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智伯要做“唯一”，要獨占晉國，于是，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趙魏韓三家。

智伯做事，已經形成了“智氏風格”。這個風格就是：恃強凌弱耍無賴，專憑武力不講理。他是一個強權崇拜者，實力崇拜者，以為一切以實力說話，只要有實力，可以為所欲為。而無實力的一方，既無反抗能力，則定無反抗選項，只能唯命是從。

強權和實力崇拜者的基本思維特征是：不相信弱者有生存的能力，更不相信弱者有生存的權力，不相信人間社會有弱者的生存空間并有眾生的合力在維護這個空間，不相信天道之中有保護弱者的慈悲意愿和無形能量。

他們不相信世上還有正義，不相信為人還需道德。不相信正義和道德也有力量，更不相信正義和道德是終極的力量，并且這終極的力量總是站在弱者一邊。

什么叫“信仰”？就是“信”一種在我們上面需要我們“仰”視的崇高。所以，信仰就是讓我們學會自卑，有所敬畏，而不是老子天下第一，甚至天下唯一。

何為沒有信仰？就是上面說到的種種“不相信”，他們只信所謂的“實力”。

一個沒有德行的“大人物”，他們做事的方法和風格往往很小人，智伯的“智式風格”就是小人風格。他是晉國首屈一指大家族的家長，大貴族，執(zhí)政大臣，按說總該有些貴族風格和氣派，但是，他做事風格卻形同黑社會，又酷似潑皮無賴。要比較戰(zhàn)國時代的諸侯大夫和春秋時代的諸侯大夫，有一個很大的區(qū)別就是：春秋時期的貴族，還有些貴族精神，還講些規(guī)則，還顧及自己的身份，不會做太失身份的事，而戰(zhàn)國時代的很多諸侯，卻完全是無賴，專以權詐對他人，只以成敗論英雄。歷史進入戰(zhàn)國，世風壞了。

智伯派人去韓康子那里，跟他說：“為了讓國家強大，你們應該奉獻。請拿出土地來獻給公室，以體現(xiàn)自己的愛國精神?！?/p>

此時的晉國公室，名義上的代表是晉哀公，實際上就是智伯自己。所以，獻給國家，就是獻給智伯；愛國家，就是愛智伯。

自古以來，國家就是利益集團的人質綁票。國家國家，多少私利假汝名義而行！

智伯這樣一個趕走國君，獨占范氏、中行氏土地的人，說出這樣“愛國”的高論，簡直是搞笑。只有厚顏無恥的人，才會這樣。

但韓康子不覺得搞笑，這太嚴肅了。土地！簡直是命根子！把土地讓給別人，簡直是抹了自己的脖子！

有一個前蘇聯(lián)的笑話——

赫魯曉夫：我的農民兄弟，你愛你偉大的國家嗎？

老農：“愛！”

赫魯曉夫：“假如你有一百畝田地，你會獻給國家嗎？”

老農：“給！”

赫魯曉夫：“假如你有豪華別墅，你會獻給國家嗎？”

老農：“給！”

赫魯曉夫：“假如你有一頭驢，你會獻給國家嗎？”

老農：“不給！”

赫魯曉夫：“為什么？”

老農：“因為我真有一頭驢！”

空頭支票，誰都能開；愛國口號，誰都會喊。但要貨真價實真金白銀地獻出來，那就難了，尤其是對所謂的“國家”不認同的時候。智伯要韓康子把自己的土地拿出來獻給“國家”，拿自己的真金白銀，給自己根本不認同的智伯所說的“國家”，韓康子同這個蘇聯(lián)老農一樣，堅定地回答：不給！

但是，韓康子的家臣段規(guī)卻勸他給。

段規(guī)也恨智伯，他和韓康子一起被智伯侮辱過。但他此時比韓康子冷靜。謀臣最重要素質就是遇事冷靜，不沖動，不意氣用事。段規(guī)勸韓康子：“依我看，不能不給。智伯的為人，貪利、傲慢而自以為是。他來要地，我們不給，他一定會派大軍來，可惜我們又打不過他。所以，您還是答應他，給他。”

