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本經(jīng)】
希言自然。飄風(fēng)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故從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樂得之;同于德者,德亦樂得之;同于失者,失亦樂失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臆解】
為人處事要少說大話,一切順其自然,這樣才會長久。這就好比狂風(fēng)刮不了一個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是誰在主宰它們呢?是天地。然而,天地自身尚且不能長盛不衰,更何況于人呢?所以為人處事,不要把話說得太大太滿,要遵循大道自然而為。追尋大道者終與道化,修養(yǎng)德行者終與德同,背離道德者則會迷失于生活中的各種誘惑。有道之人,道也樂于助他;有德之人,德也樂于助他;迷失道德者,各種誘惑也就樂于去引誘他迷失。一個人說出了話,卻不能做到,信用不夠,以后就不會有人再信任他了。
【評說】
本章從言談的角度來論為人處世之道,主張少說,特別是那些大話與滿話,說到就要言而有信?!俄n非子》里記載了晉文公攻原的故事,很耐人尋味?!皶x文公攻原,裹十日糧,遂與大夫期十日。至原十日而原不下,擊金而退,罷兵。士有從原中出者,曰:‘原三日即下矣。’群臣左右諫曰:‘夫原之食竭力盡矣,君姑待之?!唬骸崤c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為也?!炝T兵而去。原人聞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無歸乎?’乃降公。衛(wèi)人聞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無從乎?’乃降公??鬃勇劧浿?,曰:‘攻原得衛(wèi)者,信也?!标P(guān)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兩句,我們可以理解為“人以群分”,當(dāng)然最好是理解為“求仁得仁”,孔子就說過“德不孤,必有鄰”的話。“失者同于失”該怎么理解呢?我想應(yīng)指人們背離道德,而一意追求那些易于失去的事物,比如金錢、名譽、地位、權(quán)勢等等。你不是想要這些么?那就讓你得到,并讓你迷失于其中,而到最后便是迷失自我,這也就是“失亦樂失之”了。
第二十四章
【本經(jīng)】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于道也,曰余食贅形。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臆解】
踮起腳跟來站立不了多長時間,跨著大步前行終究走不了多遠。只會自我欣賞的人,目光不敏銳;總是自以為是的人,不可能彰顯于眾;好自夸功德的人,沒有人愿意助他成功;自以為了不起的人,學(xué)習(xí)不到別人的長處也就不會有進步。那些行為對于行道者來說,就像是別人吃剩的飯菜,身體上的附贅之物,誰都會嫌惡它們,所以有道之人是不會那么去做的。
【評說】
人想要看得遠,踮起腳跟雖然很湊效,但不是長久之計,關(guān)鍵是要登上高處;想要趕快到達目的地,短距離內(nèi)或許可以跑步前行,但距離長了那就不是辦法。這就好比一個窮人,夢想著一夜暴富是不現(xiàn)實的,就算偷盜搶劫可以馬上達成愿望,若一旦失手,付出的代價也將是巨大的,最根本的還在于憑智慧靠力氣去日積月累??墒牵藗兛偸窍M麩o論做什么都收立竿見影之效,因而也就有了“揠苗助長”的愚蠢舉動。今人尤甚,因為發(fā)財心切,什么都講究速成,豬羊雞魚以及各種蔬菜都能速生,可味道如何?于人可有益處?眼下出現(xiàn)的那些性早熟嬰兒,是不是與食品中的過量激素有關(guān)?
