很大。
有名有姓就找得到,派出所電腦一查,全有了,叫你這名字的全國也沒幾個。
王良屁股下的沙發(fā)陷下一大塊,他挪了挪,欠欠屁股,手伸進口袋。這動作像一個人。他點煙吸煙慢慢騰騰,像上了年紀的人。
我不習慣于聞煙味兒,一個人住著,沒有什么男客,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你就住這兒?一直住這兒?
他抽動鼻子,終于關注起我住的地方,我奶說,你可能很有錢。他笑一下,笑得很諷刺也顯露某些稚嫩。
煙灰彈在地板上,我差點兒用手去接。沒有煙灰缸。
地角還行吧。他老練地評估。
我不想他談或跟我談房子地角怎樣不怎樣一類。
你來找我,你爸知道嗎?
王良下唇包住上唇吐了口煙霧,他不知道,正忙呢,跟那女的打。
你繼母?
算是吧,房產(chǎn)證她想寫她兒子的名兒,她有兒子,又生了一個,反正,就這么回事。愛打打,熱鬧。
你不念書了?
早就……他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工作了?
沒,沒啥好活兒。這么說,你就一個人?這好,沒人跟你打,啥都是自己的。
沉默,令人不舒服的冷場。
認識門兒了,常來吧。
那當然,我是你兒子。
他抽了兩根煙,屁股下的沙發(fā)越陷越深,但終于還是走了。我給他倒的那杯可樂,剩下小小的杯底。
我問他,你準備告訴你奶你爸,你來找過我?
才不,關他們什么事,我是你兒子,只要你認就行。
今天我休息。
制藥廠關門,生產(chǎn)違禁藥物,或其他原因,我在那兒干了快二十年,幾乎就干成了模范工人?,F(xiàn)在,這家藥店叫大中堂,我賣藥,也算是沒轉行。工資能拿到兩千塊,比藥廠掙得多,朝九晚五,一周休一天。
我住的房子不太大,五十幾平米,老式的兩居室。我活著歸我,死后就不是我的,我是這里的住客。
吃飯的時候,我譴責自己,沒留王良吃飯,太冷酷,王良是我兒子,不是冒牌的。母子相見,沒有通常影視劇中的那些情節(jié),沒激動,沒痛哭流涕,沒聲淚俱下,我見了二十年沒見的兒子光剩下驚詫了。
我隱約覺得,生活從此將改變。這念頭令人很煩。
第二天我去上班,跟我挨著柜臺的是玉芳,她問我是不是沒睡好覺,眼皮都腫了。我說睡得挺好,大概是水喝多了。我問玉芳是上眼皮腫還是下眼皮腫,上眼皮腫是脾虛,下眼皮腫是腎虛。我究竟哪兒虛了。
玉芳說上眼皮腫是腫眼泡,天生的。你還行,眼袋不明顯。
這歲數(shù)了,該長啥就是啥了。
我比你還大幾歲呢。
玉芳賣保健品,廣告上的產(chǎn)品,報紙整版做宣傳,吃它有病治病,五臟六腑的病都治。沒病也吃,長壽,美顏,有點神乎其神。我賣的是治前列腺的藥,都是一些老男人來找,有貴的,一百多塊吃幾天,便宜的一百多塊吃三兩個月。便宜的藥從不做宣傳,都是放在柜臺角落里,貴的放明面,一眼就望得見。有人要買,我就推薦貴的,這是藥店的規(guī)定。
快到中午,玉芳說下次休息咱倆去勞動公園。我們的關系不錯,我跟藥店其他人也不錯,但玉芳離我最近,平日說的話也最多。有時候我們下班后一起去吃海腸餃子。
我和玉芳站在微波爐前加熱從家里帶來的午飯,她的是包子,我在塑料盒里裝了米飯和炒豆腐,豆腐里還加了西紅柿。玉芳說這個做法很怪,味道還不錯。
去勞動公園不是逛園子,賞花觀景,這一點,我們心照不宣。那里有個相親樂園,屬于非誠勿擾的地兒。
玉芳三年前跟丈夫離了,一門心思找個勝過前夫的,她很努力,去婚介所,參加婦聯(lián)舉辦的相親大會,又走到了相親樂園。
這地兒有好多年了,自發(fā)的,不收費,人多,各階層都有。也有騙子,男的女的,男的騙女的,女的騙男的,多半是為了錢。有家室的想出來尋刺激的也有。玉芳對這里的情況了如指掌。
玉芳跟人試過婚,沒登記,住一起,但不長久,有兒女反對,有讓錢和房子鬧騰掰的,有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是打又是吵,不可開交。總歸,都沒有長久。
玉芳說,還是原配的好,不分二心,可她的原配早就分心了。玉芳的意思就是在沒離之前,還是原配的好。
我們約定好了時間。我其實無所謂,的確無所謂。沒有絲毫的積極性。玉芳認為這跟我死去的恩愛丈夫有關,感情牢固,不忘舊情。這些都不搭界。雖然我跟玉芳關系還不錯,但也沒必要把什么秘密都說出來。
那個秘密就是第一次婚姻有了王良這個兒子。第二次只是事實上的婚姻,我和老邢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他比我大許多,我跟他住一起時,他的兒子和女兒也都不小了,我沒打算做個有口皆碑的好繼母,但也不夠狼外婆資格,我跟他兒女關系不好也不壞。沒幾年他們就都成家立業(yè)了。之后,見了就相當客氣,透著生分。
他們將老邢的財產(chǎn)看得死死的。
我知道老邢早就立好了遺囑,但內容我一無所知。
老邢死前暴露了他的私生活,他跟另一個女人有多年的關系,是個農(nóng)村女子,有三個孩子,年輕輕的她帶著三個孩子開了間廢品收購站。老邢幫她收破爛,再將收來的東西分類,賣到更大的廢品收購站。
這些事,老邢的兒子和女兒都知道。
有一天老邢突發(fā)腦溢血,中了風,在年輕女人那兒。我一直都以為他退休后又找了份打更的活兒,隔天他就要上一天的班,他是在那女子的收購站上班。沒有工資,他貼女子錢,貼多少他自己也沒有數(shù)。這些都是后來從老邢女兒口中得知的。她肯告訴我這些是因為她想罵那女子沒良心。
年輕女子把中風的老邢送到醫(yī)院再沒照面。我去醫(yī)院伺候他一個月,出院了,半年后,他心衰,死了。我陪他一直到死。他兒女都認為我做得相當仁義,我倒不覺得,不然我干什么呢。占著妻子的位置,總得盡義務。想要一切從頭開始就太晚了。
老邢更改了遺囑,他的房子我可以住到死,如果中途再嫁或跟別人,遺囑就不能成立。他兒女都在公證書上簽了字。
這就是結果,再也沒有什么人打擾我,老邢兒女不再來家里,連客氣都沒有了,只等我死或走人。
玉芳吃飯時跟我講她女兒老公爹得糖尿病的事兒,人為啥會得糖尿病呢,聽醫(yī)生的話,不能吃這不能吃那,就饞雪糕,硬是沒敢吃。照這樣,病沒好,人得餓死。
那人為啥還會心衰呢。我不知道我會得啥病。玉芳說咱們最好得心臟病,來得快走得快,不遭罪。誰知道呢。
玉芳在405車站等我,她穿了裙子。她穿裙子就不顯得很胖,還染了頭發(fā),看不見白頭發(fā)了。她戴眼鏡,像個退休女老師。玉芳挺有文藝天分,年輕那會兒在工廠里,每年系統(tǒng)搞會演她都登臺唱歌,唱當時流行的革命歌曲,聲音像王昆?,F(xiàn)在胖了,氣短了,高音唱不上去了,但還是大中堂藥房唱歌最好聽的一個。她入了街道組織的老年合唱團了。
玉芳怪我沒打扮一下,運動裝上班穿,下班穿,休息了還穿。
我笑笑。我愛打扮,也有時尚的衣服,像小姑娘愛的細高跟皮鞋我也喜歡穿。我到了陌生地方才打扮成另一個人的樣子。比如,每年十月一日國慶節(jié)和春節(jié)放小長假我外出旅游的時候。這樣的事,我不會跟玉芳講,它是我的另一個秘密。
一大早上車上不擠,坐幾站就到地兒。一進去,就有男的女的過來問我們是兒子還是女兒,有很多為兒女相親的父母。如果是男的問,玉芳就跟著聊幾句,女的問她就擺手。有熟面孔的,打招呼或裝沒看見。玉芳看見之前跟她同居過的男人,一扭臉就避過去了,幾乎每次來這里玉芳都能看見他,冤家路窄。