你給他了，他就一定以為這個辦法好，會照此再向其他大夫要地。其他大夫總會有不聽從他的，碰到不聽他的，智伯一定會動用武力。這樣，我們不僅可以免于禍患，還能靜待事變，窺測方向，以求一逞?！保ú豢刹慌c也。夫知伯之為人也，好利而驁愎。彼來請地而弗與，則移兵于韓必矣。君其與之。與之彼狃，又將請地他國。他國且有不聽，不聽，則知伯必加之兵。如是，韓可以免于患而待其事之變。）

韓康子一聽，好！馬上就派使者告訴智伯，送一個萬戶大邑給智伯，很爽快。

智伯很高興：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一個萬戶大邑，可見這個辦法好！馬上又照此辦理，向魏桓子要地。

魏桓子與韓康子一樣，第一反應是：不給！

但魏桓子手下也有一個謀臣，叫趙葭，他對魏桓子說：“智伯向韓家要地，韓家給了，現(xiàn)在向我們要，我們不給，這就顯得我們自恃強大而激怒智伯了，智伯一定會加兵于我。不如給他?！?/p>

趙葭的主張，是弱者的思路。為了不招來更大的禍害，接受強加的損害。這樣的弱者，是沒有志向的弱者，是不會改變自己命運的弱者。

但魏桓子手下，還有一個人，叫任章，這是個高人，他對魏桓子說：“智伯無緣無故向別人索要土地，臨近的國家會恐懼；挨個索要貪得無厭，天下會恐懼。讓天下恐懼的人會有好結果嗎？您就照他的要求，給他土地，他一定因此更加驕橫自負。他驕橫自負必然輕敵，鄰國則因懼怕他而團結起來。一邊團結一起，一邊輕敵傲慢，智氏的小命不長了！《周書》上說：‘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所以，您給他土地，就是以此使他更加驕橫傲慢，就是把他推向滅亡。您怎么能為了一點土地，放棄為天下除掉智氏的偉大事業(yè)呢？”

魏桓子一聽，拍案叫絕：好主意！馬上也同韓國一樣，送給智伯一個一萬戶的大邑。（以上《韓非子·十過》，《戰(zhàn)國策·趙策一》《戰(zhàn)國策·魏策一》）

這個任章，比段規(guī)還陰險。段規(guī)只是先自身免禍，然后靜待其變，而任章幾乎是主動地、有意識地通過滿足智伯來把他推向毀滅。

他引用的“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蔽覀冊诶献印兜赖陆洝防镆沧x到類似的句子，《老子》三十六章：

將欲歙（壓縮）之，必固張（擴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扶植）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

王弼注釋這幾句話很有意思：

將欲除強梁、去暴亂，當以此四者。因物之性，令其自戮，故曰“微明”。（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

王弼的這幾句話，簡直就是對任章策略的哲學說明。任章通過送給智伯萬戶大邑，給智伯送終。任章就是要順應、利用智伯自身的貪婪天性，讓他自取滅亡。

其實，智伯曾經利用仇由國君的貪婪滅掉了仇由——可見，老子所講的道理，智伯也是明白的，并且還活學活用取得成功過，為什么輪到自己就糊涂了呢？還是老子的話：“自見之謂明?！薄俄n非子·喻老》解釋道：“故知之難，不在見人，在自見！”

韓魏的做法從自身的角度來說，應該是一個較好的策略。作為相對的弱者，在面對蠻橫無理的強大者壓迫時，采取這樣的迂回戰(zhàn)略，在道德和方式上都無可指責。但是，他們的這個策略，有些自私，并且，有些冒險。假如弱者都像他們一樣選擇，就不會出現(xiàn)他們預料的結果，反而強者愈加強大，弱者愈加弱小，下一輪的較量更無勝算之可能，結果就是惡性循環(huán)，直至集體滅亡。

他們的希望，是出現(xiàn)一個拒絕智伯的人，這個人不出現(xiàn)，就永遠沒有希望；這個人一旦出現(xiàn)，變數(shù)就出現(xiàn)了，變局也就出現(xiàn)了。幸運的是，他們還真的看到了一個與他們做出不同選擇的人，這個人就是趙襄子。

