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蒞
我總覺得,所有的石頭都是有靈性的,絕對不只是曹雪芹筆下的“通靈寶玉”。因?yàn)橛徐`性,所以它們都會說話,特別是黑龍江流域塔河的石頭。
我的故鄉(xiāng)在嫩江流域的一個小村莊,那里在修路、建房的砂石中,常會有小塊的瑪瑙石——俗稱江石的那種石頭出現(xiàn)。它晶瑩剔透,又各具形態(tài),圓的、扁的、七孔玲瓏的、如鹿角珊瑚的……個個都溫潤美麗,令人愛不釋手。
這種石頭又叫火石。沒有火柴的年代,人們就是用這種石頭敲出火來。做飯、取暖和抽煙時,一手拿這種石頭和叫作火絨的極易燃燒的棉花團(tuán),一手拿叫作火鐮的半截鋼銼貼邊快速擦過,這火石便會冒出一串燦爛的火花,火花落在火絨上便開始冒煙燃燒,用嘴一吹,就是紅紅的火,再一吹,就會出現(xiàn)跳躍燃燒的火苗了。那時候,那些抽煙人身上離不開的兩件寶,就是煙袋和火石。而那些比較講究的煙袋,往往就是烏木的煙袋桿、江石的煙袋嘴。兩個陌生的老人相逢在田間、地頭或者路上,從腰帶上解下那精巧的煙袋,“咔”的一聲,火石迸出了火花,用火絨點(diǎn)上了裝滿黃亮亮銅煙鍋的煙末,興味悠長地抽起煙來,兩句話過后,便是老相識了。有時,還要深深地吸進(jìn)一口,細(xì)細(xì)品一下對方這煙的味道,再贊賞幾句這煙、這煙管和煙嘴,兩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便都舒展著一種笑意。這怕是建國之初或建國前鄉(xiāng)村里最常見的一幅民俗圖畫吧。這用石頭敲出火來,解決做飯、取暖的基本問題,又用石頭的煙嘴去抽煙,男人和女人身上又戴著石頭的掛件和手鐲,恐怕是石器時代延續(xù)下來的石文化吧。
我不會抽煙,但我也喜歡那些江石。雨后清晨,或者傍晚有暇,我常在屋后公路上散步,晴天雨天都是如此,雨天更容易撿到好石頭。有時,就在霏霏細(xì)雨之中,撐一小傘,走在被雨水洗凈的砂石路上,一邊欣賞雨景,一邊尋找石頭,一旦在路面或路邊沙堆上發(fā)現(xiàn)一顆瑩潔可愛的好石頭,該是多么令人高興啊。那段時光書店沒有好的書籍,甚至報(bào)刊上都缺少優(yōu)美的照片,人們衣服單調(diào)、目光呆滯,這江石,就像一首首小詩,慰藉著我饑渴的心靈。
在塔河撿石頭,是從呼瑪河邊開始的。
在河邊那寬闊的卵石灘上,你冷眼看去,卵石累累,沒有一塊玲瓏剔透的石頭,似乎一片荒涼,毫無生機(jī);可你一旦深入其中,細(xì)心看去,便發(fā)現(xiàn)石分五色,意趣盎然。撿到手中,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石頭上邊還有圓的、短線條的五色斑紋,像機(jī)制碎花布一般;有的竟像使用色澤不同的橡皮泥混合在一起,好像一個頑皮孩子的揉捏之物。這樣的石頭究竟是宇宙大爆炸時的自然合成,還是火山噴發(fā)時地心的壓力與物質(zhì)的結(jié)合?石頭們不經(jīng)意間的這一提問,我竟呆呆地?zé)o言以對了。
在這樣的河邊撿石頭,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試想:在這樣的河灘上,一條大河就伴在你的身邊,有的河段灘高水急,白浪滔滔,嘩嘩東流;有的河段深水靜流,明鏡一般映著春山春樹、夏日云霧、秋山紅葉,江面上常有白鷗翻飛。有時,一群群小魚,倏然游過。你就在這樣的江灘上忘我地?fù)熘?,翻著,對比著,欣賞著,不知不覺間,已是日上中天,或者晚霞如火,暮靄漸起了?!吧街袩o歷日,歲月不知年”,那些出家人和隱士,大概就是在這樣快樂的物我兩忘中度著時光。這樣,你直起腰來,一邊感嘆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一邊對比著、篩選著,決定拿走的自然是你心中的精品之石,拋下的也叫你戀戀不舍,或者又把它們挪到一個好地方,準(zhǔn)備下次再拿。捧著這沉甸甸的石頭往回走,才覺得已饑腸轆轆。這時,或是朋友相攜,互有斬獲;或是夫妻雙雙把家還,心中溢滿了歡樂;或者雖然此刻還是一個人,形單影只,但你的心已飛到同道石友身邊,在向他展示自己的得意之石。這一刻,這不舍晝夜的河水,就在吟唱著你別去的驪歌。這該是怎樣的一種禪意,一種韻律呀。
