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害怕了,從來沒這樣坐過火車。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住了。也許我仍在猶豫,而火車在我猶豫的時候加速了。加速到我想跳下去都不行了。
男生有精力談?wù)撐膶W(xué),一邊趕路一邊還思考,還形而上;女生則驚魂未定,發(fā)現(xiàn)上錯了車謀劃著怎么回去。陷在安全需要里。沒有余力談?wù)撐膶W(xué)。她們的麻煩太多了。
其實,擺在女生面前的路并不是一條,而是兩條。一條容易;一條艱難,生死未卜。
男生握著方向盤
夢說:
我和一些同學(xué)來到火車站。我們突然就不愿意上課了,也許是從那個鄉(xiāng)村中學(xué)畢業(yè)了。我們要離開這個叫大口欽的小鎮(zhèn)去遠方?!x開我們的出生地去遠方。
小鎮(zhèn)有一個郵局,一個火車站。我們曾經(jīng)給遠方寄過信。這次,我們要通過火車把我們自己寄走。
我們要去的地方,大家心里都知道,因此誰也不把那個地名說出來。那個令我們向往的地方是非常遠的,遠到一定要坐火車才能到達。
我們的火車站是個小站,只有一個站臺?;疖噺倪@里路過,停一兩分鐘,然后繼續(xù)前進。當(dāng)我們想去遠方來到火車站的時候,火車站里只有在陽光下反光的鐵軌和空寂的站臺。
我們開始等待。等待一列能把我們送到遠方的火車。在大家都等待的時候,有一個同學(xué)說:那列貨車正好到達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就看見了停在另一個車道上的一列貨車。我們就上了這列火車。貨車上沒有門,就算有也沒人為我們打開。我們就在那鐵車廂外,找到把手,找到落腳的地方,把身體貼在車廂外面。
我在車頭附近的位置為我的雙腳找到了一個可以踩著的小平面,一個車廂外面的小平面,很牢固。腳安頓好了,伸手一抓,抓住了攔在車廂上的彩線。彩線是紅色、網(wǎng)紋的,很好看。這個車廂里不知裝著什么,需要用紅繩子這樣攔一下。我的腳踩住了一個可靠的平面,手也抓住了紅線,我基本穩(wěn)定了,和這節(jié)火車廂扭結(jié)到一起了。這樣車到哪里我就會到哪里。
不一會兒,火車開動了。有的同學(xué)害怕起來,就趁車沒有加速的時候跳了下去。我看見有好幾個同學(xué)跳下去了。我也害怕了,從來沒這樣坐過火車。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住了。也許我仍在猶豫,而火車在我猶豫的時候加速了。加速到我想跳下去都不行了。我感到站不穩(wěn),也抓不住。很緊張。不敢回頭。感覺在我身后應(yīng)該還有一個女生。心想,人家都跳下去了,現(xiàn)在就剩下我和身后這個女生了。
火車在很快的基礎(chǔ)上又加速了。手更加的抓不住那彩色繩子。尤其那繩子很松,不是緊貼在火車上的,這樣,我就無法緊貼住火車,我的身體與火車之間有了很大的距離?!駛€水珠,就要被離心力拋出去了。我拼命抓住那繩子,耳邊的風(fēng)呼呼地響著。
這時我心里想這車是上哪去的?與我們的目的地一致嗎?開始后悔上了這輛車。
在要被甩掉又沒被甩掉的對抗?fàn)顟B(tài)下,車終于到了一個大站停了下來。車停了,我也沒下車,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因為沒有人告訴我們到站了,到目的地了。我看也不像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我認為是臨時停車,給這列奔向遠方的火車提供給養(yǎng)。
這時,我看見兩個開車的人下車了,竟然是我們班的兩個男生。原來是這兩個家伙把車開那么快,一手制造了我的緊張和恐懼。他倆從駕駛室里跳下來就一邊說話,一邊找到路邊的一個離火車不遠的露天茶館,坐下來,一邊喝茶一邊談文學(xué)。他們談得很認真。我還站在火車外皮上,離他們不遠。我能聽見他們說了什么。我大聲說,我不想談?wù)撐膶W(xué),我想知道這車要去哪里?他倆向我這邊望過來,開始不好意思起來,最后說出這車要去青島。