我和玉芳在勞動公園呆了三個多小時,吃了一根雪糕,又喝了一瓶水,玉芳請客。她留下了三個人的聯(lián)絡方式,還有一個小青年,彬彬有禮,老實巴交,是給他父親找伴兒的,他母親去世多年,他剛上了大學,家里除了保姆沒別人了。他看玉芳像個老師,就攀談了一會兒。
一個男人到我跟前問我是姑娘還是兒子,我想了想,兒子。這個人六十歲左右,面孔和善,聲音熱情。他跟我說了會兒話,可惜,他女兒三十二。他留了我電話,他姓郝。
我和玉芳回去的路上去家樂福超市,她跟我講包蝦仁餃子的事兒,我忽然就想吃蝦仁餃子了。玉芳告訴我原先不知道的,餡兒里放點胡椒粉和糖,很提味兒。
超市里各大酒廠在搞促銷活動,名目繁多,我買了幾瓶白酒,用了平日的半價。這讓我興奮了會兒。
我左右手拎著超市購物袋,半斤青蝦,這個季節(jié)還不太貴,半斤十七塊,買了圓茄子,西葫蘆,一些袋裝食物,打折的東西。還買了洽洽瓜子,山東烤大花生。晚上看電視吃的閑食。
我爬到四樓,一抬頭,王良站在上面等我,垂頭喪氣,眼神怪怪的,好像是奇怪這個弓腰喘著氣的女人竟然是他媽媽。親媽。
我問他什么時候來的。他說等半天了。他沒表現(xiàn)出焦躁和不耐煩,抽動著鼻子,一忽的不在意。
我放下手中的袋子找鎖匙開門,再逐一把東西拎進門,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快活,包蝦仁餃子吃。
我包的餃子從來沒這么好吃過,炒了兩個菜,茄子燉粉條,西紅柿加紫菜炒木耳。
王良在客廳里看電視時,不時給誰打手機說上幾句,扯皮的話,彩票中獎球賽金字塔銷售一類。有的我聽得懂,有的聽不懂。他一條腿搭沙發(fā)扶手上,一手拿遙控器,嗑洽洽瓜子。瓜子皮屑吐了些在茶幾上,還有些散落在沙發(fā)周圍地板上。
我進屋時,王良累了,歪著睡了,嘴唇粘著皮屑,打呼嚕,搭在扶手上的小腿黑黑的毛很扎眼。我盯住他看了看,轉身又去廚房了。
王良要喝酒,我說不行。他說怎么不行,別事兒事兒的,我奶就說你事兒事兒的。
他自己下樓去買了五瓶啤酒上來,兩塊錢一瓶的啤酒,水、酒精和其他什么玩意兒勾兌的液體。他吃得快,喝得快,臉紅脖子粗,我們幾乎沒怎么說話,也不是一句都不說,我說你得找份工作干。
他說有人幫他在蘇寧電器找了個賣家電的活兒。我說挺好。他說還不如買彩票有希望呢。
我無語。
他吃了喝了站起身,打個飽嗝,起身往外走,他沒去衛(wèi)生間,五瓶啤酒一次也沒去,腎功能很好。他開了門走了。說走就走了,也是說來就來。他喝啤酒的杯子剩了淺淺的杯底。
我睡不著覺,怎么也睡不著,我給玉芳打電話,這個時間,她一準兒在看電視,她能熬夜。
我問她在看什么呢,她說看《非誠勿擾》。語氣透著興奮,告訴我小桑那小子挺認真,看樣子不是假的。
我問小桑是誰。
玉芳說就是公園里那個替爹找老伴的小青年,給她打了電話,他很看好玉芳,跟他爸很合適。
我說我兒子來找我了。
玉芳很吃驚,你兒子,你有兒子?你從來沒說過。
那是第一次婚姻,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呢。
我還為你愁來著,沒兒沒女的,又沒個身邊人,你又不急著再找,可怎么好,現(xiàn)在見了多好哇,你有依靠了。樂壞了吧。
還行。
什么還行呀,一個大兒子突然出現(xiàn),要我都得休克過去。怎么樣,長得像你嗎?帥吧?很出息吧?
還行。
哪天領來我看看這大兒子,不是我說,就得有自己的兒女,將來房子財產(chǎn)什么的就不會落旁人手里。你說,我要是沒那閨女,死了房子給誰,就落侄兒手里了。別看是親戚,就不比自己親生的,別管她好不好,親的就好,不冤枉。
玉芳說得頭頭是道。
睡前,我吃了片安定,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吃安定有個壞處,睡得快醒得也快,不過一個小時,我倏地就醒過來,醒是醒了,頭昏昏沉沉,我又吃了一片安定,這一次,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倆星期就過去了,還是老樣子,有三次或四次,家里的電話在半夜時分響起來,很驚人,也許是打錯電話了,沒有人跟我說抱歉。幾次之后,我把電話線拉長,拉進了客廳,調小了來電音量,再有人打,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干擾我睡覺了。
星期天藥店就像廟會一樣熱鬧,好幾家藥廠搞促銷活動,原本貴的藥便宜了,便宜的就更便宜了,買藥的人,多半是老年人,把平日冷清的藥店擠得繁榮昌盛生意興隆。
我和玉芳都加了班,站了一天,腿都站酸了。終于熬到下班,松了口氣。在路上我買了一點瑞安八珍雞肝,喝酒時吃它很好。
天黑了,路上有人遛狗,大概是嗅到了瑞安八珍的味道,一條像小鹿樣的狗跑到我腳邊,轉了幾圈,被主人吆喝了才跑開。
看見這條狗,想起藥店一個姓安的女同事,家里也養(yǎng)了一條狗,八九年了,有感情了,狗老了,快要死了。安同事每回提這事兒都眼淚汪汪的,她說養(yǎng)狗其實比養(yǎng)兒子好,狗從來不惹你生氣,聽話,忠誠,扒個小窩就是家,給口好吃的就沖你搖頭擺尾。兒子不行,跟你要房要錢就差要老命了。一回,安同事家的下水管道堵了,她打電話給兒子。就有人說,你說養(yǎng)狗比養(yǎng)兒強,那你咋不讓你狗兒給你疏通下水管呢。
玉芳建議過我也養(yǎng),作個伴。
人為什么一定要有個伴呢,這樣問別人,會被以為很離譜吧。很多年前,我看過一部電影,里面就有一句關于人為什么一定要結婚,一定要跟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的答案,螞蟻都有家,何況人。螞蟻是螞蟻,人是人。
爬樓梯時腰疼了,有時候就疼,跟我時不時地眼前發(fā)黑同是老毛病,也算不上是大病,人吃五谷雜糧,小病小災都是正常的。
開門的時候,我覺得不對勁,每次出門,我一定要將鎖頭反鎖,開門時鑰匙要在鎖眼里轉動三圈才能聽到彈簧跳動。只一下,門,開了。
我詫異,頓了十幾秒后才邁步進門,有種不尋常的味道,感覺上的味道。廚房有人進過,冰箱里少了點什么,究竟少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屋子里樣樣家具在原來的地方,電視機擺歪了點,它從買回來就在那里,直直的,正正的,現(xiàn)在,它歪了。沒有丟東西,好像如此。臥室的床,怎么說呢,我在意我的床,有人上了我的床。
我去柜頂摸索到一個泡沫塑料包裝袋,里面的存折還在,上面有幾萬塊,是這些年我的積蓄,老邢除留下這套我暫住的房子,沒撇下財物。我每年出去旅游要花費不少,沒再多的錢。
有一條金的項鏈和一只戒指,是多年前的老式貨色。個人證件,諸如身份證戶口簿一類,一疊票據(jù)。一些閃閃發(fā)光的飾物,不值錢,特定環(huán)境下配戴。
這些東西至少可以說是我的家當,柜頂不能再放了,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塞進臥室床鋪硬板下面。
我坐在床沿上,忘了買的雞肝,忘了餓。我在尋思著什么人來這里,開了門,不是撬,門鎖沒有任何被破壞的痕跡。這個像空氣一樣的人吃了冰箱里的食物,在我的床上睡了一覺。