當智伯又“令人之趙請蔡、皋狼之地”時，趙襄子鐵了心，不給。他派人對智伯說：我的土地是我的祖宗留下來的，哪里能隨便送給別人呢？語氣里透著狠勁。

趙襄子手下也有一個家臣，叫張孟談，張孟談在才智上毫不遜色于段規(guī)、任章。但是，張孟談并未勸趙襄子屈服，恰恰相反，他全力支持趙襄子直接正面對抗智伯。在韓魏都已經屈服的情況下，他們這樣做，幾乎沒有外援，甚至，他們幾乎是與智伯和韓魏三家為敵。因此，無論如何，我們先要向這樣敢于直接挑戰(zhàn)強權，而不是虛與周旋，面謾腹誹的人致敬。這個恃強凌弱的世界，就在他們出現(xiàn)的那一刻，勝負的天平，開始向弱者傾斜。

當然，我這里并不想在智伯和三家之間分出是非正義，我只是對智伯的貪得無厭和恃強凌弱感到厭倦，希望看到他倒臺。

我想說的還有，我們很多解讀歷史的人，都喜歡用成敗論英雄。這還不算，他們還要告訴人們：決定成敗的，是權謀和手段。

這是極端糟糕的。因為，第一，他們這種說法不符合歷史事實。歷史上固然有卑鄙小人一時得意，高尚君子常常倒霉的情況，但是，歷史自有它的公正：卑鄙小人常常在最后一敗涂地，而正義的一方最終被青史銘記。

第二，他們的這種說法敗壞了價值。他們這樣宣傳，讓人覺得，要想成功，就必須卑鄙。他們就這樣把人心教壞了。

我們就來看看智伯這樣的貪婪、無賴、毫不相信正義的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下場。

智伯一而再，再而三地耍無賴，他所依賴的，就是他的實力。因為有實力，人人都怕他，但是，現(xiàn)在，他碰到了趙襄子。趙襄子是他一路順暢快意無比戰(zhàn)無不勝的人生碰到的第一個釘子。問題是，就這第一次碰到的第一根釘子，就會釘死他，并把他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把他這樣的大人物，釘成一個大笑話，貽笑大方。

那么，處于絕對弱勢的趙襄子，為什么會做出迥異于韓魏的選擇，置自己于如此危險的境地呢？難道他就不怕實力懸殊嗎？是什么樣的性格，讓他做出了這樣強悍而孤注一擲的決定？或者，他有什么特別的憑借？

我們知道，趙襄子也是以善于隱忍而出名的，他甚至自我標榜，正是由于他能夠忍人所不能忍，才得到父親的賞識，而得以立為太子，并繼承父親做了一家之長。那么，這一次，他為什么不忍了？

答案是：他受夠了。他對智伯的忍耐，已經到極限了。

如果說，智伯是來硬的，那么，趙襄子則是來橫的。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趙襄子現(xiàn)在也是不要命了——他要和智伯賭命。

智伯要地，從韓康子到魏桓子，一路凱歌高奏，勢如破竹，沒想到在最后碰了一個大釘子。此時，貪財好利而崇尚權勢的智伯，無論是為了土地，還是為了自己的威風，也無法善罷甘休。文的不行，就來武的，他要武力討伐趙襄子。為了壯大聲威，也為了師出有名，還為了綁架韓魏，他拉來韓魏兩家，許諾滅了趙家后，三分其地。韓、魏仍然不敢拒絕，再說還有三分其地的誘惑。于是，三家合兵一處，浩浩蕩蕩殺奔而來。

順便提一下，這大夫之間的自相殘殺，晉國國君晉哀公絲毫不能干涉，他只能在一邊看熱鬧。我這話要讓他聽到，他一定會傷感地說：哥看的不是熱鬧，哥看的是鬧心。晉國，已不是他的晉國，他已然不是主人，而只是一個落寞看客。