我一聽青島,就知道這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我這才下車了。我身后的女生也下車了。這時我發(fā)現(xiàn),還有另外兩個女同學(xué)。我們一共是四個人。我問開車的男生,這車開出來多遠了?回答說一百多公里吧。
這就叫背道而馳。我們離大口欽100多公里了。而我們的目的地不在這個方向。我們在大口欽火車站的時候,我們向目的地前進的距離是0公里,而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顛簸、驚嚇,我們離我們的目的地是負100多公里。錯誤的行動還不如原地不動。
我們四個女生準(zhǔn)備打車回去。我們都餓了,就走進一家小飯館,先吃飯。我們吃的是面條。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說話?;ハ嗾f祝福的話,看上去并不沮喪。我說得打車回去,也花不了多少錢。又看看環(huán)境,這是個小鎮(zhèn),應(yīng)該能打到車。我們四個女生一邊吃面條,一邊把這些都商定了下來。
我說——
去什么地方,坐去那個地方的火車。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年齡小也不應(yīng)該犯這樣的錯誤??墒?,總是有意外的事情出現(xiàn),比如,那個說這火車就是我們要坐的火車。這個聲音出現(xiàn)了,而且在我們等待的時候。沒人會追問、考證這個聲音對不對。因為發(fā)出聲音的人是和我們一伙的。這麻痹了我們。因為發(fā)出聲音的人和我們的目的地是一致的,他能騙自己嗎?結(jié)果,我們坐錯了車。這證明那個聲音對我們來說是錯誤的。但證明的代價是很大的:跑出了一百多公里?!阱e誤的方向上跑出了一百多公里。
原來以為我們這些同學(xué)的目的地都是一樣的。等到了那個車站停下來,看見從駕駛室里走出的兩個男生,才知道,我們的目的地并不是一樣的。男生要去青島。而四個女生跟我的目的地一樣,不是去青島。在這里,男生女生用來區(qū)分不同的人,不同的目的地。應(yīng)該說,不是所有的人都上錯了車。只有女生上錯了。男生在按照他們的目的地前進。人家沒錯啊。
男生都在駕駛室里,他們掌握方向。他們說往哪開就往哪開 。他們手里有方向盤。如果女生的方向愿意和他們的一致,那么就跟著走吧;如果女生非要強調(diào)自己的那個目的地,那么你就得下車自己想辦法。你就得面臨重重困難。
男生呆在駕駛室里;女生緊貼車皮站著,隨時有掉下去的危險。男生有座位;女生手腳并用,拽著繩子,踩到一個腳那么大的平面已經(jīng)很滿意了。男生有方向盤,確?;疖囅蛑约旱哪康牡厍斑M;女生抓著一條可疑的紅繩子,心里裝著目的地,在理論上向著目的地前進。這一路上,女生隨時可能喪命。
男生有精力談?wù)撐膶W(xué),一邊趕路一邊還思考,還形而上;女生則驚魂未定,發(fā)現(xiàn)上錯了車謀劃著怎么回去。陷在安全需要里。沒有余力談?wù)撐膶W(xué)。她們的麻煩太多了。
其實,擺在女生面前的路并不是一條,而是兩條。一條容易;一條艱難,生死未卜。
艱難的那條是從青島下車,找到交通工具返回出發(fā)地。容易的那條就是臨時改變方向,也去青島。把別人的目的地變成自己的目的地,把男生的方向變成自己的方向。忘掉自己原來的方向。
我們四個女生,坐在那個不知名的地方小飯館里,吃著面條,商量著回去。顯然我們都不想去青島。都還記得自己原來的目的地。我們把返回想得很容易,只要打到車。但是,只要細想,我們的困難就太大了:
一是不知能否打到車,那里人生地不熟,視線里沒看見有出租車;二,就算打到車,回到了原點,這也沒有完。因為我的目的地不是回家,而是出發(fā)。在那里,我們能等到抵達我們的目的地的火車嗎?三、就算有出租車,人家會要我們多少錢?我們的回去將付出什么樣的代價?而時間的代價我們已經(jīng)付出了;四是誰能保證我們下一次的出發(fā)是正確的,沒有被欺騙?——這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都有無數(shù)困難和危險埋伏其中。
