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
在混凝土美學(xué)泛濫的冰冷城市,樹幾乎成為唯一的溫情與詩意。離開了樹,鳥們將無處棲身;沒有了樹,人們會喪失棲居的詩意。在靈魂深處,城市里的每個人都是一個流浪的游子。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p>
這是魯迅先生的散文《秋夜》開頭的一句話。對一個鄉(xiāng)村時代的中國人來說,樹是他最早的記憶。幾乎每個人都這樣在樹下長大,或者說,是和樹一起長大。樹是家園的象征,總是靜靜地等待。電影中,樹所傳遞的是一種典型的人類情感,從早期的《亂世佳人》到如今的《阿凡達》,樹所承載的不僅僅是一身婆娑的葉子,它是家園的溫暖旗幟。
如果人是從猴子演化而來的,那么人就是從樹上下來的,或者說,人本來是生活在樹上的??柧S諾有一部著名的小說叫《樹上的男爵》,說的是一個叫柯西莫的小男孩與父親賭氣,就爬上一棵樹,從此他在樹上度過了自己的一生,拿破侖還專程來到樹下拜訪這位“樹上的男爵”。對柯西莫來說,這個世界有兩種生活——地上的生活和樹上的生活。前者象征平庸、世俗、乏味,后者象征理想、高尚和精神性,“樹上的生活”高于“地上的生活”。柯西莫爬到樹上象征他不甘于平庸的生活,他堅持不下樹象征他絕不放棄自己的理想,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一種“抵抗”。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樹是自然的象征,人作為自然之子,一直在背叛自然的道路上狂奔,乃至提出“戰(zhàn)勝自然”的口號,至此,自然已經(jīng)成為人類的敵人,或者說,人類成為了自然的逆子。
在煤炭和石油時代到來之前,樹是人類的生存基礎(chǔ)。工具、住宅、家具、車輛、燃料都來自樹。對中國來說,直至30年前,樹依然只是一種珍貴的生存資源。這種“珍貴”體現(xiàn)在樹木的極度匱乏。一場席卷全國的大煉鋼鐵運動幾乎將所有的樹木都付之一炬,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人們沒有足夠的木材蓋房子、做家具,更不用說做燃料。煤炭和石油使樹木被解放了,煤炭和天然氣成為主要燃料,工具、住宅、家具、車輛都使用更結(jié)實的鋼鐵和塑料,樹木完全淪為一種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如果拋開夏日遮陽的作用,那么樹僅僅只剩下審美上的價值。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睆奈幕蟻碚f,樹完全是鄉(xiāng)村時代的象征,這種文化象征對中國人來說更為刻骨銘心?!对娊?jīng)》上說:“惟桑與梓,必恭敬之?!鄙h髟缫殉蔀楣释良覉@的標(biāo)志。在中國北方,一直流傳著“大槐樹”的故事,“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明初洪武至永樂50年的時間里,有多達百萬的山西子民背井離鄉(xiāng),被遷往冀魯豫秦等省份。600多年來,這些移民落地生根,繁衍綿延,其子孫后代,數(shù)以億計。就這樣,洪洞縣的一棵大槐樹成為他們共同的記憶故鄉(xiāng)。一棵普通的槐樹,連接起了億萬中國人的家園情結(jié)。
人是一種尋根的動物,遺憾的是,鄉(xiāng)村時代的記憶已經(jīng)隨著童年一起變得遙遠而模糊,城市文化擦寫了一切。在青年被城市帶走之后,老樹也被貧窮的農(nóng)民出賣到城里,據(jù)說一棵老樹可以賣到數(shù)十萬元。樹是鄉(xiāng)村的靈魂,沒有了老樹的村莊已經(jīng)不成為村莊。被奪(剁)去枝干和主根的老樹來到陌生的城市,它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這里的人跟它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對于一棵歷經(jīng)人間滄桑的老樹來說,曾經(jīng)在樹上筑巢的鳥兒們到哪里去了?曾經(jīng)爬到樹上吃槐花、榆錢的孩子到哪里去了?如果一棵樹沒有來歷、沒有記憶、沒有身份,那么這棵樹還是這棵樹嗎?
城市時代,人和樹一起失去了故鄉(xiāng)與童年。
傳統(tǒng)時代的城市其實只是一個大鄉(xiāng)村,那里有并不寬闊的街道和高大魁梧的梧桐,一條條林蔭大道郁郁蔥蔥,濃密得如同一道幽深的游廊。綠樹蔭濃夏日長,自行車的鈴聲、斑駁的陽光與飄零的樹葉,城市如同一個日光隧道,伴隨著一代人成長,迎送著一代人老去。馬路永遠是生活中最浪漫的一部分,談情說愛其實就是“軋馬路”。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贝謇锏那嗄甑匠抢飦砹?,村里的樹也到城里來了,終于,推土機也到城里來了。馬沒有了,路越來越寬闊,甚至讓人望而卻步,穿越馬路不僅變得困難而且危險。汽車消滅了自行車,城市的擴張變成了路的擴張。路越來越寬闊,路兩邊的樹卻越來越矮小,高大樸實的梧桐和白楊遭到鄙視,矮小但昂貴的女貞、銀杏和桂樹成為浮華城市的新寵,林蔭大道被徹底消滅了。城市不僅越來越成為樹的敵人,也正成為自然和人類的敵人。
世界上有很多城市,中國正急切地奔向城市化,一切與鄉(xiāng)村有關(guān)的東西都被棄之如敝屣。在這座古老的新城市,我被人們對樹的虔誠崇拜震驚了。一棵古老的大槐樹下,石桌、香火、供品,對樹的膜拜體現(xiàn)了人的謙卑和對自然的敬畏,這來自于一種植根于傳統(tǒng)的智慧和文化。
在一個新建的住宅小區(qū),有許多來自鄉(xiāng)村的老樹,我們已經(jīng)無法知曉它們來自哪里。但從現(xiàn)在起,它們將在這里扎根發(fā)芽,繼續(xù)在春來秋往里花開花落;這里的陽光仍然燦爛,這里的泥土仍然肥沃。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一棵栽在小區(qū)中庭的老槐樹上,原封不動地保留著一個巨大的鳥巢。這個鳥巢與老槐樹一起來到陌生城市,在一片優(yōu)雅的住宅深處,鳥與人找到一種共同情感,那就是家的歸屬。鳥與人之不同,或許在于前者是“樹上的生活”,后者則是“地上的生活”。
在混凝土美學(xué)泛濫的冰冷城市,樹幾乎成為唯一的溫情與詩意。離開了樹,鳥們將無處棲身;沒有了樹,人們會喪失棲居的詩意。在靈魂深處,城市里的每個人都是一個流浪的游子,“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與金錢相比,樹重要么?詩意重要么?說到底,就看人的最終目的是生活還是生存。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凈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西班牙有個美麗的傳說,說一個人要是愛上另一個人,他就會在自己的心中栽下一棵樹。但愿,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棵樹,春天開花,秋天結(jié)果,一直成長,永不老去。
摘自上海三聯(lián)書店《歷史的細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