小時候玩過的游戲,被蒙住眼睛,其他小朋友每個人都來摸你一下,然后,你要猜是誰摸過你。
不是老邢的兒女,更不像是小偷,賊不走空千古定理,沒有哪個小偷破壞過。前幾天樓長來過,她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別管女人多大年紀,安全是第一位。她的話另有意思。老邢死后兩三年,樓長要將她的一個親戚介紹給我,我沒同意。樓長的責任心促使她時不時來提醒我注意安全。
我想起一件事,從床沿上跳了起來,跳得急了點,眼前一忽兒就黑了,片刻之后,視力恢復正常。櫥柜最底層排列幾桶大罐裝的農(nóng)夫山泉,里面不是礦泉水,是高度白酒。純糧食釀造。
我不大愿意讓人知道我的嗜好,人們都說酗酒不好,如果酗酒沒有妨礙別人,就不能說它的好壞,是個人生活喜好。我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有這嗜好,老邢住院時,我聞不慣醫(yī)院的味道,每回從病房回來都吃不下飯。然后,我發(fā)現(xiàn)酒能讓我忘掉醫(yī)院的氣味。我慢慢就喜歡上一個人獨酌幾杯。酒有魔力,喝到一定的量讓人平靜,大概也能讓人發(fā)瘋。我愿意酒后進入前一種狀態(tài)。
沒有人知道我這一嗜好,倒是藥店里的一個坐診的大夫有過懷疑,我跟他提過偶爾眼前發(fā)黑的情況。他問我喝不喝酒,或可能是腦動脈有問題,一定不要沾酒的。
這個大夫不是蒙人的。藥店里有幾個坐診大夫,管骨病的,管心腦血管病的,管糖尿病的。同事一律稱他們?yōu)槊晒糯蠓颍馑季褪球_人的那種。他們多半不是正規(guī)科班出身,半路出家,自修成手,進不了大醫(yī)院,在小門診或藥店給買藥的老年人把脈,量血壓,鼓動買藥,買更多的藥。
更晚些時,我喝了酒,像喝牛奶一樣,我這輩子從來沒喝過牛奶。我喝得酩酊大醉,我非常享受這種醉醺醺的感覺,連安定片都不用吃了。
接下來幾天再沒有人出現(xiàn),無論是賊還是所謂的空氣人。有一天上班沒多久,我心血來潮,讓玉芳替我照看柜臺,打了出租回家。
王良赫然出現(xiàn)在我屋子里。我大概是想到了,除了他。我情緒波動不大,但詫異,眼前一忽兒的發(fā)黑。他把電視機搬進了臥室,半躺半倚在床上看電視,手邊有從冰箱和廚房拿來的吃的東西。見了我,他吃了一驚,只是吃了一驚。
你怎么進來的?我問他。
從門進來的唄,我還能怎么進來。
我沒給你鑰匙。
對呀,你沒給,我就不能進來嗎?
換成別人家,沒有允許,你就不可以進去。
這不是別人家,我是你兒子。
電視是放在客廳里看的。
看完了再搬出去唄,這多簡單。
我略呆了呆,想憤怒一下,但沒有,我轉身往外走。我說,你走的時候把我的門鎖好?!拔业拈T”,我加重了些語氣。
我要換鎖,我下樓的時候狠狠地想,可若他有這門技術,換了也白搭,白搭也得換,再加一道明鎖。
回到藥房,玉芳問我發(fā)生什么事了,我的臉上大概有不尋常的表情。我說沒發(fā)生什么事。
我問玉芳那個小青年怎么說。對這種事,一向都是玉芳主動跟我講,她不講,我不問。打聽別人的隱私讓人不自在。
玉芳做了個鬼臉,還沒有下文呢。
我換了鎖,一切又正常了。星期天,郝姓男人打電話約我,就是跟我在勞動公園聊天的老郝。他有個三十二歲的女兒,未婚,有點抑郁癥,心理醫(yī)生建議多談幾次戀愛,多跟人溝通。老郝在勞動公園物色了很久,沒合適的,女兒的媽整天就知道打麻將,女兒的事老郝的事這女人很少過問。老郝自己上面還有個九十歲老母親,他的情況值得同情。
老郝自己倒樂觀,是個京劇票友,經(jīng)常在中山公園跟老伙伴們唱京劇自娛自樂。他還愛打太極。他鼓動我去中山公園。我不會唱京劇,小時候聽過不少,老郝說重在參與,樂呵樂呵。
我沒有赴老郝的約,我不像玉芳一樣愿意發(fā)展這種關系,一個人生活久了成了習慣了,習慣不太好打破。另外,我和老郝離得太近,我不想跟距離近的男人有瓜葛,這個距離可能是一個城市尺度。我喜歡外出旅游,一個陌生的地方,邂逅陌生的人,之后,不再相見。這樣最好。
玉芳一整天都笑呵呵的,不停用小鏡子照照口紅有沒有花。她告訴我那個替父親找伴的小青年小桑去家里看她了,拎著水果,還帶去他父親的照片。他父親是個老革命,參加過抗美援朝。
照片上的老革命穿軍裝,氣宇軒昂的樣子,真是個老革命的樣兒,看著就讓人親切和眼熟。
小桑告訴玉芳他爸現(xiàn)在跟他姐姐在旅行,國外,姐姐嫁了個老外,等回來后就讓他們見面。為父母操心未來生活的兒女很難得,玉芳的女兒沒管過自己的媽是不是過得孤單。
玉芳對這樁與老革命牽手的姻緣很期待,她又開始嘗試著減肥了,喝減肥茶,吃很少的飯,有時候中午只一個水果替代午餐。我說這樣不行,你得運動才好。她說也運動,早早起來晨跑,跑得都喘不上來氣。
你兒子來看你沒有?
幾乎隔幾天玉芳就要問問,我回答來或沒來,對此,我沒更多的話題可講。
王良帶來一個姑娘,應該是他女朋友。姑娘笑瞇瞇叫我阿姨,長得很壯實,在五金交電公司賣廚具。
冰箱里有點水果,我去洗,關水龍頭后,聽姑娘跟王良說,她就是你媽?也不像呀。
小時候像,你看我照片,小時候的。
她真二十年都沒看你呀。
那還有假。
所以,你就不叫她媽。
……
還真有這么狠心的媽啊。不過,她挺年輕,是不是結婚早的原因。
不知道。
早結婚還是有好處的啊。
我端著水果進屋時,王良跟那姑娘在屋子里比比畫畫,這面墻放一張大沙發(fā),那面墻放衣柜和電視柜。姑娘有些沮喪,太小了,什么都放不下。
姑娘吃著水果,笑瞇瞇問我一些問題,平常人們聊家常時問的一類,不過,在我聽來,有些本末倒置,本是我這個做長輩該說的。
阿姨你多大。阿姨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阿姨什么時候退休。阿姨你不會一個人過一輩子吧。阿姨你參加保險了嗎,是三險還是五險。
姑娘最后寬慰我道,阿姨你以后就跟我們一起過。
我問姑娘,你們打算結婚嗎?
姑娘嗯了一聲。
你們認識多久了?
姑娘說剛認識,但比良子大兩歲。
我說其實也不急。
姑娘說阿姨你知道現(xiàn)在流行閃婚,處對象一年也是處,兩年三年也是處,兩個人真想在一塊一個月也是一樣。阿姨你知道處對象要花錢,看場電影要兩百多,良子一個月的工資就夠看幾場電影的。他爸又不太管他,你知道他沒什么錢,阿姨我們結婚你會幫我們吧,王良是你兒子,你就這一個兒子。
我說我有點錢,不多,幾萬塊吧。
姑娘說,對王良,頗有幾分得意,你看,我說吧,親媽就是親媽,再怎么狠心也不會真不管你。你早點來多好。
如果王良生活計劃中包括我住的房子,那他打錯了算盤。
我對笑瞇瞇姑娘說,姑娘你心眼真不錯,能替王良著想,只是,別指望這房子做你們新房,我一離開這兒,它就不屬于我了。另外,這房子也實在不大,我們住一起太擠。房子的問題找他爸爸解決,他奶奶那兒總歸也比這里寬綽。退一步說,我手里那幾萬塊也可以先給你們租一處小房子,年輕人,自己過日子想怎么過就怎么過,跟老人一起,可能會因為習慣方面的事讓你們不自在。
姑娘看看王良,等著他開口說話。
王良彈動著他的胡須,抽了抽鼻子,什么意思你,倚老賣老啊,我還是不是你兒子,人家的媽為兒子賣血賣腎賣房子賣地,你為我做過啥?我是咋長大的,受沒受過后媽的氣,挨不挨打,你關心過嗎?你就圖自己快活自己清凈,連媽都不想當,那你生我干嘛!