在X市搭公共汽車
夢說:
一個陌生的城市——X市。一個會議散了。我得回家。我知道家在哪里。但是不知道這個城市的客運站在哪里。幸好本地一同開會的一位女友,她說自己先不回家,先幫我找車站。
我跟著她走。天是黃昏的景象。不一定是黃昏的那個時段,也許陰天,就是那種沒有陽光,一切是灰色的。
我們來到一個廣場,她說這就是客運站。我粗略看了一眼,是個比較大的廣場,里面停著幾輛大巴車。也就是看見有車,看不清站牌等等對車的行程、時間進行說明的文字。似乎就沒有這些文字。
就在我們倆站著的地方,身邊就有一輛大巴車。我們就是站在這車的后轱轆那個位置。車很高,車窗在我們的頭頂,因此在外面看不見里面的情況。
我們不知道這輛離我們最近的車是開到哪里去的。身邊也沒有人可以問。女友說,我先上去問問,你在這里等。
我們找車門。車門卻在車的尾部,而且這車門是打開的。已經(jīng)有人上去了。能聽到車?yán)镉新曇?。它不是一輛空車。
車尾部有懸下來的鐵梯子。一共是兩節(jié)。女友從那鐵梯子爬上去了。
我在下面等。等了一會不見女友下來。上車問問司機或車長,這車往哪個方向開,經(jīng)不經(jīng)過C市?這有一分鐘足夠了。可是好幾個一分鐘過去了,女友還是沒有下來。我就想也上去看看,我急著回家。
我開始上那懸空的鐵梯子。上到第一個階梯,發(fā)現(xiàn)第二個階梯在我的腰部。我的腿得抬多高才能夠到第二個階梯?我感到實在是上不去,就下來了。下來我就想告訴女友,可千萬別買這輛車的票,我上不去這車。
從車的尾部看不到里面的情況,車底座太高了。我又覺得喊叫很不好,就分析,女友應(yīng)該在車頭的位置。她應(yīng)該正跟司機說話。我繞到車頭,果然就聽見女友正跟司機吵架。他們的吵是比較溫和的吵,不會升級的那種。他們吵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這車的終點。司機沒有就他駕駛的這輛車的終點問題給出明確的答案。我的女友認為,司機應(yīng)該知道自己開的車的終點,這是最基本的。司機也在說話,他的意思是,我不知道終點,不然我為什么不告訴你?他認為作為一名司機,在開車上路的時候不知終點的事是常見的,經(jīng)常這樣,因此這沒什么好奇怪的。
車頭位置,司機身邊的玻璃窗很矮,我站在地上能看見司機坐在方向盤后面。是個高個子男人,還帶著棒球帽,身體瘦。我還看見了我的女友,她坐在司機的身邊,那個副駕駛的位置。他們還在就這車的終點你一言我一語地在那里心平氣和地吵著。這時我看到,我的女友雖然在吵架,也就是這車的終點問題沒搞清的情況下,她的手里,已經(jīng)拿著車票,而且是兩張!車票是單層紙的,從女友的手里垂下來。淡綠色。
車頭的位置也有個門,而且很矮。是一塊齊膝高的轉(zhuǎn)動鐵板。我用手輕輕一推,鐵板就向一側(cè)打開了。我問司機,我可以從這里上車嗎?司機說可以。我本擔(dān)心他不允許。這顯然是專供司機上下車的門,我是乘客,應(yīng)該從后面上。
我上車,坐到女伴身邊。我問她這車終點到哪?女伴顧左右言他,不正面回答我。我就又問司機,司機的態(tài)度和女友一樣。他們倆見我上來就不吵了。他們用一樣的態(tài)度對付我。我說沒關(guān)系,這車只要經(jīng)過市區(qū)就行。我對市區(qū)熟,我可以換車。他們就都沒再說話,問題似乎是解決了。
我心里有點埋怨女友在不明終點的情況下,為什么就買票?就沒有其他車了嗎?我們是隨意上了離我們最近的車,如果再走走,問問,情況也許會比現(xiàn)在好。但是票已經(jīng)買了,就只好坐這輛車了。關(guān)于一個人為什么要買兩張票,我都沒有問。這較終點問題就太微不足道了。女友是不同我一塊走的。她是本地人,她只把我送上車。
車還沒到開的時候,我們就那么坐著。女友也沒下車。我心里打定主意,車一到市區(qū),我就換車。
我說——
