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
金圣華教授一身棗紅出現(xiàn)在我家前院,高雅中透著風韻。棗紅穿在我身上,從來沒好看過。這顏色經(jīng)過金教授深淺得宜的搭配,煞是好看。這是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因此每當我想起她,腦子里就浮起紅酒的顏色。
由于我對文學的喜愛和渴望英文有所增進,朋友把當時在中文大學教翻譯、現(xiàn)在又是翻譯學會會長的她介紹給我。即使她的生活非常忙碌,仍然會抽出時間,在每個星期六的下午,帶著她翻譯的文章到我家,耐心地指導我。我稱呼她金教授,她堅持要我直呼她的名字,因為這樣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友誼也就從此展開。
“沙士”期間我去了一趟美國,因此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馗酆螅袝r我和她會在星期六的下午,相約在半島酒店喝下午茶。在那兒我們談文學、談?wù)軐W、談藝術(shù)。間或也會到對面的藝術(shù)中心看畫,消磨著很有意義的下午。在交談的過程中圣華給了我很多啟發(fā)和靈感。有時因為她的一句話,我回家就可寫出一篇文章。
有一次我們談到顏色,她很興奮地告訴我,有幾本專門講顏色的書,每一種顏色都有一本。后來我們在臺北的誠品書店找到了。我買了兩套,有紅色、藍色、紫色、白色和黑色,一人一套,我們各自捧著自己的書,像小孩子捧著心愛的玩具一樣。向來對顏色沒有深刻研究的我,圣華問起來,才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小時候很喜歡鮮黃色,因為喜歡那幾句歌詞:“我的她穿著一件黃顏色的襯衫,黃襯衫在她身上,更顯得美麗大方。”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對顏色沒什么特別感覺,好像也無所謂,后來發(fā)現(xiàn),心情不好的時候多數(shù)會選灰色衣服穿。也有很多黑色衣服,因為黑色最容易搭配,也最不容易出錯。經(jīng)常買紅色衣服和大紅口紅,卻很少穿也很少涂,只是喜歡那艷紅的感覺,市面上有許多紅,好看的紅卻難找,我喜歡那過年的紅(正紅)。最近鐘情于象牙色也喜歡粉紫和暗粉紅,這幾種顏色給我的感覺是平和、自然。
很高興看到圣華翻譯的一本有關(guān)顏色的詩集——《彩夢世界》,讓我對色彩有了新的認識。譬如這首《紫瓣飄落》:
紫瓣飄落于
靜止的湖上
湖水哭泣
為一張逝去的臉龐
那臉永不會再次
映照于湖面
紫瓣飄浮于
靜謐的空中
宛如音樂
幾片紫瓣,竟是這樣空靈美麗。我想起和圣華到香港藝術(shù)中心看完畫的時候,她一身紫色紗裙,從石階上走下。我從石階下往上看,她那雪紡輕盈的衣裙在風中起舞,正如詩人布邁恪的詩。紫瓣飄浮于空中,宛如音樂。還有另一首《黑與綠》也很優(yōu)美:
窺進黑黝黝的池塘
我瞧見一張臉龐
給漣漪弄皺
受綠葦糾纏
讓黑色水鳥穿梭劃過
這臉是我的
你的,還是一個陌生人的?
這“黑與綠”讓我感覺深沉、憂郁。那張臉是我的、你的和他的,在人生的旅途中,曾經(jīng)遭遇到人世間的苦和無常,所留下痕跡的一張臉。
記得有一次我和圣華見面,兩人不約而同地穿黑配綠的衣服,我們兩人平時沒有穿過這種綠,那次剛巧都穿著像綠葦一樣綠的上衣,她配黑裙,我配黑長褲,見了面,我們互指對方笑得好開心。那首《紅之一》是這樣的:
紅在我頭顱里尖叫
以利爪抓住我的腦
它那紅寶的眼睛
窺入本來永不該瞥的地方
“紅”可以那樣恐怖,也可以像瑰麗如寶石的美艷,它能尖叫,它有利爪,原來“紅”可以這么有生命力。
看了這首詩,才讓我意識到,我喜歡的是它那種令人驚艷的窒息的感覺,我喜歡它那強烈的生命力。
圣華喜歡美麗的顏色,她能讀出加拿大著名詩人布邁恪的內(nèi)心世界,并譯出以顏色為主題的美妙詩句。透過她的譯作,我才知道,顏色不只是形容詞,也可以是動詞和名詞,不只代表靜止的色素,也可以有動感,甚至充滿著生命力。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窗里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