我和你爸的事你不懂,這些年沒關心你是有原因的,但房子的事我無能為力,你真有結婚打算,你爸一定會為你準備的。
王良啐了一口,不是啐我,是吐嘴里的煙絲,還有原因呢,你別找借口了,啥原因,除非我不是你親生的,像你這樣的,活該現(xiàn)在孤零零一個,死了也沒人給你送葬。就這間像火柴盒樣的破房子,我還看不上眼呢,你以為它能補償你欠我的,別想。你也別提我爸,在我爸眼里,你是個死人,早就死了,他也恨透了你,就因為他恨你,連我也恨,因為我是你生的。
他恨我沒道理,在這場婚姻中,錯處在他,他有暴力傾向,他像他爸,你去問問你奶,你爺打不打她。
笑瞇瞇姑娘看一眼王良,再看一眼我,一直都是一副模樣,笑瞇瞇的,她突然插嘴道,良子,你爸像你爺,你爺打你奶,你爸又打你媽,那你不就像你爸么,將來你是不是也打老婆呀。
別聽她胡說,我爸從來都不打我。
對,他從來不打你,他打女人,你三歲了,你能記一些吧,我身上有傷,手上有傷,胳臂上有傷,你還用小嘴給我呼來著。
我不知道,不記得。王良迅速躲開我的視線,他抽了抽鼻子,眼中有忽不在意或諷刺。
玉芳減肥挺有效,兩個月,她掉了八斤。藥店門口有一臺稱重秤,她讓我驗證,兩個月前,她剛喝減肥茶也是我看著她稱重量。玉芳喜不自禁,照此下去,用不上半年,她能變苗條。
下班后,我和玉芳去逛商業(yè)街,一家一家小店看衣服,只看,沒買,玉芳要等到停掉減肥茶后再買。減肥茶能減肥是真的,但有弊端,不停地上衛(wèi)生間。逛了一小時的街,上了兩三次衛(wèi)生間。我除了要陪她看過半年后再買的衣服,還要不停地跟著她找衛(wèi)生間,挺影響看衣服的心情,也影響食欲。天很晚了,我都沒食欲。
我勸玉芳別一味地減肥,人一下子減輕體重是失衡的表現(xiàn),她的臉色就不如從前紅潤油光。
玉芳以前也減肥,但沒一次成功過,動力不足,堅持不下來,又管不住嘴,減來減去就放棄了。這一次,決心天大,一定不能半途而廢。
小桑跟他爸視頻了,開始我還不懂啥叫視頻呢。
視頻過的老革命表示愿意跟兒子口中賢惠本分的柳阿姨接觸接觸,得到兒子首肯的事,成功率十有八九。
你說那個小桑有意思沒有,我有一回提過年輕時愛唱歌,他非要我唱,還用手機錄了下來,說要給他爸爸聽,你說這孩子……玉芳離幸福的生活不遠了。
你家大兒子呢。玉芳問。
他,忙。
玉芳說忙的孩子有出息,自己的女婿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跟她閨女總惦記老媽手里的錢,想用它來炒外匯。玉芳女兒鼓動玉芳好幾次,炒匯不是炒股,炒股會賠錢,炒匯決不會賠。
玉芳說當我是傻瓜,如果炒匯真只賺不賠,全國十幾億都去炒匯了。玉芳堅持活著時錢要攥自己手里,不能眼看著他們禍禍,死了眼睛閉上了看不見了愛咋禍禍就咋禍禍。
玉芳總說你兒子你兒子的,說啥時候去你家看看。
我也有日子沒見他了。
這話不假,王良個把月沒來,他對他這個媽失望了,我該跟他講清楚房子的來龍去脈,他清楚后就不會再存奢望。這個道理很簡單,人人都懂。
就這時候,我看見了王良,我還以為眼睛看花了呢。他和幾個打扮怪異,年齡相仿年輕人招搖過市。
這幾個年輕人頭發(fā)像豬鬃一樣豎在頭頂,染成五顏六色,耳朵吊著圓環(huán)。下身一律肥大下垂的褲子,褲腰低到小肚子那兒,仿佛褲子隨時都能掉下來。他們就像從一個子宮里出來的一樣。
除了王良,王良又高又猛,圓領衫,半截褲子,樸素又邋遢,跟他的同伴很不搭調,他邁動步子的樣子像野人,沉沉的步子。他就混在其中。
這條街出租車進不來,有不少摩的在做生意,多半是沒有執(zhí)照的黑摩的。幾個年輕人上前吵吵嚷嚷講價,他們要去石道街,摩的手要八塊,其中一個尖聲叫起來,你殺了我們吧,一雞頭子遠,就給你五塊。
幾個人隨聲附和,成交后,他們分別上了三輛摩的,其中兩個瘦小的年輕人擠在一個摩的后座上。王良最后一個跨上摩的,忽然間,他回過頭,朝我和玉芳這邊看過來,我下意識地一閃身,要躲到玉芳的身后,但并沒有真正躲起來。我不知道王良是不是在看我,但能感覺他的目光,隨后,摩托車吼叫著沖了出去。
我眼前瞬間的黑暗,天黑了。
晚上,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呷著從超市買回來的酒,酒在嗓子和胃里燒灼,有點令我感到不舒服,酒也咽得比平日難些。
我不停地呷,體會著從微醺到大醉的不同等級,我困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拿起電話,舉著話筒想了半天,王良并沒給我留電話號碼。我放下電話,松弛下來,進入一種夢般的麻木。
老郝又打電話約我,參加京劇票友聚會,這一回,他們還請到了一個曾經(jīng)的名角兒,唱過方海珍和阿慶嫂。我猶豫一下,應了,說帶一個女伴同去。老郝極為歡迎。通常,票友早上五點鐘就見面,開唱要在九十點鐘。早上打太極練劍做操遛鳥。
玉芳喜歡熱鬧,臨了,她去不成了,她柜臺里的藥品廠商搞廠慶,打折促銷,她又沒法跟別人串休。玉芳不去,我自己又躊躇起來。
我的生活很規(guī)律,也很小,別人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一部分,進店買藥的顧客和同事,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兒子王良,我不想再結交男性朋友,去聽別人依依呀呀唱半文半白的戲劇,勉強自己讓我很煩。
公園的天氣真好,有山有水,涼亭里坐著看光景的人們,老的小的都有。老潘們唱京劇在一個小山坡上,半坡,一塊平整綠地,搭一條木制長廊,上面爬滿植物。站在廊沿上能眺出去好遠。
老郝說,是不是挺好,休息了出來走動走動,接觸接觸他人,你會很快樂。
我沒不快樂。我想說。
老郝們請來的角兒滿臉皺紋,打扮入時,描著黑黑的眉毛,口紅的顏色艷麗,舉手抬足有范兒。票友們稱她為于老師,于老師很謙恭,有修養(yǎng),對每個稱她老師的人雙手合十回禮。
胡琴師拉了一段過門后,于老師輕啟朱唇,蘭花指輕蹺,依依呀呀唱了一大段,每唱一句,都有叫好聲。
我聽不懂,有點迷糊,想打起精神,又想,我來這里干嗎。
老郝在我一旁閉目輕搖著頭,打著拍子,嘴巴一張一合應唱。
老郝對我耳語,你沒聽于老師年輕那會兒唱,天上有此曲,人長得水靈,唉,紅顏薄命,挨了批判,差點就沒上吊。你看跟著她的那個,是她的戲迷,她老伴死后,就一直跟著她,照顧她,也算是苦盡甘來。
于老師身邊的那個男人年輕很多,臉白白的,眉毛吊吊著,像京劇里的人物,有些滑稽。他腳前身后圍著于老師轉,讓我聯(lián)想到電視劇里那些得寵的太監(jiān)。
于老師唱畢接下來就指導他人唱,有個人突然說,老郝,讓你女朋友來一段。
我一下子成了老郝女朋友。
老郝說,你別介意,大家都是朋友。
我可能把老郝想錯了,他對我沒意圖,他身邊的老伙伴中有鰥夫,他希望成就一段姻緣??伤⒉恢牢沂窃趺聪氲模行┦?,對我沒有意義。
我已經(jīng)習慣的生活似乎還沒有什么理由要去改變。一個人旅行,一個人獨自飲酒,排列早餐食譜,開工資后一個人數(shù)錢,能數(shù)好幾遍。再想想下一次旅行目的地,預算要支出的費用,每次總要超出預算,還好,心里有準備,不出超出能力范圍之外。
旅行很愉快,總會遇上精力充沛、活力無限的年輕人,有一副天真面孔卻經(jīng)驗老道,他們知道陪伴一個看上去有錢的老女人會從中得到很多。他們的生活來源就是女人,上了年紀,離婚,婚姻不幸獨自旅行的女人。
我渾身上下閃閃發(fā)光,那些不值錢的飾物派上了用場。當我成為一個年輕人確定的目標和我也確定對方后,我會暗示,這趟旅行之后,他的賬戶上會有一筆可觀的費用。我信守承諾,離開目的地后,會在一個賬戶上存入一千塊錢,不會再多了。
我馬上丟掉使用的電話卡,對另一個正在咒罵我吝嗇的人來說,就是一個夢境。
