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梅是宋代詠物詩詞中的重要題材，眾多文人都以梅為媒介抒發(fā)審美情感、寄托人格理想。宋代文人中，林逋、陸游和姜夔都被認為是愛梅之人，且有不少出色的詠梅作品，本文將以這三位文人的詠梅詩詞為例，結(jié)合他們各自的身份背景和人生遭遇，分析他們賦予梅這一意象的豐富意蘊，并討論在創(chuàng)作這些詩歌時，這些詩人、詞人在自身這一主體和梅花這一客體之間建立的多樣的聯(lián)系，及其對梅所寄托的情懷，從而試著探析梅與古代文人之間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宋詩宋詞；梅；文人；關(guān)系

梅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常見的審美意象，自六朝以來就有不少詠梅之作，到了宋朝，詠梅文學(xué)更是極其繁榮，主要以詩和詞這兩種文學(xué)體裁為主。《全宋詩》收詩約25萬4千多首，梅花題材之作（含題梅花繪畫作品的詩歌）近5千首，約占1.86%，《全宋詞》收詞2萬多首，其中詠物詞近3000首，在詠物詞中詠花詞2208首，其中詠梅詞達1041首，詠梅詞占詠物詞總量的34.73%，占詠花詞總量的47.15%。①另外，有學(xué)者作過統(tǒng)計，現(xiàn)存宋代詠梅詩詞是宋以前詠梅總數(shù)的50倍，在同期詩詞存量中所占比重也是宋以前的額12倍。②梅花題材在宋朝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梅花字字香前集》中提及詠梅文學(xué)的發(fā)展情況：“《離騷》遍擷香草，獨不及梅。六代及唐，漸有賦詠，而偶然寄意，視之亦與諸花等。自北宋林逋諸人遞相吟誦、‘暗香疏影、‘半樹橫枝之句，作者始別立品題。南宋以來，遂以詠梅為詩家一大公案……”宋代以前，對于梅花的審美大多停留在花色、花香、習(xí)性等梅的自身特征，詠梅也多以客觀描繪為主，只是“偶然寄意”，而自北宋初期林逋的詠梅詩作后，文人們提升了對于梅的審美認識，將自己的主體意識滲透到對于梅的審美中，賦予梅花以品格意趣，道德情操和氣節(jié)志向，使它具有更豐富的象征意義。

在兩宋諸多的愛梅文人中，林逋，陸游和姜夔名聲不菲，他們創(chuàng)作詠梅詩，賦予梅花鮮明而獨特的形象，這些形象往往跟文人自己的品性和追求都有密切的聯(lián)系，梅花這一客體上，實則承載了他們自己的人格或是對于生活、理想的感知和憧憬。這些詩人詞人借助梅花的客觀之象，融入主觀之情，使得他們筆下的梅花含有豐富的文化意蘊，從他們的詠梅詩詞中，我們可以捕捉到梅與古代文人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

一、林逋：梅與隱士

林逋是北宋初期著名的隱士，他性格恬淡、不趨名利，一生過的都是隱逸生活，沒有妻子兒女，只和梅花、仙鶴作伴，后人稱其“梅妻鶴子”。林逋喜愛梅花，共創(chuàng)作八首詠梅詩，被稱為“孤山八梅”，另有一首詠梅詞《霜天曉角》。賞梅，詠梅是他孤寂的隱逸生活里的雅趣，在他的詠梅詩詞中，處處體現(xiàn)著他作為處士的審美取向和心性意趣，所以他筆下梅花的神韻，往往有著鮮明的隱士的人格烙印。

林逋詠梅作品中最負盛名的應(yīng)是《山園小梅》：“眾芳搖落獨喧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逼渲杏忠浴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lián)最膾炙人口，被認為是詠梅文學(xué)中的絕唱，司馬光《翁公續(xù)詩話》載林逋處士“有詩名，人稱其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曲盡梅之體態(tài)。”③文人寫梅花向來都突出它的幽香和冷艷特質(zhì)，而林逋是第一個著力描寫梅枝的，開創(chuàng)了對于梅的審美認識的新視點，而這對梅的品格的闡釋也至關(guān)重要，程杰先生對此有過分析：“與一般春花時艷優(yōu)于花色花容不同，梅之‘疏影橫斜是一種特殊的視覺形象，它以線條造型為主，又以舒爽（狀態(tài)）、直勁（力度）為特征，具有獨特的審美效果，是一種極有意味的形式。正由于‘疏影橫斜的凸顯，梅花開始展示出蕭疏簡淡的幽姿形象，洋溢著疏淡幽雅、清瘦峭勁的意味風(fēng)神，成了士人嫻靜雅逸意趣的具體體現(xiàn)?！雹艽送?，林逋還用水和月的柔和、空靈的意象來陪襯梅的“疏影橫斜”和“暗香”，又有夜的幽靜閑適氛圍的烘托，使得整個情境都充滿淡雅、靜謐和高潔的意味。詩人則言：“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只與梅低吟淺唱，相知相伴，隱居湖山之中，不許世俗之物褻瀆。當林逋在賞梅時，眼前的梅已不僅僅是純粹的審美關(guān)照對象，更是其人格理想和精神意趣的寄托，他寫梅幽逸之品，是寄托了自己超越俗流的精神追求和閑逸孤傲的人生態(tài)度，他歌詠梅花時，總將隱士對于高雅幽獨、閑靜淡泊的品格的追求通過梅這一意象表現(xiàn)出來，這些品格不是梅形象本身的客觀特征，而是林逋這個江南隱士滲透進去的人格情趣。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里談到“物我”的關(guān)系：“物我之相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相未泯，故物仍在我心外，可對而觀賞；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懷，可與之融會?！雹菸艺J為林逋與梅之間的關(guān)系也正是這種“相未泯，情已契”的關(guān)系，是“梅我相融”的關(guān)系。詩中梅的形象是詩人作為隱者的眼中梅，心中梅，它深深融入了詩人自我人格追求的期許和信念。

