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 四姐四姐件件行
@ 大事小事兩手清
@ 區(qū)公所里管地畝
@ 清白好像琉璃燈
@ ……
@ 剩下七妹是個幺
@ 紡出棉線一長條
@ 紡給媽媽織棉布
@ 棉布織成過紅橋
翻開1949年春天的香港《大公報》副刊,可讀到一個連續(xù)性的詩配圖專欄,名曰“狗爬徑山歌”。木刻由黃永玉所作,山歌由端木蕻良所寫,每隔幾日,一圖一歌。上面所引,正是“狗爬徑山歌”的《七姊妹》中的兩首。黃永玉回憶說,當年是為美國雜志《新共和》(New Republic)先行創(chuàng)作《七姊妹》木刻,再由端木蕻良配詩,他們同住在“狗爬徑”,專欄故起名為《狗爬徑山歌》。
狗爬徑——一個奇怪的、土得掉渣的地名,位于香港的九龍遠郊的一個村莊。村里小路,沿山坡而上,窄小彎曲,坎坷不平,人行走之上,如同狗爬山,這一村莊遂被人稱作“狗爬徑”。后來,狗爬徑有了一個新名稱:九華徑。以“九華”替代“狗爬”,應(yīng)是兩者發(fā)音相近之故。新名稱當然很美,不過,卻少了舊稱的形象與趣味。難怪開設(shè)新的山歌專欄時,仍以“狗爬徑”命名,大概考慮到它與“山歌”體裁更為吻合。
誰能想到,就是這樣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一個普通小村莊,在1948到1949年期間,因躲避內(nèi)戰(zhàn)逃亡香港的諸多內(nèi)地文人,匯聚在此。據(jù)漫畫家方成回憶說,他本來在香港城里住,應(yīng)黃永玉之邀,他搬進了九華徑:
黃永玉也流進來了,接著他夫人張梅溪跟蹤而至,就住在九華徑。一天,他興高采烈地對我說,那地方好極了,空氣清新,房租便宜,又在海邊,有游泳場,同住的還有幾個熟人,鼓動我搬過去。我就把房子、“頂費”、家具一股腦兒出讓,買一張帆布床,再提著僅有的一個皮箱搬進村里去了,從此享受了一段蜜月似的生活。(《憶九華徑》)
除黃永玉夫婦、端木蕻良、方成,先后在九華徑居住過的作家、詩人、畫家等文化人士有:樓適夷、黃薇夫婦,臧克家、鄭曼夫婦,蔣天佐、陳敬容夫婦,巴波、李琪樹夫婦,考誠、殷平夫婦,李岳南、葉筠夫婦,陽太陽全家,王任叔(巴人),卞之琳,楊晦,耿庸,余心清,單復(fù),朱鳴岡,顧鐵符等。畫家陸志庠住在黃永玉家,作家張?zhí)煲碜≡跇沁m夷家。此外,還有《金陵春夢》的作者唐人。因他們居住在此,時常有香港其他文人來訪。黃永玉記得,前來的人有:喬冠華、葉以群、蕭乾、周鋼鳴、郭沫若夫婦、邵荃麟、茅盾、蔣牧良、聶紺弩、胡風、羅承勛、司馬文森、洪遒等。方成記得,前來的人有:周而復(fù)、秦牧、李凌、謝功成、劉式昕、葉素,以及“人間畫會”的畫家們……
小小九華徑,一時群賢畢至,蔚為壯觀。