中山公園門口有個餛飩館,我和老郝每人吃了一碗,他對我說那個唱楊子榮的,前兩年死了老伴,人不錯,沒太大毛病,晚上喝點小酒,很少的量,身體也挺好,退休金小三千了,兒子不用他操心,也不反對他找老伴。
我默默聽,沒表示什么意愿,老郝也就不再說什么?;厝r他堅持送我,推辭不過,也就讓他送了,一直送到我住的樓下。
上了樓,發(fā)現(xiàn)王良倚門上,一條腿在前,一條腿在后,感覺他變化很大,像沒睡醒或正準備去睡。
王良已經(jīng)把上回關于房子的事拋在了腦后,他跟幾個朋友想做點生意,想從我這兒拿點錢。我說這錢是留給他結婚用的。我不打算給他錢。他說他不結婚,跟對象也黃了,掙了錢會還。
我不信他。他說錢是給他的,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結婚或做生意。這錢還不是他的。
王良很生氣,比上回還生氣,臉都青了,他說房子你留著當墳墓,錢也留著買紙錢燒吧,你真自私,又狠毒又自私,被你生出來都是恥辱。
我注意看看窗,有沒有關好,我不想讓人聽到他的咒罵。他也許會轉身走掉,就像之前,但他卻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沒坐穩(wěn),從沙發(fā)上滑下來,雙膝著地,成了跪姿,他沒馬上起來,抹一把臉,出汗了。
我詫異無比,他是故意下跪的。
他說他需要錢,少一點也行,一千塊。
我連五百塊都沒有。
快點給我,一點就行,我現(xiàn)在很難受,我必須吃藥。他打著哈欠,眼淚快流下來了。
我明白他變化在哪兒了。
他說他沒上癮,就是跟別人玩玩,可現(xiàn)在他確實要一點點那個東西解決問題。我是你兒子,小時候你沒管過我,天下有狠心的兒女,沒有狠心的爹娘,你給不了我房子、車子、前途,只這么一點點錢,你連這點錢都不肯施舍嗎。
我實在不喜歡他跪在那里的樣子,給了他幾百塊,身上僅有的現(xiàn)金。王良怔怔的,有點不相信,他動作極快地抓過去,又敏捷地從地上爬起來,看看手中的票子,走了,沒回頭。
我的胃突然痛起來,從來沒犯過胃痛,我的毛病不過是時而有眼前發(fā)黑的小問題?,F(xiàn)在,我胃痛。
我鎖好門,慢慢走下樓梯,平時,只要回了家,我不會再出門,吃飯,喝點酒,看看電視,洗個澡,上床睡覺。很平常,不會像年輕時因為電視里的某個場面感到震撼和激動。平常人的日子,平平靜靜地過去??墒?,因為王良,我沒法在屋子呆,我又胃痛。
立秋了,天氣依然悶熱,街上有股潮乎乎的熱氣。這種天氣沒法散步,我沒有地方可去,娘家在父母去世后就鮮有聯(lián)系。想來想去,想到玉芳。
玉芳家離我住處有幾站地遠,我去過一回,她剛離婚,去安慰她。
她沒到家是預料中的事,我在那條街上走了幾個來回,怕引起人的注意,盡量悠閑,直到看見玉芳。
玉芳對我的來訪很高興。她簡單地吃了點飯,我們便坐下來共同看她家的相冊。她女兒從小到大的照片,她父母的,她還保留了幾張前夫的像。在一張過去的畢業(yè)照中,她指了指眾多小人頭中的一個,那是她的初戀。
玉芳顯出幾分羞澀,那會兒她十八歲,如何背著人約會,如何在街上一個前一個后顯得毫無關系的軋馬路。我問她初戀的情況,她說人家過得挺好。我又問到老革命,說這趟旅行也夠長的,大概以后再也不打算出去了。
玉芳面露難色,欲言又止。我轉了話題,我對別人的隱私不感興趣,這事兒本來就不太靠譜,那個小青年又為他爸物色了一個更合適的或老革命自己邂逅一個都是有可能的。還有呢,我只是不想說,也沒法說。
我提到中山公園里的京劇票友,那些老頭子個個都很逗,就像我跟他們很熟似的。下回一定一起去聽他們唱。
我回家時,胃不那么痛了,我又能睡一場好覺了。
幾天后,玉芳請了病假,這是我跟她一起工作這幾年沒發(fā)生過的事,她的確因為胖有些氣短。玉芳的柜臺馬上有個新人替代了她,她不是請短期假。
玉芳沒給我打電話,說明她病得嚴重,藥店里沒人了解到更多情況。
休息時,我去玉芳家,我一準知道見不到她,因為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但卻沒料想,給我開門的竟然是玉芳本人。她并沒想像的糟糕,就是臉色差,病懨懨。我放心了不少,不管怎樣,玉芳也算是我這些年唯一的朋友,她對我無話不談,我的例外。
你嚇死我了,怎么不接電話,究竟查出什么毛病了,還打算放長假呢。
玉芳大概一直在哭,眼睛都腫了,這么丟人的事,怎么說出口。
不是病,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碰上了騙子。
我想起那個小桑,那個老革命或根本子虛烏有。
小桑先后四次跟玉芳借錢。頭一回是學校里同學家鄉(xiāng)遭了大災,師生組織募捐,老革命一向支持為社會獻愛心。他從玉芳手里拿走八千塊。第二回是他的女朋友突發(fā)白血病,醫(yī)院要給她所有血管里的血換掉,不然,活不到一個星期。他借了三萬塊。
小桑認認真真寫了欠條,事由和款項記得清清楚楚,等他爸回來,一并還回來。
另一回的理由就簡單了,同學出了車禍,司機逃逸,同學家是農(nóng)村的,上大學的錢都是借的,小桑是班長,他在這方面的表率非常關鍵。
玉芳不是沒有顧慮,但就在小桑借第三次錢的第二天,老革命從國外親自打電話給她,感謝她無私的心地和善良,期待著跟她見面。提到了兒子借錢,責怪自己事先沒預料到突發(fā)事件,家里不缺的就是錢,只是從來沒給過兒子太多,他想通過這種教育讓兒子懂得艱苦樸素和勤儉節(jié)約的道理,他對兒子的作為相當激賞。
老革命字正腔圓,就像廣播里的聲音。玉芳差不多失眠了一個晚上。接下來,順理成章地她又被借了錢,這次的理由離奇,小桑的女朋友不幸去世,他替女友最后一次行孝,給她父母留五萬塊養(yǎng)老錢。
玉芳這輩子就積攢了這些錢,現(xiàn)在她兩手空空了,小桑也從人間蒸發(fā)了。
我去報警。
玉芳說,丟人不說,女兒知道了怕是會發(fā)瘋,女婿也可能殺了她。
那也不能啞吧吃黃連吧。
玉芳說真想撞墻。
別傻了,太便宜騙子了。既是騙子,他還會繼續(xù)行騙,以后,盯緊了相親樂園,他還會再去。
玉芳白癡,這么簡單的拆白黨的故事她都識別不了,真可憐,也是她活該,想攀上老革命的高枝,那張照片就是建國時期十大元帥中的一個。
我的確看見了他,樓下鄰居家男主人,有點娘娘腔,頭頂已經(jīng)禿了。我拐進樓道,他從樓梯間一閃身不見了,一副神秘相。
小偷又一次光臨了。門仍然鎖著,沒有撬鎖痕跡。進門后我掃視廚房和衛(wèi)生間,沒變化,沒有人進來過??蛷d里,電視機不見了,臥室的門跟我早上走時一樣緊閉。
電視機兩年前換的,韓國品牌,雖然是大屏幕,但分量不重,我能把它從這屋挪到那屋。電視機被人抱走了。
這大概是屋子里唯一能輕而易舉搬動的家私,沒聽過賊會偷冰箱洗衣機。
有人敲門,樓下娘娘腔男人,他說看見一個又高又胖的年輕人搬走了電視機,很蹊蹺,你不在家怎么可以,不過,他沒多嘴,見過這個年輕人來過這里,估摸是我親戚。
我說電視機出了毛病,拿去修理了。
那多麻煩,現(xiàn)在都是商家上門服務。
已經(jīng)過了保修期了。
大品牌的也無妨,這樣看來,買家電還得買大牌子的,你說是不是。
男人說你一個人也挺不容易,以前跟老邢關系不錯,有事兒就吱一聲,鄰里鄰居會幫忙的。剛才,我還想那個胖小子是不是個賊,膽子也忒大了點,不是就好,就好。
我決定過一段沒有電視看的日子,冰箱不會丟,洗衣機不會丟,櫥柜沙發(fā)不會丟,衣物是穿過用過的,雜七雜八物件不值錢,存折即使丟了里面的錢也不會損失,取錢要用密碼和身份證。
為了保險起見,免得丟失后去掛失重新辦證的麻頂,我把存折放進隨身攜帶的皮包里。
我炒了幾個菜,坐下來喝酒,沒有電視看確實有點別扭,慢慢就會習慣的。那個賊一段時間不能,也不敢再出現(xiàn)罷。想到這一點,我有點高興。
大概是太樂觀了,沒出十天,過去穿的一件裘皮大衣不見了,原本它掛在衣柜最角落里,皮毛還說得過去,但樣子過時,再穿出去就很滑稽。
我思忖要不要報警,要么,提前退休守在家里。報警太興師動眾,提前退休收入就沒那么多了。