二、陸游：梅與愛國志士

陸游是南宋著名的愛國詩人，他對梅花極其鐘愛，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詠梅詩詞，他筆下的梅被賦予了愛國志士忠貞不渝的品格情操，傲雪斗霜的梅儼然成了他的化身。

在他的詠梅詞中，《卜算子》最為突出：“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妬。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痹谶@首詞中，幾乎沒有對梅的香味體態(tài)作任何的描寫，而是著重強調(diào)梅所處的凄涼、昏暗、風(fēng)雨交加的環(huán)境，梅花的處境實為作者自己的政治遭遇，“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妬”則暗指朝廷中主和派對自己的排擠和打壓，最后一句寫梅花化塵猶香則是象征自己堅貞不屈的孤高與勁節(jié)。整首詞看似詠梅，實為借梅寫己，所塑造的梅花形象是他自己身世的縮影和高潔品格的化身。在陸游大量的詠梅詩中，也多是借梅言志。如《落梅》：“雪虐風(fēng)號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寫出梅花雖然飽受風(fēng)雪折磨，但仍然誓不低頭，在逆境中保持高堅氣節(jié)，這與陸游的遭遇十分契合，他一生志在恢復(fù)中原卻壯志難酬，處境險惡卻仍然堅持獨立的品格。

陸游詠梅，很少細致描寫梅的幽香和“疏影橫斜”的體態(tài)等特征，往往突出強調(diào)梅所處的嚴寒環(huán)境以及梅耐寒，傲雪盛開的特質(zhì)，陸游因自己的身世遭遇在梅的意象上找到了共鳴，所以他詠梅總是極力歌頌梅的不畏嚴寒，孤傲自潔，堅貞不屈的精神，他寫梅總是遺貌取神，實際上，詩詞中的梅的客體早已被“我”的主體所取代。程杰先生分析南宋時期文人對梅的品格美的深化時說：“北宋時期對梅花的審美認識雖然受到了主觀意趣和人格意志的作用與滲透，但總體上仍然緊扣梅花的自然形象，所謂品格美也側(cè)重在自然形象獨具的風(fēng)姿神韻。而進入南宋，梅花描寫越來越受制于主體情趣的作用，服從于意趣表達的需要，梅花形象越來越被視為精神境界的象征，道德品節(jié)意義得到了充分的揭示和闡發(fā)，梅花的許多方面都被明確地理解為氣節(jié)德性的體現(xiàn)，整個形象幾乎構(gòu)成一個德行純?nèi)?、至高無上的人格境界?！雹芩?，對比林逋梅“我”兩相融的關(guān)系，陸游雖看似在寫梅，實則在寫自我，是借梅寫“我”的關(guān)系。

三、姜夔：梅與江湖游士

姜夔是南宋時期的詞人，他一生浪跡江湖，寄食于人，青年時代曾北游淮楚，南歷瀟湘，后又客居合肥、湖州和杭州等地，是知名的江湖游士。姜夔為人耿介清高，曾辭謝貴族為他買官爵。姜夔藝術(shù)造詣很高，詩詞散文和書法音樂無不精通，其中尤以詞著稱。在他現(xiàn)存的八十多首詞中，寫梅或者與梅相關(guān)的詞達到了二十多首，可見他對梅的喜愛。對于姜夔詞風(fēng)的評價，劉熙載在《藝概》中也曾以梅作比：“姜白石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⑥

