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傘
扉頁
靜默,取代了所有的修辭。
這樣的夜晚,我在空曠的黑里,點燈。
我所追尋的萬里晴空,一口吞下通往遠方的路。來不及收好茂密的臉譜,一天的二十四小時就已破裂。
抬頭望,銀白色的骨頭彎下腦袋。我脖子一晃,它就掉進了凄愴的深淵。
故鄉(xiāng),越來越像一個謎語。
時間不斷更改謎面,我不知道,我一眼還能認出多少鄉(xiāng)親?
唯有田埂上的馬蘭頭,像偷懶的媳婦遛進了城,偶爾在菜場朝著我羞澀地笑。好熟悉啊。她們讓我時常懷抱鄉(xiāng)愁,帶我回到蛙聲與蟬鳴中間,重讀我浪費過的那條小溪。
這么多年,天上掉下來的碎步陽光和正步雨水,我統(tǒng)統(tǒng)都接住了。
唯有一些萍水相逢的人,漸漸被遷徙的腳步擠走。永遠擠不走的,是故鄉(xiāng)的身影。
任我怎樣揮霍距離的自由,把一行詩句藏得有多么偏僻,她都能將早已陌生的一切,像風(fēng)箏一樣拉回來。
她安住于我的時間扉頁,不是由我來定,而是半塊月亮主宰。
翻開大地上的事情
誰的骨縫里儲存了億萬噸鳥鳴,誰的暮色就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的憂傷。
愿意把光芒鏤空的人,應(yīng)該站在山的高處,翻開大地上的事情,和流云親切交談;一陣寒暄之后,還可以把整個天空都租下來。
我讀虛構(gòu)的森林,正如我讀外灘的雨。上海鐫刻著我朝圣的梵經(jīng)。我在這里打坐、參禪。信仰,漸漸升高,不再依附傾斜的往事。
黃浦江仍在演說。
歷史,已是一枚發(fā)黃的書簽。
翻開大地上的事情,最容易尋找的金礦都藏在人的胸懷里。
所以,惆悵,應(yīng)該是這個時代的惆悵。
五千年的大風(fēng)刮一次,我們找到遠古的祖先。祖先決不容忍某些寒冷的字,戴著彩色的頭套,睜著兵器的眼睛,公然站在天下醒目的位置,像無數(shù)難以攻陷的城堡。
靠著句子里的短亭長廊,草葉在胸前寫下展露的注解:
其實,到處都有大聲朗誦陽光的人。
從大地的第一頁,到最后一頁。
錯別字
沒有誰會挖空心思,去嘲笑在風(fēng)中狂奔的塵埃。
常常迷路、摔跤,傷口自愈;天地帷幄之內(nèi),并不占卜寶地,隨遇而安。
“又度完顛沛流離的一日?!?/p>
它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流水離開故鄉(xiāng),我開始沐浴。
蓮蓬卸下枝丫的矜持,小水珠扯著嗓門唱——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越來越心有余而力不足。
斷電了。我只能調(diào)換冷水接待我的神經(jīng)末梢。每一個毛孔,頓時都醒了過來,猶如受了某位先哲的點化。
我趕緊撿起記憶的回車鍵,在睡前校對一天的行程。
早出晚歸,順著讀晨曦,倒著讀黃昏,讀到一座空山占據(jù)夢鄉(xiāng)。
夢外松間明月,辛勞的人們已然歸家,只有泉水永遠在路上。
夜色如墨,連綿起伏的群峰終于收起了線裝的書卷。
一個喜歡扛著銀河走的人,習(xí)慣把夢里的九曲十八彎,都鋪成寬綽的宣紙。本以為一橫遼闊,一豎浩瀚,就可以自成蒼穹。
然而世事多磨,人生的遺憾,愈加多起來,像永遠也改不完的錯別字。
我的眼睛眨一次,錯就增添一處。
我錯得最閃耀,是因為,我一直想把滿天的星斗都全部數(shù)清。
讀
讀山,就要讀巖漿、荊棘和懸浮風(fēng)中的塵詞;讀海,就要讀暗礁、魚化石和潮水寫在沙灘上的祈禱。
趁排隊的句子愛上漫長和足跡,我就將你裝訂成冊,讀你讓燕子藏在我屋檐下的咒語。
遇天氣晴好,白玉蘭從窗外隕落幽香,失散的花瓣伏地長眠,我左耳??磕嗤辽钐帲炔凰赖耐捄驮⒀?。
遇雨雪霜凍,路旁的蟻穴潰堤,八千里路云和月懷抱隱忍的淚水,我手指歸家的方向,血液燙起一座堅強的橋。
讀久了,風(fēng)景就成了幻鏡。只一道空白的閃電,你就讓我墜下病根和呻吟。
一把刀,有形容詞作前綴,動詞作后綴。
你召集無血的傷口,萬物沮喪,死亡或者消失;你又在傷口上開花,生命帶著顫抖的幸福,孕育或者新生。
你在,我目不暇接。
當所有的美都被稱為遙遠。
在叫你一聲“時間”之前,我還是沒有忍住,那聲哀怨的嘆息。
插圖
我伸出右手,桃花落。
我躬身,春天就把自己刪除。
一張紙空出全部的白。人們習(xí)慣將忙碌掛在嘴邊,吐出五顏六色的泡沫。
我一再解釋,那些因為拙劣而被揉皺的簡筆風(fēng)景都是閃電勾勒出的。燕子突然收起翅膀嘲笑我。
一個秋天,就在它的嘴里銷聲匿跡。
我握住燕子棲息過的枯樹,嘗試找到一幅好插圖的起筆。
一年一年,黃葉作為向?qū)В瑤е移痫w,落地,我還是沒有抵達那個古老的目的地。
廢墟在掌心里打轉(zhuǎn),我一不小心,又滑進另一個生銹的漩渦。
黃昏,永遠是宋朝的宮墻。比如現(xiàn)在,落日把憂愁暈染,像黑衣服上撣不盡的毛塵。我就不得不向風(fēng)認輸,因為它畫空氣,無痕而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