究竟還能發(fā)生什么。
我等來了王良,像第一次一樣,他深陷沙發(fā)里,彈動胡須,抽動鼻子,眼神飄忽不定。他來的目的很明確,要錢,強調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向我伸手了。
他知道染上那毛病不好,對身體不好,對未來生活不好,有人就因為染上了搞得清家蕩產(chǎn),他沒有財產(chǎn)可以折騰,他不想就此毀了,他想去戒掉。
他囁嚅著,不時哽住,但每一句都能讓人聽得清楚。他現(xiàn)在必須得弄到一萬塊,欠別人的,如果到明天不還,那幫人會廢了他。
我不知道是哪幫人。
那臺電視你賣了多少錢。
他不想說,但還是說了,三百塊。
我眼前發(fā)黑,九千多買的。
門,你是怎么鼓搗的。
我不知道,小時候沒有玩具,撿些破銅爛鐵玩,撿到一包鎖頭和鑰匙,新的,擺弄好幾年,很簡單,一個小竅門兒。
在別的地方干過嗎?
沒,抓住了得進監(jiān)獄,我爸會打死我,你知道他打人有多狠。
我不會送他到監(jiān)獄,更打不死他。
你去戒掉吧,我知道是免費的,如果因為你跟人借錢有人對你不利,你可以報警,毒資賭資不在法律保護之內。
你想看著我死?
沒人要你死,沒人敢,包括你爸。我活著,這個家可以當成你自己的家,我給你鑰匙,如果你爸允許你在外面過夜,你愿意的話,可以住下。你必須去戒,既然現(xiàn)在沒上癮,戒掉很容易。你得去工作,正正經(jīng)經(jīng)去工作,不可以再拿我的東西去賣,如果再發(fā)生一次,我去找你爸,不管他是不是恨我,我讓他知道你的一切。
我擔心他再故伎重演一遍下跪動作,沒有,他抽了抽鼻子,你真見死不救,我可是你親兒子。
你是我兒子這個事實改變不了,我不會因此就感到失望,你可以不原諒我這些年對你不聞不問,不管什么樣的理由,不可以威脅我,但我會補償,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我現(xiàn)在需要錢,不然麻煩就大了。
我搖頭。堅決。
他抽動幾下鼻子,笑兩聲,聲音奇怪而矯情,他擦了一下眼睛,不是擦眼淚,是汗水,他眼睛里那忽不在意或諷刺變得空洞和野蠻。
半夜時,我聽到陽臺上有聲音,摩擦聲,有人從管道爬行的聲音,我心里一驚,陽臺窗戶沒關好?門有沒有上鎖?我想起來看個究竟,但沒動。我就躺在床上等待著。什么也沒發(fā)生。是風,或是我的幻覺,我一下子跌進了夢境。
王良三歲,我牽著他的小手去幼兒園,在幼兒園門口,他挪動兩條細細小腿跑向里面。
我捂著臉哭,不知道是在夢里或別的什么地方哭。
我倏地睜開眼睛,跳下床,奔向陽臺,薄薄的睡衣在秋風里抖動。漆黑一片,沒有爬管子的人,沒有任何人。而我為什么要夢見兒子,多年前,我的夢里出現(xiàn)的是他成年后的影子,模糊得看不清面容。偶爾,極少,我假想過,二十年后的兒子英俊帥氣,前途無量。
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二十年中變成了什么樣子。
玉芳在醫(yī)院檢查出了病,心肌梗塞,不能再發(fā)作了,后果不堪設想。也如她所愿,她得心臟的毛病,可能猝死,不遭受病痛的折磨。
我去醫(yī)院,在住院部的走廊碰上玉芳女兒,眼圈紅紅的,她叫了聲阿姨,差點哭出來。她說我媽好好兒的,我都不相信她會得這病,她就是有點胖,她才剛過五十歲,真怕有一天她突然就走了。
玉芳打吊針,疏通血管的液體,枕頭上散落著白頭發(fā),她好久沒染頭發(fā)了,看上去像六十幾歲的人。她說等出院就跟女兒一起住,房子可以趁高價賣掉,她要提前把財產(chǎn)留給女兒。
她對尋找另一半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
從醫(yī)院出來,路過蘇寧電器,所有家電都在打折,電視機畫面五彩繽紛撲面而來。我是不是要再買一臺回去呢?看了電視,又看了別的,我在里面徘徊很久,忽然地,不那么急著回家,或許就在我想著要不要再搬一臺電視回去的時候,家里正發(fā)生著什么事,洪水,火災,爆炸。我等待著,要發(fā)生的總會發(fā)生,一些事情總要等待一些人來發(fā)生。
手機響了,是老郝,他告訴我一個好消息,老齡委組織他們這些退休人員去北京旅行,雙飛五日游,團費低得讓人心動。
老郝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差點脫口答應下來,我說女朋友在住院,不然,一起去。老郝說還有機會,這只是秋季游,還有春游夏游呢。我說不知道能不能請下來假。
這是真的,平日里,藥店經(jīng)理跟我們這些員工還算客氣,可只要你請假,他就不高興,他會覺得你很多事。
我從來沒請過假,而且,隨時隨地可以加班加點。我想若是經(jīng)理不允許,干脆退休好了,再交一年保險金就可以領退休錢了,一年的保險費我還出得起。
我決定去北京,并不期待跟什么人邂逅或發(fā)展某種關系,我只想離開家,離開我住的屋子,哪怕幾天也好。
名副其實的老年旅行團,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爺子,剛剛從一場中風中恢復過來,嘴眼還沒恢復到正常的位置,也參加了旅行團。只爭朝夕。
我大概是這個團中最年輕的一個??梢韵胍姡瑢ξ襾碚f,這次由于某種不對等的原因,旅行并不十分愉快。
有一個小插曲,或減弱了我的沮喪感。老郝介紹一個人跟我認識,是個京劇票友,跟老郝年齡相仿,坐旅行車里時不時打瞌睡,不打瞌睡時精神頭十足,愛放聲大笑,笑聲挺有感染力。
他一直跟在我左右,起到照顧女人的作用,喝水,拎包,指點風景,挾菜,倒也愜意。我從第一次婚姻開始,就沒受過什么人照顧,不過,一旦身體靠近些,我就能嗅到一股氣味,上了年紀的人特有的氣味。我不得不時時屏住呼吸,這讓我很難受。
我的命運是注定了的。
回程飛機降落后,我婉拒老郝和一路照顧我的那個京劇票友的相送,我想獨自回到自己的家,睡上一覺前痛快地喝上幾杯酒。這幾天只是象征性地在晚餐上喝一點酒,淡而無味的啤酒。有天夜里,我渴望酒的麻醉,幾乎要溜出旅館到街上找酒店了。
站在門口時,我有種異樣,這異樣不是因為樓下鄰居男人在看見我后鬼祟躲閃造成的,是從頭就有,從王良出現(xiàn),到我這次旅行出發(fā)前就有了。好像是一個謎底要揭開的感覺。
屋子里一片狼藉。所有東西都毀壞了。連冰箱的門都變得扭曲,櫥柜里的碗碟成了一地碎片,延伸到臥室的床上。床墊和沙發(fā)被刀子割開,露出里面的彈簧和黃乎乎的海綿。墊子下那個塑料包里的首飾不見了,證件則被撕成兩半。我的一張旅行中的照片還掛在墻上,用紅顏色打了一個大大的
,不是血,是廚房里的番茄醬。窗簾,床單,衣服,沒有一件是完整的。
我潛意識中在等待的就是這?驚詫和眼前瞬間黑暗過后,我就這樣想,仇恨,在一個時間里充滿了這個小小的空間。一定是仇恨,仿佛是我欠下的,這是結果。
酒還在,裝在農(nóng)夫山泉瓶中的酒,他沒有發(fā)現(xiàn)還是忽略了。我找了一只沒能被打碎的金屬杯,清理出一塊空間,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我喝著酒,頭變得越來越輕,身子卻像被山壓著一樣重,我認出這山樣的東西是絕望。我等著酒精把它趕走。一杯酒的力量不夠,兩杯,三杯,直喝到頭像一團糨糊。
暈暈糊糊中,我拉開陽臺的門,外面一片漆黑,還有冷嗖嗖的風。陽臺的窗戶大開,我向下面的黑暗看了看,一個念頭閃電似的擊中我,跳。
我眼前發(fā)黑,總歸,到處都是黑暗,我在黑暗中抓住窗欞,窗戶的高度是一個可跨越的距離,很容易,我的手一松,掉了下去。
我落在一個有彈性的地方,身子被托起,又跌下去,悠了幾下,停住。我趴在那里,一點痛感沒有,要么就是我死了。死會這么簡單嗎?我為什么還會感到頭暈,還能思考我是不是死了?