第二十五章
【本經(jīng)】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臆解】
有一種東西渾然自成一體,在有天地之前就已經(jīng)誕生。它清虛寂靜,無聲無形,傲然獨立而不變,在天地間周而復(fù)始運行而不止,可以說是天下萬物之源。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就把它暫稱為道,因其無所不容,故勉強給它取名為大。它無所不在,也就意味著向四面八方延伸拓展,因而變得飄忽不可捉摸;延伸拓展而又飄忽不定,也就意味著遙遠而沒有不及的地方;遠到極點無所不及,又意味著它近在眼前??偠灾钪骈g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宇宙之間有這四大,人是其中之一。人應(yīng)取法于地,地取法于天,天取法于道,而道性自然。
【評說】
在這里,老子試圖給道進行命名,找來找去,最合適的字只有“大”了,河上公對它的解釋是“高而無上,羅而無外,無所不容”。《管子·心術(shù)上》則言:“道在天地之間也,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鼻f子在《大宗師》里這樣進行描述:“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笨梢赃@樣說,道即是自然,存在于萬物之內(nèi),而又凌駕于萬物之上。有些版本把前兩個“人”字改為“王”,估計是呈給帝王看而故意改動,有表現(xiàn)君權(quán)神授的意思在內(nèi)。其實老子并無此意,因為他的心中根本就沒有神,只有道。
第二十六章
【本經(jīng)】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圣人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臆解】
輕與重較,重者為根;躁與靜較,靜者為君。所以無論在什么時候,圣人決斷與行事,總是守靜并持重,靜心思慮而后穩(wěn)健而為。雖然有豪華的樓臺亭榭,但不會迷失其中,始終像燕子一樣,置身于榮觀卻又超然物外。為什么身為大國的君主,卻不懂得修身涵養(yǎng),常犯不自重的毛病,為圖眼前利益而輕率行事呢?要知道,行為輕率就會失去臣民的支持,舉動浮躁就會失去君主的尊位。
【評說】
從一鄉(xiāng)之長到一國之君,無論職位高低,無不肩負重責(zé),因而每有造作,都需經(jīng)過深思熟慮,如果沒有做足論證功夫而貿(mào)然行事,就很有可能是勞民傷財。這樣的事情有一次兩次,權(quán)當(dāng)是交了學(xué)費,還算情有可原,但多了就會失去民心,最終失位。所以說,身為領(lǐng)導(dǎo)者,一定要穩(wěn)健行事,沒有膽識就寧可不作為,決不能為了顯示自己有多能耐而膽大妄為。事實上,在這方面,我們吃過的苦頭確實太多太多。所以,我始終認為,實踐只是一種行為方式,決不是檢驗真理的標(biāo)準(zhǔn),摸著石頭過河只是權(quán)宜之計。很多時候,我們還是要向古人討教,比如莊子在《天道》里說的這句話就值得深思:“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p>
第二十七章
【本經(jīng)】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計不用籌策,善閉無關(guān)楗而不可開,善結(jié)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臆解】
真正善于行事者,總是順道自然而為,因而不會留下遺憾;善于論辯者,順物性合人情,因而不會留下漏洞;善于算計者,心有大計并因物之?dāng)?shù),故不用籌策;善于關(guān)閉者,因物自然而無需門栓與鎖具,卻讓人打不開;善于打結(jié)者,無需繩索而自然施設(shè),卻叫人解不開。所以圣人總是善于因人而施教,因而在圣人的眼里,就沒有完全無用的人;總是能順應(yīng)自然,令萬物各盡其利,因而也就沒有棄而不用之物。這是一種極為寬松、兼容并包、無所遺棄的“接人”之術(shù),可稱之為寬容之明。所以,善于治國的圣人,把那些有能力有學(xué)識的人作為普通人的導(dǎo)師;而尋常的普通人,就由有學(xué)識者進行教化,最終為己所用。治國者如果不看重可以作為導(dǎo)師的有能為者,不愛惜為自己所用的普通人,即使智慧超群,也終是迷惑,這便是最精微奧妙的用人之術(shù)。
【評說】
說到用人之術(shù),孔子的這句話當(dāng)可作為借鑒:“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印象中曾?jīng)讀過一篇古文,講到一位楚國將軍,可謂深得用人之要。對于所有投于軍中的人,他能做到分別對待:賢者尊之,能者使之,不肖者亦真心憐憫而留用。所以,所有人都愿為他效死,因而他的軍隊?wèi)?zhàn)斗力極強。晉楚將要交戰(zhàn),晉軍打聽到他出任主帥,便只求平手而不奢望取勝。作為領(lǐng)導(dǎo)人,如果真能做到尊賢用能而憐憫不肖,那么無論他處在什么職位上,要辦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一個國家,如果在用人方面能做到這一點,那必是世界上最不可以戰(zhàn)勝的。美國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強國,它是如何實現(xiàn)強國夢的?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它虛懷若谷,廣納天下人才,真正做到英雄不問出身。黑人曾被作為奴隸販賣過去,而今真正成為了國家的主人,甚至可以當(dāng)上總統(tǒng)。而我們中國,幾千年來,一直為民族問題而爭斗,時不時便起糾紛,我們可曾想過癥結(jié)在哪里?是不是與漢民族的儒家正統(tǒng)觀念有著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