與林逋和陸游相比，姜夔在詠梅詞中并沒有在梅和自己之間建立如此明確、緊密的聯(lián)系，他詠梅往往有所寄托，但蘊藉含蓄，主要有思念遠方戀人，或是懷念友人，也有融入江湖飄零之感等等。如《江梅引》：“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濕紅恨墨淺封題。寶箏空，無雁飛?？∮蜗锬?，算空有、古木斜暉。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漂零客、淚滿衣?！痹~人睹梅思人，上片寫結(jié)想成夢，下片寫醒后離思，時空交錯，將離思酸楚寫得哀婉動人，表達出對戀人的無限思念。在《清波引》中，姜夔詠梅懷友。“冷云迷浦，倩誰喚玉妃起舞。歲華如許，野梅弄眉嫵。屐齒印蒼蘚，漸為尋花來去。自隨秋雁南來，望江國，渺何處。新詩漫與，風(fēng)景長是暗度。故人知否，抱幽恨難語。何時共漁艇，莫負滄浪煙雨。況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鄙掀瑢?yīng)氉圆嚼@梅園，在冷云迷蒙的湘水之畔見寒梅像玉妃般起舞，忽而轉(zhuǎn)入鄉(xiāng)關(guān)之思，傾出漂泊之憾。下片則寫自己與友人關(guān)山遠隔，心事難通，彼此寂寞，盼望著與友人早日重逢，充滿懷鄉(xiāng)思友之情。在這些詞作中都可以發(fā)現(xiàn)，姜夔往往是由景入情，由梅及人，之后便是展現(xiàn)人物行動，心理和意緒，很難看出梅的意象和詞人，以及詞人所懷之人，所述之情有什么具體明確的相關(guān)，梅與人之間總感覺隔著一層。

《暗香》和《疏影》被認為是姜夔最有名的詠梅詞，詞境深婉悠長，寄托深遠，詞旨隱晦。如《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痹~中大量用典，似乎句句都與梅花相關(guān)，但詞人都是運用隱喻和象征的手法含蓄地表達主體情感，在一個個清雅的典故背后詞旨被深深隱藏。陳廷焯評價說：“南渡以后，國勢日非，白石目及心傷，多于詞中寄慨……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爾?！雹哌^多的典故運用，曲折的寓意抒懷，倘若不結(jié)合詞人的家國身世之悲去體會詞中的情感，便很難理解詞旨。王國維曾評：“白石《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fā)等句何如耶？” ⑧

姜夔借梅懷人，借梅抒懷，但已經(jīng)不再把自己的主觀意趣如此鮮明強烈地加諸于梅，而是更含蓄地隱藏于梅的意象之后?？娿X《論姜夔詞》說：“姜白石所以獨借梅與荷以發(fā)抒而不借旁的花，則是由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其品最清；梅花凌冰雪而獨開，其格最勁，與自己的性情最合?！雹崴悦分诮?，是人格精神的比附，而這種聯(lián)系更多地是存在于詞人的內(nèi)心，并沒有透過詞表現(xiàn)出來。所以往往外者看來，姜夔的詠梅詞通常是借助梅來起興，表達自己所思所感，而梅與詞人似乎有一層隔膜，雖然詠梅但與梅關(guān)系隱晦而疏離，不同于林逋、陸游和梅之間的那么緊密。

宋代詠梅的詩人、詞人不在少數(shù)，而林逋、陸游和姜夔的詠梅作品獨樹一幟，他們在自己和梅之間建立的關(guān)系也很具代表性，透過他們，也可以概括出我國古代文人與梅之間的關(guān)系。隱士林逋詠梅，追求超越世俗、閑靜淡泊的幽雅的隱者意趣，在他詠梅作品中，梅與自己互相融合；愛國志士陸游詠梅，歌頌不屈不饒，堅貞不渝的斗爭精神和氣節(jié)意志，而在他的詠梅詩詞中，所詠之梅就是自己的化身；江湖游士姜夔詠梅，則主要是以梅起興，抒發(fā)自己的對戀人的思戀，對友人的懷念，或是抒發(fā)自己的江湖飄零之感，抒發(fā)對國家興亡的哀思，他寫梅重在抒懷，與梅之間的若即若離，既相隔又有融合。在林逋、陸游和姜夔以外，還有很多詩人詞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詠梅詩，賦予梅花豐富的意蘊。

可以看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社會經(jīng)歷和人生遭遇讓這些文人們對于梅花有不同的審美需求，帶給梅花不同的象征意義和不同的精神立意，而與這些文人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也讓梅在作為普通花木具有的自然審美之外，更是上升為道德品格和氣節(jié)意志的象征，寄托著文人們的種種情懷和理想，蘊含了更深刻的文化意義。

注釋：

①黃杰.宋詞與民俗[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49.

②程杰.宋代詠梅文學(xué)的盛況及其原因與意義[J].陰山學(xué)刊,2002(1).

③翁公續(xù)詩話[A].歷代詩話[C].北京:中華書局,1981:275.

④程杰.從魏晉到兩宋:文學(xué)對梅花美的抉發(fā)與演繹[J].淮陰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1,23(06).

⑤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8.

⑥唐圭璋.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3694.

⑦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28.

⑧王國維.人間詞話新注[M].濟南:齊魯書社,1986:71.

⑨繆鉞,葉嘉瑩.靈溪詞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58.

【參考文獻】

[1]程杰.梅花意象及其象征意義的發(fā)生[J].南京師大學(xué)報,1998(4).

[2]胡云翼選注.宋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劉寶明.宋代詠梅詞論說[D].曲阜師范大學(xué),2009.

[4][宋]姜夔著.陳書良箋注.姜白石詞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5][宋]陸游.陸游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

[6][宋]林逋.林和靖詩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作者簡介：包琳（1990.11—），女，漢族，浙江臺州人，現(xiàn)為中國傳媒大學(xué)文學(xué)院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