我睜大眼睛,動了動四肢,一束亮光從一扇窗上射出,我有點明白了,我此刻是在樓下鄰居家的陽臺上,三樓的陽臺上。他家陽臺向前伸了半米,搭了一個篷子,竟然如此結實。
他們聽到了聲音,聚到陽臺上,女主人無比震驚,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不,我從陽臺上不小心掉下來的,我喝了酒,迷糊了,去收衣服,不知道怎么就掉了下來。
天哪!你命真大,也幸虧我家這個篷子。
他們幫我爬進窗里,身體的什么地方在疼,我用笑臉掩飾。
你沒事吧,看看哪兒摔壞沒有。
沒有,謝謝,那個,是不是壞了,我賠。
禿頂男人始終一言不發(fā),他臉上寫滿了懷疑,我踉蹌往外走,他拉開門的時候說,要報警嗎?
我爬上樓梯,找到藏在門外的一把備用鑰匙,打開門,閃進去。明天,或一會兒,這片地兒就有消息傳開,一個女人跳樓自殺沒死成,多虧了一個違章搭建的篷子。
我主動約會老郝介紹給我的那個京劇票友,我們吃過兩次飯,看過一場二人轉。
一個黃昏,在露天廣場我們跳了一場舞。這個廣場白天是外地游客看鴿子的地方,晚上就是本地區(qū)老年人的露天舞廳,腳下或還沾有鴿子屎呢。
我跳得笨拙,票友跳得流暢自如嫻熟,這說明他一直在做這種健身運動。
我去過他家,普通的房子和家裝,普通得不寒酸罷了。我不知道出了他家的門,是否還有勇氣再邁進來,但為了不在某個夜里被人撕成碎片,我嘗試著讓自己堅持,習慣變成另一種習慣也只是時間問題吧。
我能戒掉酒嗎?能忍受一只布滿青筋的大手撫摸我身體繼而爬上來?如果在和被人撕成碎片兩者之間選擇,我還是選擇堅持吧,精神能戰(zhàn)勝肉體的嫌惡吧。
發(fā)生了一件意外事件,是命運垂青于我,不打算讓我忍受跟人同床的精神折磨,還是要把我推向深淵?
我和京劇票友在露天廣場跳舞后的第四天,他打電話給我,語氣不同尋常,你,兒子。這一句,他就頓住。我心一驚,這是我們沒有談過的話題。
他清了清嗓子,在斟酌,我不知道你們母子之間是怎么回事,你告訴過我,多年沒見了。
我等他說出讓我吃驚的事情。
我奇怪你兒子來找我,你跟他說了什么?怎樣談到我們的關系?是,我確實覺得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了解后,我們生活在一起是有可能的。不過呢,我這把年紀了,沒有承擔什么責任的能力了,我也不想擔了,兒女自有兒女的生活,我就是想找個平平常常的伴,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對不對?
他一下子拉開了我們交往的距離。
你兒子現(xiàn)在很困窘,他好像欠了什么人的錢,我倒希望你多了解一下自己的孩子,另外呢,我已經(jīng)跟他說明白了,我們是朋友,我這樣說對吧。
他要退出了,或許我該松一口氣。
王良跟蹤了我,要么就是無意中碰見的,他跑去跟他借錢,弄出一副可憐相,一個被媽媽拋棄的可憐兒子。
我大概應該表示一下歉意,比如,讓孩子給你造成困擾是不該發(fā)生的,這也不怪他,這些年我沒有盡到一個當母親的教育責任,正應了那句話,有爹娘養(yǎng),沒爹娘教,是我的錯。請你忘了吧,我會好好教育他,對他施以好的影響,以后,他再也不會去打擾你了,不管我們是朋友關系還是別的關系。
那邊已經(jīng)掛了電話,堅決而果斷。
我眼前一陣發(fā)黑。
我給藥店經(jīng)理打電話,要請假,這讓經(jīng)理非常吃驚,你已經(jīng)請了好幾天假了,若再這樣,我只有按規(guī)章制度來處理了。
要處理你就處理吧,你父母死了,難道你不去給他們發(fā)喪還要去上什么狗屁班?
我能想像出經(jīng)理張口結舌的樣子。我感到很痛快。
我將屋子清理了一番,買了幾樣必用品。請假的第二天,我去了趟近郊,那里的供銷社有我需要的東西。
我又去看玉芳,她打電話告訴我出院了,住幾天就要去女兒家。我在玉芳那兒待了一個小時,聽她哭訴,替她難過,好言安慰。
從玉芳家出來,倒了三遍車,我去了交電公司,在賣廚具的地方找到了笑瞇瞇姑娘,她正跟兩個同伴說笑,不時哈哧哈哧大笑,她扭臉看我一眼,沒認出,繼續(xù)說笑。
等她說得差不多了,沒有更新鮮的話題,我叫了她,姑娘。
這回她認出了我,很驚奇地看我,怎么是你?
我說你怎么也不去家里玩了。
你不知道我跟王良黃了嗎?
我倒覺得你們兩個挺般配的。
他是個沒出息的人。
這倒也是,不過,他還年輕,你們都年輕,會有機會的。
有啥機會,他爸不管他,你也不管他,我倒想看看將來誰會跟他結婚。
我跟姑娘說明了來意,姑娘更奇怪了,你來跟我要王良的電話號碼?你都不知道你兒子的電話號碼?
我是知道的,掉了,這孩子好多天沒照面,我惦記著他,我又不能問他爸去,他也沒帶別人去過家里。
他現(xiàn)在還沒處對象呢?