第二十八章
【本經(jīng)】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fù)歸于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fù)歸于樸。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臆解】
知道自身的雄強,卻依然以雌柔的姿態(tài)處世,甘愿處卑做天下的溪澗。這樣的人,才能長久保有永恒的德性,回歸于嬰兒般單純的狀態(tài),充滿生機活力。深知自身的光芒,卻仍舊以暗昧的姿態(tài)守身,甘愿處賤做天下最普通的人。這樣的人,才不會差失永恒的德性,讓心靈歸于虛靜,有如無邊無際的天宇。明了自身的尊貴,卻始終以謙和的姿態(tài)待人,甘愿處辱做天下的川谷。這樣的人,才能不斷完善豐富永恒的德性,回復(fù)到本初素樸的狀態(tài),永葆天然的純真。世間萬物無不具備自然質(zhì)樸之性,因而皆可為器以利用,圣人知道利用它們以濟世,所以被推舉為百官之長。所以,高明的制作技巧是盡量保持物品的原貌,完善的政治制度是順乎天道與人性的。
【評說】
處強與守弱,亦是老子重要的哲學(xué)思想觀。在弱肉強食充滿競爭的社會里,人若無剛強之性則容易被人欺凌,但若一味逞強好勇,終會因樹敵過多而自敗。因而最好的態(tài)度是以強立身,以弱示人,收斂鋒芒,雖有榮顯之位而以卑微謙恭姿態(tài)待人,不以強凌弱,亦不示弱于人。只有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因為不想戰(zhàn)勝他人,所以也永遠不可能被人戰(zhàn)勝。其實,這也是一種極高明的治國與統(tǒng)軍之道。太平軍起事,曾國藩秉承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家精神,組織湘勇作戰(zhàn),但其為人鋒芒畢露,結(jié)果是處處碰壁,還有官員把他告到皇帝那里。在丁父憂期間,朝廷甚至把他所有的職務(wù)一擄到底。他重讀《道德經(jīng)》,于“知其雄,守其雌”深有感觸,復(fù)出之后,一改過去作風(fēng),待人極為謙恭,最后得到各方鼎力支持。功成之后,為免朝廷猜忌又主動裁軍,深得清廷信任,得到的回報便是余生平安。他可以說是真正的老子思想的實踐者。
第二十九章
【本經(jīng)】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是以圣人無為,故無??;無執(zhí),故無失。夫物或行或隨,或噓或吹,或強或羸,或載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臆解】
如果有人想要強取天下,自認為可以有所作為,把天下治理好,我看他是不會成功的。天下自有大道主宰,是神圣的,不可以硬取強為。憑主觀意志想以有為來治理天下,最終必定失??;不順道而行卻想要長久把持天下,最終還是會失去。所以圣人不肆意妄為,也就不會失?。徊槐车腊殉?,也就不存在失去一說。世間人事與萬物一理,有人喜為前導(dǎo),有人只是跟隨;有人性情溫和,有人性情急躁;有人剛強勇猛,有人羸弱雌柔;有人處身安定,有人處身危殆,人性與能力等皆不可能整齊如一。所以圣人治國要戒除極端的功利心,不要夢想天下富足常能過上奢華的生活,不要奢望天下大治總是太平無事,因而施政宜中和,行無為之治,任天下自化。
【評說】
其實,很多人都明白處世之道在于隨緣,老子主張的“無為”并非無所作為,只是要求執(zhí)政者順乎自然,不要強作為而已。但在實際生活中,官員們多半難以做到,總想要顯出自己確有過人之處,因而常利令智昏,做出匪夷所思的舉動,說到底還是渴望升遷的私心在作怪。強作為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那便是自取滅亡。這與“明知不可而為之”不是一回事,孔子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行事的出發(fā)點是善,行為可稱之為執(zhí)著,不完全是強作為,更不是膽大妄為。然而,他也是一個不懂順其自然的人,所以終其一生,政治主張并無國君采納。就算后來統(tǒng)治者尊其為圣人,但也并沒有按照他的理想政治主張去治理天下,只是取其有益于己者而用之,平常則是把他作為一個道具擺放在祭臺之上,甚至連他倡導(dǎo)的仁義道德也淪為了虛偽的工具。
左曉光,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雜志副主編。責(zé)任編校:李發(fā)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