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師好,各位同學好。
在我來瑞士之前,我得到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談談我和文學的關系。我叫畢飛宇,那我就聊聊畢飛宇和文學的關系吧。
我要談的第一個字是“畢”。在漢語里,這是一個姓,在中國,祖上、家庭是重要的,比個體重要,這是我們的文化,所以,我們把姓放在前面。一個人如果做出了成就,受到了人們的尊敬,那么,姓就很突出了,我們把這個叫光宗耀祖。從姓氏和名字的關系我們看得出,中國的文化是服務的文化,補充的文化,人活在世界上,自己很重要,比自己更重要的卻是別人,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給別人、別的事情作補充,也就是說,我們更強調社會性,這是我們文化的基礎。
我其實不姓“畢”,我真實的姓是陸,大陸的陸。我是跟父親姓的,他就姓陸。一個姓陸的人為什么要改變他的姓呢,這是我下面要說的重點。
我父親為什么要姓陸呢?因為我的爺爺姓陸。我爺爺是一個鄉(xiāng)下的紳士,有點錢,他有一個弟弟,沒錢,也不喜歡勞動,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流氓無產者。在二次大戰(zhàn)的時候,我們家鄉(xiāng)那一帶相當復雜,有日本的軍隊,有國軍,也就是國民黨的軍隊,也有新四軍,也就是共產黨的隊伍,還有汪精衛(wèi)政府也就是漢奸政府的部隊。在日本人占有優(yōu)勢的時候,中國人是團結的,我們團結起來了,建立了抗日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也就是說,無論你是國民黨的軍隊還是共產黨的軍隊,也無論你是有錢人還是窮人,只要你抗日,你就是好人。在那個時候,地主和窮人也是一家人,都在抗日。1945年,中國的抗戰(zhàn)勝利了,日本人回到了日本,中國人留在了中國。
抗戰(zhàn)一勝利,中國內部的問題就出來了,那就是共產黨和國民黨開始了戰(zhàn)爭。戰(zhàn)爭還沒有開始,地主和窮人就出了問題,運動來了,叫土改,也就是重新分配土地。簡單地說,就是把地主的土地分配給窮人。這個過程是復雜的,因為在土改的同時,還有除奸。我說過,我的爺爺有點錢,他的弟弟沒有錢,但是,我爺爺的弟弟很聰敏,他報告說,他的哥哥在抗戰(zhàn)期間把大米賣給日本人了。這一來問題就很嚴重,我的爺爺成了漢奸。漢奸是必須死的,我的姓陸的爺爺就被作為漢奸處死了。處死的方式很獨特,我今天就不在這里說了。
其實,這個姓陸的爺爺也不是我的真爺爺,我父親只是我爺爺的養(yǎng)子。我真正的爺爺姓什么,我不知道,我的父親知道不知道呢?我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關于我父親的身世,我是在1984年的夏天聽說的,那一年我讀大學二年級。當時我很吃驚。在吃驚之余,我就問我的父親,他沒有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臉上的表情很痛苦,然后就再也不說話了。直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和我的父親說起過這個話題。
這件事讓我知道了,有些問題是不能問的,生活里其實有許多黑洞,你不能跳進去,你如果一定要跳進去,一定會傷害到你的親人。1994年,我發(fā)表了一個中篇小說,叫《敘事》,它并沒有太大的反響,除了幾個批評家知道這個作品外,許多讀者都沒有讀過它。但是,我非常喜愛這個作品,我愿意把它看做我早期的代表作,它的空間感、歷史感和敘述的激情讓我的寫作得到了巨大的滿足。
《敘事》的推動力就是兩樣東西,家族和血緣。作為一個小說家,我對家族和血緣特別地看重,我喜歡從家庭的內部和血管的內部去尋找小說的可能,這不是一個美學上的趣味,某種程度上,我的身世決定了我的小說取向。我要尋找親人,用小說這種手段也許是一個好辦法。我平時幾乎不流淚,在寫作的時候也很少流淚,但是,《敘事》實在是一部讓我傷心的作品。我至今都在面對我身世的黑洞,我能解開這個謎么?也許不能。我最大的一個心愿就是,有一天,我的父親能把我喊到他的床前,然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我?!鞍阉械囊磺卸几嬖V我”,這件事有意義么?其實也未必,它只是我的一個心愿。心愿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一個東西,它和意義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卻從這里得到了小說上的驅動。
1949年,中國的政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對我的父親而言,有一個問題是巨大的,那就是他的姓和他的名。他叫陸承淵。對他來說,這個姓名是巨大的恥辱。原因很簡單,他有一個被處死的漢奸父親。盡管當時的政治還相對寬松,但是,他的壓力巨大,這個幾乎是毋庸置疑的。
很快就有人找我的父親談話了,它的主題是“決裂”和“重新做人”。換句話說,我父親的問題是如何擺脫可恥的家族,還有姓。