大概是沒有。
晚上,我給王良打電話,他在那邊保持沉默,我盡量把話說得輕松明了。
以前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再提了,在親人之間,沒有對錯,不能斤斤計較。我也想通了,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打算立一份遺囑,把該留的留給他,省得將來跟老邢的兒女打官司。我手里的錢,放在銀行也生不出多少利息,做點小生意倒也夠。如果他真想做的話,我支持他。我希望他把那個東西戒掉,那實在是沒有好處。
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叫了警察吧。
我為什么要叫警察,你是我兒子,親生的,我還指望有一天你叫我一聲媽,指望著你養(yǎng)老。
他不信我,是什么讓我改變了主意,會不會有圈套。
我說錢準備好了,什么時候想來就來。
這對他來說是最大的誘惑。我在想他正抽動著鼻子,彈動胡須,眼睛里偶現(xiàn)那忽不在意或諷刺。大部分時候,他顯得木訥,不確定。
我晚上睡覺很警醒,預備隨時有不速之客。
王良在一個中午時分出現(xiàn),他先是打電話過來,我接起來后他就馬上掛斷。他輕輕地敲門,我悄悄地開門,他邁著野人一樣沉重的腳步踢踢踏踏進來,一屁股又陷進沙發(fā)里。沙發(fā)已經(jīng)壞了,但還能坐。
我說我們娘倆兒今兒個好好嘮扯嘮扯,你把你的苦水,怨氣都倒倒,腦子里整天裝這些東西,人是不會高興和振作的??嗨驮箽舛加卸舅兀绊懡】岛桶l(fā)育。
他幾乎不說什么話,一副鋌而走險的樣子,很孩子氣。他盼望的只有一件事,我拿錢給他。
還是先吃飯,喝點酒,我準備了好酒,你愿意喝酒,那就好好喝一次。
他那個裝啤酒的肚子根本不是我對手,兩杯酒下去他就迷糊了,他去衛(wèi)生間嘔吐,我端給他一杯水,這是解酒的醋水,一口喝下去就好了。
他喝下了那杯水,我精心準備的,供銷社里買回的劇毒滲在里面,能毒死一頭牛。
喝過后的瞬間,他似乎真清醒了,他抬眼看我,眼神不是飄忽不定,不是諷刺,我感覺有一抹溫暖的色彩,或許我也有點迷糊。他張了張嘴,含糊地吐出一個字,像貓發(fā)出的字音,我心一驚。
他手中的水杯掉在地上,發(fā)出悶悶的聲響,地面讓我鋪了一層厚厚的地墊。他瞪大眼睛,一直瞪著,癱倒下去。
你……這是他最后發(fā)出的聲音,剎那,他似乎明白了我對他做的事。
我回到屋子里,王良喝酒的杯子里剩一個杯底,而我的杯子也有一層淺淺的酒底,突然間,我想嚎啕一場。
再次走進衛(wèi)生間是很可怕的,我只有把自己喝得爛醉,而我別無選擇。
我請來一個搬家公司,家里有東西要搬,幾個箱子,一些零碎的物件。要知道把王良弄出去丟到人們所不知的地方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我不贅述其中的細節(jié)了,如何買了收納箱、皮箱、旅行箱,我把每個箱子密封得很好,里面有環(huán)衛(wèi)工裝垃圾的大袋子。
這是我在一夜之間完成的事,必須要快,活人是能嗅出死人的氣味的。死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搬家公司的幾個小伙子把箱箱籠籠搬到車上,按我指定的地點出發(fā),半路上,我改變了主意,不想往那個地方去了,他們卸下我的東西,接過運費,揚長而去。他們甚至連問一句都懶得問。
我腳下是一座橋,幾乎沒什么人要走的橋,橋下的河水很深,很混濁。發(fā)生過幾起自殺事件,都是從這兒跳下去的,聽說連尸首都沒找到。
河水將淹沒一切。
王良,我兒子,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那么意外快速,又是那么意外和快速地走出了我生活。像一個夢境,一個永遠都無法再現(xiàn)的夢境。
我重新粉刷了房子,購置了所有家庭必須品,小到廚房里的一雙筷子和衛(wèi)生間的手紙,大到冰箱全自動洗衣機。這些物件差不多花光了我的積蓄。我不在乎,從此,生活就步入了正軌,又像從前一樣,不會再改變,一直到我死。然后,老邢的兒女們會把我拉出去,燒掉,完結,不過如此。
粉刷房子的進度很慢,我一寸寸開始,不疾不徐,有條不紊,我有的是時間。屋子白白的,亮亮的,很干凈。在一面白白的墻下,不知道是不是有灰塵落進了眼睛里,我流淚了,突兀的,就像我時常要犯犯那個眼前發(fā)黑的小毛病一樣突然,而且,淚水一發(fā)不可收,仿佛要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了。
我記得自己最后一次流眼淚是在很多年前,王良三歲,離婚后的我偷偷去看他,他被他奶送進幼兒園,他回過頭擺著小手跟他奶說再見,蹦蹦跳跳走了。我在對面馬路的人行道上,眼前一黑,蹲了下來,捂著臉哭了。身邊走來走去的路人以為我是個精神病,還有人以為我是被丈夫拋棄了。我不管別人說什么,只管昏天黑地哭。
我又開始上班了,玉芳正式退休。她女兒知道了她被騙錢的事,是玉芳無意間說漏了嘴,女兒和女婿都要瘋了,不顧玉芳的阻攔報了警。玉芳說她連死的心都有了。
我說你就權當死了一回,因為死過一回的人就不想再死了,比沒死過的人更想著活,而且,想活得比別人長久。
秋天過去,冬天來了,就快到圣誕節(jié)了,再過不久春節(jié)就到了。春節(jié)會有一個長長的假期,但我并不那么期待了。我是說,我不打算在春節(jié)期間去旅行了。手里不太寬裕是一個原因,另外,我對于在陌生地方邂逅陌生人的那股渴望和激情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減弱或消失了,有些心灰意冷。
有天,老郝介紹給我的那個京劇票友又打電話給我,期期艾艾講了些客套的話,他忽然想明白了,我其實挺不容易的,他愿意跟我一起解決我生活中的難題,包括我兒子的事。
我拒絕他的同時,有一個古怪的念頭閃現(xiàn),任何人別走近我的生活,如果強行潛入,我有辦法讓他消失。我心中一驚,只是一驚,我并不為這個念頭感到害怕或恐懼。
一大早,來了兩個警察,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警察的后面還有一個人,是王良的爸爸。雖然二十年沒見,但還是一眼就認得出來??匆娝揖拖?,為什么之前我沒意識到王良事實上跟他爸一個模樣呢,大概是心里的一種排斥吧。
警察問,你是吳晴女士吧,我們向你了解一下你兒子王良的事,你最近見過你兒子嗎?
我搖頭,二十年沒見了。
王良的爸很惱火,我就說他不可能來這里,他敢來我就敢打斷他的腿,這小子八成是被傳銷的帶走了,整天就想著發(fā)財,他也得有這個命。我走了。他怒氣沖沖,我不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怒氣可以保持二十年之久。
警察隨后例行公事地問了幾句后也走了,他們連門都沒進。沒幾天,警察又來了,還是上回的那兩個,這回,他們進了房門,他們很生氣,其中的一個警察說,吳晴女士,你沒跟我們說實話,你是見過你兒子的,他之前的女朋友證實的。
我說是,我的確撒謊了,也是出于無奈,因為兒子爸爸不允許他來找我,他的態(tài)度你們也見了。我兒子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讓他爸知道,如果知道了,腿就會被打斷。
這是個讓人信服的理由,警察倒也能理解,他們只是想找到王良,他會到哪里去,跟什么人去。
這方面,我說不出來更好的線索,畢竟,我跟兒子二十年沒見了,他平日生活圈子和認識的人都不熟悉,我認為,還是從他爸那兒能了解到更多的情況。
警察說,其實我們對這類失蹤案件并不感興趣,尤其像你兒子已經(jīng)成年了,他會有自己的主見和方式,也許他就是想換一個地方生活,關鍵的問題是你兒子跟人借了錢,人家以詐騙罪起訴他,這樣,我們就得找他。
我淡淡道,或許,過些日子他就會來找我,他不可能永遠離家在外,我知道該怎么辦。另外,他欠人多少錢?我還有點積蓄,如果這樣做能減輕對我兒子的責罰,我愿意替他償還。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警察說,你倒是比那個當爸爸的理智多了,媽就是比爸強。那個當?shù)?,唉,也難怪孩子要離家出走。吳女士,關于還人家錢的事,我們還要跟當事人協(xié)商,如果人家愿意私下了結,我們也省了麻煩。
警察走了,我的胃開始痛,痛得連早飯都吃不下。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站一會兒,坐一會兒。
我打開電視機看早間新聞,是不是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發(fā)現(xiàn)了被拋棄的尸首。屏幕上有一條狗,是條母狗,畫面外有聲音為這條狗做報道:在一場大火中,一居民家的狗一次次沖進火海里將它生下的小狗崽叼出來,距它生產(chǎn)才只有五天。最后叼出的小狗受了重傷,在獸醫(yī)為其施以救治的過程中,母狗守護在旁,寸步不離。
突然地,沒有任何征兆,屏幕的畫面消失了,我眼前一忽兒黑了,漆黑一片,我等了一會兒,停電了嗎?
我等待著,黑暗過后重見光明。
等待著,等得那么久,我只有等待,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