智伯再加上韓魏，是絕對的優(yōu)勢，趙襄子是絕對的弱者。

弱者要想戰(zhàn)勝強者，必須尋找同盟。張孟談建議趙襄子拿出財寶，賄賂諸侯，讓他們出兵干涉。趙襄子認為沒有德行而求助于賄賂，行不通。

那就只剩下一個同盟。

這個同盟就是——時間。

有了時間，就能慢慢和他們耗。從退卻到相持，然后，耐心地等待時機，伺機反攻。這是一場持久戰(zhàn)。

既然要打持久戰(zhàn)，就必須尋找一個戰(zhàn)略上的立足點，足以和對方耗下去。

去哪里呢？

趙家有三個可供選擇的邑。

第一是長子邑（即今山西長子縣）。優(yōu)點是：城墻堅固完好，易守難攻。

但趙襄子否定了這一選擇。理由是：長子城固然城墻堅固完好，但那是用盡了當?shù)乩习傩盏拿窳π蕹傻?。曾經被逼拼命筑城，現(xiàn)在又要被逼拼死守城，誰會擁護我們？

這是一個政治家的判斷，知道民心才是真正的長城。耗費民心去修筑城墻，實際上是自毀長城。長子城有有形的城墻，卻沒有無形的城墻，不足守。

第二是邯鄲。邯鄲的優(yōu)點是倉庫充實，糧草豐足。

趙襄子又否定了。理由是：倉庫豐實，那是榨取民脂民膏的結果。老百姓已經被榨干活路，現(xiàn)在又要投他們于死路，他們會幫助我們嗎？（《國語·晉語九》）

這又是一個政治家的判斷。趙襄子之所以能夠最后勝出，不是因為他是軍事家，而是因為他是政治家。

老實說，我讀史，讀趙襄子的故事，到這里，才對他有些敬意。

因為，此時的趙襄子，他知道他是什么東西，或者說，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東西。他知道，他不是老百姓的恩主，老百姓也沒有義務毫無保留地奉獻于他。他知道，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脾氣，并且，老百姓有權力發(fā)發(fā)脾氣，即使你剝奪老百姓發(fā)脾氣的權力，但上天會給老百姓發(fā)脾氣的機會。而老百姓一旦發(fā)了脾氣，后果很嚴重。所以，政治家首先是好好做人，不讓老百姓有脾氣；如果發(fā)現(xiàn)老百姓要發(fā)脾氣了，最好的辦法是：識相點，自己滾遠點。

作為手握大權的統(tǒng)治者，你當然可以玩弄百姓；但是，老百姓也可以不帶你玩——當你倒霉的時候。

政治家與政客之區(qū)別，就在于政治家知道自己是什么東西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東西；而政客總覺得自己是一個什么了不起的東西。

趙襄子可能正是因為懂得這些，才沒有走錯關鍵的一步。

他最終選擇了去——晉陽。就是今天的太原。

為什么選擇晉陽呢？

當初趙襄子的父親趙簡子派尹鐸去治理晉陽。尹鐸臨行前，請示趙簡子：“治理晉陽，你是要把晉陽當成你的賦稅之源呢，還是要把它作為你趙家將來的屏障呢？”

行家一開口，便知有沒有。這個尹鐸，他一開口，你就知道他是一個人物，高瞻遠矚。不僅我們知道，趙簡子也知道。趙簡子也許自己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問題，甚至他就是把晉陽當做自己的賦稅之源。但是，尹鐸一問，他就意識到了這是一個問題，并且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趙簡子說：“作為將來的屏障?！?/p>

和明白的人說話，真是不累。

明白人不是事事早就明白，而是他可能事先不明白，但你一開口，他就明白。

諸葛亮和劉備說話，不累。諸葛亮和劉禪說話，累。最后累死了。

趙簡子是明白人，尹鐸便做明白事：他公開或半公開地減少晉陽城納稅的戶數(shù)和納稅的數(shù)目。

趙簡子當然明白他在造假。但他更明白他的目的。彼此都是明白人。

《大學》說，“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這樣簡單的、明白的、永恒管用的政治智慧，也要明白的人，才能明白。

趙簡子立趙襄子為繼承人后，告誡趙襄子說：“如果將來有難，你不要嫌棄尹鐸年輕，也不要嫌晉陽路遠，一定要把那里作為根據地。”（《國語·晉語九》）

因為，只有這里，才有他趙家生死攸關的民心，尹鐸用散財?shù)姆绞骄蹟n的人心。

此時，趙襄子想起了父親的話，決定去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