知道九華徑這個地方,頗有些年頭了,也熟悉不少曾在此居住過的前輩。尤為難得的是,當年九華徑文人中依然健在的兩位前輩——九十五歲的方成先生,二十多年來我們一直是鄰居,現(xiàn)在仍是樓上樓下,時常在電梯里見面;八十九歲的黃永玉先生,是我新近一本傳記的傳主,與他在一起,總有聊不完的話題。盡管如此,我卻一直沒有尋訪九華徑的念頭。方成早在1983年就感嘆過:“離開香港三十多年了,那個小村莊恐怕早已被高樓大廈吞沒,一點也剩不下。”如今又是三十年過去,在寸土寸金的繁華香港,我猜想九華徑恐怕早已消失了,即便前去,當年蹤影已不大可能看到。
機會來了。去年在香港,結(jié)識了王新源兄——一位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雖是計算機行家,卻也是一位香港文化通。王兄與我一樣,對老一輩文人的故事興趣盎然。巧的是,他一年前剛剛尋訪過九華徑,告訴我,九華徑是一個老村落,幾乎還是舊模樣。一聽,喜出望外,我當即放棄其他計劃,與之相約,次日一同前往九華徑。
九華徑位于九龍荔枝角,乘地鐵至美孚站下車前行,步行約一刻鐘,拐進一條馬路,路的左側(cè),一棵大榕樹灑下一片約幾十平方米面積的濃蔭。樹前,豎一塊銘牌,綠框白底黑字,以中英文書寫五個大字——“九華徑舊村”。
眼前就是狗爬徑——九華徑。
的確沒想到,香港竟還存有這樣一個老村落。青山環(huán)繞,綠蔭重重,一條小徑,不到兩米寬,由水泥、石板交雜而成,從大榕樹開始沿小溪向山坡之上延伸,這就是整個村莊的主動脈。小徑兩旁,高低不一的老建筑與由綠色鐵皮搭建的棚屋,構(gòu)成舊村的破落蕭條,偶爾一兩幢完整的老建筑,顯出舊日的氣派,但墻壁上則已布滿斑駁碎影。不少老房子空置,或者,索性只有殘垣破壁。一家當年的藥店,房子已無蹤影,空曠的平地上,只剩下一根磚砌柱子,隱約可見紅土所書“??祵幩幮小蔽鍌€大字,孤零零地站立在雜草叢中,讓人想像著當年人們進進出出的身影。
此刻,整個九華徑,只有我們兩個外來者走在小徑上。舊村雖建筑凌亂,破落蕭條,少見行人,但也另有一番清靜。沿小徑上行,不時路旁出現(xiàn)一條小巷,小巷人家門口,大多拾掇得干干凈凈,擺上幾盆鮮花,顯得頗為愜意。走至村落中間,小徑旁,竟還有一個小賣部,其簡陋,遠甚內(nèi)地深山里偏僻小村莊的小店。王兄帶著我,在一家門口停下,與一位老伯用當?shù)卦捔奶?。王兄一邊聊,一邊用普通話對我說,老伯在這里出生長大,已有七十幾歲,但他不記得當年有一批內(nèi)地文人在這里居住過。盡管如此,我仍想與他合影,老人高興地答應(yīng)了?;蛟S,他對我們的尋訪,也有一種好奇。
“村公所”銘牌、“養(yǎng)正家塾”額匾、門牌號……我一一讀過。我無法知道,熟悉的那些前輩,各自居住過的到底是哪一座房子。可是,走在小徑上,聽潺潺流淌的小溪,看古樹青苔,對一個尋訪者來說,足矣!