后來,我又把水邊撿石擴(kuò)展為山中尋石。
塔河?xùn)|南十多公里有一處峰林景觀,壁立千仞的危峰附近,有接二連三的石柱石峰,一處處都與樹木山水巧妙搭配,形成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盆景。我沒法讓它們屈尊前往我家,只能我一次次來拜訪它,謁見它,讀它,賞它——看它的雄奇險(xiǎn)峻,也感嘆它那光滑的不含點(diǎn)滴塵土的石壁上長滿紅的綠的苔蘚,長滿蓬蓬勃勃、青翠欲滴蓮花寶座一般的瓦松。
也就在這片大山下,我知道了石頭不再是無生命的了。
就在這樣的境界中,一次次淘得的石頭,仿佛都已融入到了我的生命之中。
近兩年來,那些來自地層深處的石頭也讓我無限神往,那是來自地下的一種木化石。
這種木化石不像普通的硅化木那樣年輪清晰整齊,大體上保持了樹木的色彩和形狀。在地層深處的煉獄之火和我們無法想象的壓力的撕扯下,它們的外形已變成了山與石的模樣,有的刀劈斧削,有的孔洞錯落、形態(tài)萬千,但你拂去它們身上的煤塵,與它們四目相對細(xì)心交流時,它們的木紋與年輪就會告訴你,它們曾是聳入云霄的大樹,曾經(jīng)枝葉青青地活在人間,曾經(jīng)是鳥兒蟲兒和萬萬千千生物快樂的家園。而它那年輪與年輪間被撕扯壓裂、扭曲變形而又絲絲相連的木纖維,仿佛是把手術(shù)刀下那鮮活的肌肉和神經(jīng)擺在了你的面前。它似乎在冷靜地告訴我們,它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怎樣的苦難。我和我的朋友,先后得到了這天上人間都難得一見的石頭。朋友的一塊,分明像七孔玲瓏的太湖石;而我的一塊,簡直就是壁立千仞的奇峰。
事實(shí)的結(jié)果是,它們變成了石,變成了峰,變成了山,正把天上地下、古今滄桑的一幕正劇,有血有肉地演示給此時這區(qū)區(qū)一瞬的人間。
讀了水中的石,我們看到它們已失去了鋒棱,是柔柔的水,改變了它們的模樣,就是這使得智者樂水嗎?讀了山中的石,我們看到盡管千風(fēng)萬雨,雷劈火燒,但它們保持了個性,鋒棱未改,就是這使得仁者愛山嗎?在愛山和樂水之間,我們將何以抉擇,何以自持呢?
讀了地下之石,我們看到了地層深處火中之木、涅槃之樹的模樣。我們不是智者,智者不曾看到黃泉之下;我們也不是仁者,仁者不曾面對這煉獄之中的變化。但我們愛這地下之石,我們就是勇者吧,勇者可以面對這人間未有的慘烈;或者我們就是愚者吧,愚者沒有一顆細(xì)膩多感的心,可以無視這萬千苦難,只管愛其所愛了。
在水邊,在山中,在地下,我們還可以看到一種石——風(fēng)化石。它們大多已形體變盡,如沙如土,只有少數(shù)暫時保持了石的形狀。也只有這少數(shù)能明明白白告訴我們:它們是花崗石。花崗石,這不是一種可以刻碑,可以刻上“萬古長青”“永垂不朽”的很堅(jiān)硬的碑材嗎?這不是可以做碾子做磨,磨得碎一切農(nóng)民辛苦的碾子石嗎?怎么說朽就朽、說爛就爛,成了朽爛得可以踩碎、可以捏碎的風(fēng)化石呢!
看來,這次是哲學(xué)家說對了,一切都是相對的,不變,是不可能的,不管快慢,不管什么,反正都在變化。
說石頭會說話,我那些來自故鄉(xiāng)的江石,只能說是精巧的詩中絕句、詞中小令;而二十年來搜集的塔河之石,不僅有詩詞曲賦,還有文質(zhì)精美的散文,寓意深刻的寓言,難以破解的謎語,還有飽含禪機(jī)和哲理的哲學(xué)以及揭秘往古的史學(xué)、科學(xué)巨著。
石頭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