這個夢一點兒也不像格致做的,像是卡夫卡做的。這是個卡夫卡風(fēng)格或手法的夢。這個夢是對20世紀(jì)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師作品的模仿。我認為這個贗品比卡夫卡的還要荒誕??ǚ蚩ǖ某潜ぃm不能進入,但還是能遠遠地看見的。還是有那個城堡在那里佇立著的。而格致則是坐上了一輛連司機都不知終點的汽車。最令人吃驚的是,司機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很平常。這就把荒誕給升級了。
顯然,這個城市,這個車站,這輛車,他們執(zhí)行的規(guī)則與格致原來生活的城市的規(guī)則是不同的。格致是外來者。人家沒有終點是正常的,而格致的目的明確——回家。問題就是:汽車沒有目的,而格致有。如果乘客也沒有目的地,那就對了。只要坐上這輛車你就應(yīng)該沒有目的地。錯誤看來在格致身上。你懷揣著那么明確的目的你為什么上這輛車呢?在格致原來的城市,這樣的車是沒有的。那里每輛車都有個最后的終點。格致習(xí)慣了這種思維,到了另外的城市,還是用原來的思維思考,就遇到了困難。
格致是被迫上這輛車的,因為票已經(jīng)買好了。但是,從這位司機的情況看,在這個車站,有可能有一輛有目的地的汽車嗎?應(yīng)該是沒有。這里的所有車都是一樣的,沒有終點。雖然夢里沒有直接交代,但是應(yīng)該是暗暗地說了這層意思。那個買票的女友,她是本地人,她應(yīng)該知道這個車站的規(guī)則。所以她買了票。因為她知道這里所有的車一樣。
那輛汽車,那個司機,包括女友,他們加在一起,形成了格致的未來。他們是從未來這個概念幻化成形的。一輛車、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在格致面前演戲,演得破綻百出,卻很認真。只有命運和未來是不確定的。你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你也不知道你的終點在哪里?;丶遥磕睦锸悄愕募野。∧愕哪莻€家是暫時的,是虛浮在人間的。一陣風(fēng)可以摧毀;一個大浪可以掀翻,你說你哪有家?而人間也是暫時的。你的目的地明確,那是因為你無知造成的。確定無疑,是因為無知和短見。什么能禁得起從俯瞰的角度推敲?活著,都是在一步一步地去接近一個謎底。這樣一看,坐上一輛不知終點的汽車一點也不荒誕了。它實際上正合生命的基本常態(tài)。這就是那個城市的司機們不知終點而理直氣壯的原因。
司機和女友,他們都不是人,他們是上帝的演員。他們演戲,警示地上的愚眾。
如果女友找到一輛直達格致家門口的汽車,格致上車,然后格致順利地回家了。如果是這樣,那么這個夢就可以別做了。誰也不能做出這么順流、沒有波折的夢。它作為夢的基本要素不存在,那么這樣的夢也就不會存在。夢至少是高明的文學(xué)作品。夢更是寓言。每一個夢的到來都肩負使命。它都是有話要說。我說過,夢是另一個自己。是自己的智力部分。那個導(dǎo)演夢的自己沒有肉身,因此他更清醒。肉身所受的羈絆和困惑,那個制作夢的自己都沒有。這樣她就常常發(fā)覺了我的錯誤。她作為我的另一個,她為自己地上的部分著急。她沒有肉身,她就不會說話,但是她掌握控制木偶的本事,于是她就給你演木偶戲。你要是愚鈍到看不懂,那他就能急死了。有的夢是不斷重復(fù)的,那是你的智力部分看你不懂,就一遍一遍地給你演。想用重復(fù)提醒你思考。
我現(xiàn)在,每天意得志滿地以為自己智商高,能左右什么,能左右自己的人生走向。我越來越藐視命運了。那個冷靜并且比我智力還高的格致,發(fā)現(xiàn)了我的情況,很憂慮,她知道在宇宙中,人,一個人,什么也左右不了。她想讓我認清我的真實處境。就用一輛車,兩個人,設(shè)計了這些情節(jié),教育我。
在這個夢里,已經(jīng)上了沒有終點的汽車,我還表現(xiàn)得很有辦法;車一到市區(qū)就換車。這個辦法是建立在簡單思維的基礎(chǔ)上的,誰說這車一定從市區(q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