其實,類似的走讀,有時不在于一定要有具體的發(fā)現(xiàn),任何與歷史相關(guān)的感覺,都是走讀的收獲,值得回味……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九華徑都算不上美麗村莊,即便回到六十年前,恐怕也算不上。但是,這里靠近綠樹環(huán)繞,臨近海灘,徜徉叢林,劃船入海,或游泳,或打漁,不亦樂乎。難怪回憶在這里的短暫生活時,方成先生稱之為“世外桃源”——
生活自然是清苦的,但很愉快。晚上幾家人湊在一起就熱鬧了。其中最活躍的是黃永玉,他最年輕,愛說愛笑,還有編笑話的天才。黃永玉和樓適夷、巴波三戶住在一座小樓里,房間是樓板隔開的,碗碟之聲相聞,過幾天他就講從隔壁聽來的趣聞。巴波也不含糊,拿同樣聽來的笑話進行報復(fù)。對文化人來說,笑話加饑餓會產(chǎn)生靈感,寫出好文章來,而且是養(yǎng)生之道,這秘密他們是不輕易對外人道的。我們生活在一起,遠離喧囂的城市。工作是各干各的,讀書、學(xué)習都很專心,志同道合,有著共同的理想和希望。九華徑雖在香港屬下,卻像此中世外桃源,吸引著同聲相應(yīng)的人士不時造訪。(《憶九華徑》)
方成所憶自然不錯,日常生活的輕松、浪漫,帶給大家快樂。不過,在我看來,對逗留九華徑乃至當時旅居香港的許多內(nèi)地文人而言,九華徑帶來的最大快樂,莫過于香港的殖民地特殊地位,使這些從內(nèi)戰(zhàn)硝煙和政治高壓下流亡而來的人們,有了自由呼吸的可能。讀不同人的回憶,可以得知,九華徑其實是中共地下黨為流亡而來的“左翼”文化界人士安排的一個避難所,具體負責此項工作的是地下黨員樓適夷。
臧克家在回憶錄《詩與生活》中,曾回憶自己來九華徑的過程。他說,1948年在國共內(nèi)戰(zhàn)激烈之際,他因?qū)懼S刺詩、編輯左傾刊物而不得不逃離上海,來到香港后被安排在九華徑。他稱九華徑是一個“不顯眼的、有點詩意的寒村”。
方成與儲安平在上海一起編輯《觀察》,雜志被查禁,他只能逃亡而來。陸志庠與黃永玉,則是在臺灣上了“黑名單”,連夜匆匆流亡而來。
巴波的夫人李琪樹對他們夫婦逃亡來港過程的回憶,則更加具體:
1948年下半年,我和我愛人巴波先后從成都到了香港。那是因為1947年成都的國民黨反動派制造白色恐怖,不少朋友被逮捕了,巴波上了黑名單。我們雖然躲到鄉(xiāng)下魯紹先家(郫縣兩路口,作家張?zhí)煲碓谒茵B(yǎng)?。?,但風聲越來越緊,在成都已呆不住了。從報上透露,民盟總部已轉(zhuǎn)移到香港(我和巴波都是盟員);從前來探望張?zhí)煲淼挠讶丝谥械弥?,許多愛國的文化人都陸續(xù)來到香港,我們決定也去香港。(《樓適夷二三事》)
來到香港的巴波夫婦,也被安排住進了九華徑。
流亡者,匆匆來此,略作喘息,當大陸時代變遷局勢明朗,國民黨政權(quán)潰敗之后,他們陸續(xù)北歸,將九華徑留在了身后。
對這些曾生活在恐怖之中的文人來說,香港無疑是一個“世外桃源”。流亡至此的“左翼”文人們,既可以避難,更可以利用在香港合法出版的報刊,自由地發(fā)表抨擊國民黨政權(quán)的作品。不再有追捕,不再有硝煙彌漫,還可以自由歌唱,其中的快樂,可想而知。這就不難理解方成會將九華徑稱作“世外桃源”。
不過,所謂“世外桃源”,并非全然如此。譬如,九華徑來來往往的人群中,蕭乾、臧克家、胡風、黃永玉等,其內(nèi)心未必風平浪靜。1948年前后,由“左翼”文化界在上海、香港等地發(fā)起的各種思想批判、文化批判,風起云涌。他們乃至關(guān)系密切的親友,被飛濺的浪花淋濕滿身。黃永玉寫到過,他記得胡風曾來九華徑與隔壁的樓適夷長談:
胡風先生來過多次,跟樓適夷先生作長夜談,內(nèi)容多是些文壇委屈爭論,氣勢十分之昂揚慷慨,因為樓適夷先生純樸謙和,又是壇內(nèi)舊人,能體貼到胡風先生的憤懣深度……深夜三四鼓,有時還敲我的房門來要些點心,這給我頗深的印象。那時香港在喬冠華、邵荃麟、林默涵領(lǐng)導(dǎo)下為胡風的《論現(xiàn)實主義道路》一書正在開批判會。(《往事模糊蘆花岸》)
當年并非重要角色的年輕黃永玉,卻未想到,在猛烈批判沈從文的過程中,他竟成了一個陪綁對象。
對沈從文的批判早在1947年已經(jīng)開始。國共內(nèi)戰(zhàn)全面爆發(fā)前后,曾有一些知識分子,如沈從文、蕭乾、朱光潛、費孝通、馮至等,呼吁停戰(zhàn),主張在國、共之間,走中立道路,隨即被指責為“第三條道路”。1948年3月香港出版的《大眾文藝叢刊》,刊發(fā)郭沫若《斥反動文藝》一文,一下子將沈從文、蕭乾、朱光潛三人推到了反動的陣營。年輕的黃永玉,一直與“左翼”文化圈來往密切,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也會受到批判。這一年的4月,上海出版的“同代人”文藝叢刊第一集《由于愛》,刊發(fā)公孫龍子《談黃永玉的木刻傾向》一文,批評黃永玉的形式主義傾向。值得注意的是,同期刊物另有對錢鍾書的小說《圍城》的猛烈批評,另一集“同代人”叢刊中,臧克家的作品也受到批評。
對黃永玉的批評,與香港發(fā)起的對沈從文的批判幾乎同時進行,兩者之間,有無直接聯(lián)系,雖有待史料證實,但是,在我看來,格外受到沈從文青睞的黃永玉,在剛剛精彩亮相并為《邊城》配木刻插圖之時,便招致來自“左翼”文藝界的猛烈抨擊,恐不能看成是一次巧合,或者孤立事件。叔侄二人,第一次被捆綁一起,都成了現(xiàn)實批判的對象,想必是各自預(yù)料不及之事。不妨推測,那位在九華徑喜歡講笑話、享受“世外桃源”生活的黃永玉,輕松快樂的外表之下,內(nèi)心想必多了精神的糾葛,多了歷史的厚重。
正是在九華徑期間,因為樓適夷的一席話,黃永玉與沈從文有了一次特殊聯(lián)系。
我是從樓適夷先生那里聽到的這件九華徑往事。
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我到北京工作不久,因編輯《北京晚報》副刊,去看望樓適夷先生,請他為“居京瑣記”欄目撰稿。后來他寄來一篇《一條拐棍》,從北伐戰(zhàn)爭中友人持槍,說到“五七干?!弊约河蒙瞎展鳎潭糖ё治?,以手中拐棍傳達半個世紀人生感慨,文字老辣,幽默而富趣味,堪稱精粹散文。我很喜歡此文,請丁聰先生為之配上一幅插圖——樓適夷手拄拐棍,腰板硬朗而站,笑瞇瞇的,慈祥,謙和。如今再看,漫畫上的樓適夷,哪里看得出是在九華徑調(diào)兵遣將的那一位風云人物?
1990年,我為撰寫《恩怨滄?!驈奈呐c丁玲》一書,再去采訪樓適夷。他仍住在距我家不遠的團結(jié)湖小區(qū)。此時的他,已臥床不起,雖不像幾年前健談,但談及三四十年代文壇的人與事,他依然興致盎然。談到1949年前后的香港時,他說:“當時我和黃永玉都在香港,聽說沈從文害怕將來無路可走后,就要黃永玉寫信告訴沈從文:共產(chǎn)黨不會對他怎樣……”
黃永玉致信轉(zhuǎn)告樓適夷的話,對正處在驚恐之中的沈從文,是否真的起到了安慰作用,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這一年的8月,沈從文漸漸走出自殺的陰影,開始在歷史博物館工作,他致信仍留在香港的黃永玉,告訴他“這里的人只想做事”,黃永玉將這封信發(fā)表在《大公報》副刊上。一兩年后,沈從文再寫信來,督促黃永玉一家回到北京,投入新生活。
算起來,在居住九華徑的文人群體中,1953年年初才抵達北京的黃永玉,大概是回到內(nèi)地的最后一人。
詩人走了,畫家走了,小徑上不再有人們熟悉的那些身影?!笆劳馓以础保x他們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