中國有一部人人皆知的小說,叫《水滸》?!端疂G》里有一個人物,叫林沖。我現(xiàn)在就給大家講講這個人物。林沖這個人有很好的體力和武藝,但是,他的性格很平庸,缺少戰(zhàn)斗性,缺少反叛和革命的精神。但這還不夠,官府的子弟還要搶他的妻子,盡管如此,平庸的林沖也沒有反抗。事情沒有完,官府子弟進一步迫害林沖,他們用計謀把林沖送進了監(jiān)獄,還企圖殺死他。監(jiān)獄讓林沖去看管燃料,在一個風雪之夜,林沖的敵人放了一把火。為什么是風雪之夜呢?因為燃料在大風的鼓動之下會燒得更快、更徹底。這把火是邪惡的,它有兩個作用,第一,把林沖直接燒死,第二,燃料被燒光了,被燒死的林沖還要罪加一等。然而,林沖是一個喜歡喝酒的人,酒救了林沖。他在大雪之夜買酒去了。因為風太大,他躲在一座廟里,用一塊大石頭擋住了廟門,在廟里喝酒。他的敵人在放火之后同樣來到了這座廟的門口,因為大門被石頭擋住了,隔著廟門,林沖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他親耳聽到了陷害他的陰謀。這個時候的林沖怒不可遏,他忍無可忍,他平庸的性格受到了不可抗拒的挑戰(zhàn),他的革命性被徹底地激發(fā)起來了。像他的名字一樣,他“沖”出去了,他“沖”出廟門,他把他的敵人全殺了,然后,扛著武器和酒葫蘆,去了梁山,那是革命隊伍的大本營。在《水滸》里,這個故事叫《林教頭風雪山神廟》。而在讀者的這一頭,我們通常不這么說,我們是這樣來概括這個故事的:“逼上梁上,走向光明?!?/p>
我為什么要給大家講《水滸》和林沖的故事呢,因為我的父親在干部們的教育下,他的名字不叫陸承淵了,改成了“畢明”。也就是“逼上梁山,走向光明”的意思。我不知道干部們有沒有給我的父親講述林沖的故事,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們希望我的父親革命,林沖就是一個極好的榜樣。
這就是我為什么是“畢”飛宇的原因。
在這里我還要給大家講一講1971年的春節(jié)。在中國,春節(jié)是重要的,它的重要性和你們的圣誕節(jié)幾乎是一樣的,這是一個喜慶的、充滿著快樂的節(jié)日。那一年的春節(jié)對我來說是不同尋常的,那時候我們一家都還在鄉(xiāng)下,我的父親已經是一個鄉(xiāng)村小學的教師,我的母親也是一個鄉(xiāng)村小學的教師。就在春節(jié)的上午,我的父親一個人走進了一個空曠的教室,他看書去了。就在我回家的時候,我看見我父親在哭,他的面前放著一本書。后來我知道了,他在讀魯迅。
1971年我七歲,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親眼看見父親哭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在七歲的孩子眼里,父親是高大的,強健的,無所不能的,他的哭泣使我失去了安全,我很恐懼。等我到了高中階段,我也開始閱讀魯迅了。魯迅有一部最偉大的小說,叫《阿Q正傳》,我想你們也許讀過。如果沒有讀過,你們一定要好好地讀。在我的眼里,中國長篇小說的最高峰是《紅樓夢》,短篇小說的最高峰就是《阿Q正傳》。
《阿Q正傳》里頭也有革命的內容,阿Q是一個人,他想發(fā)財,想體面,想女人,想結婚,這些他都沒有得到,最后只能想著去革命。但是,革命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其實并沒有革命,在革命之后,他卻因為革命被砍了腦袋。這是一個標準的中國農民,他們永遠也沒有真正擁有過“身份”。他們唯一能做的,是承擔歷史的不幸。
也許你們要問,這個中國人名字里頭為什么會有一個英文字母呢?這正是魯迅的天才。阿Q其實是有姓的,他姓趙。在他的家鄉(xiāng),趙是一個貴族的姓氏。這一來麻煩了,因為阿Q卑微的身份,貴族不允許阿Q姓趙。我說過,中國人是非??粗刈嫔?、家族和種姓的,剝奪一個人的姓氏,是一件無比重大的事情。宗族意味著依靠,親情,但是,魯迅告訴我們,宗族也是邪惡勢力,起碼在魯迅的時候是這樣。
阿Q姓趙,被剝奪了,我的父親姓陸,也被剝奪了,我猜想,在1971年的春節(jié),我的父親在閱讀魯迅的時候,他讀的也許正是《阿Q正傳》。我一直沒有求證過,但是,我想,還能有什么讓一個中年男人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流淚呢?
1997年,我生了一個兒子。在兒子出生之后,我和父親有過一個交流,我的兒子是姓“畢”還是姓“陸”呢?我的父親沒有想到我和他探討這個問題,和上一次一樣,他選擇了回避,他告訴我:“隨你。”老實說,在為兒子取名字這個問題上我相當難受,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姓什么才好。當然,我最后讓兒子姓了畢,我徹底想通了,道理很簡單,他的爸爸姓畢,他就必須姓畢。
下面我要談談我的名字,飛宇是我的名字,它的意思是飛向宇宙。我要承認,這個名字不夠腳踏實地,一天到晚想往高處飛。
在談論名字之前,我想說我們漢語的一個特點。漢語的特點是不講究準確,它喜歡的是大,是外部的態(tài)勢。說一座樓的高,漢語不習慣用674米,漢語習慣于說萬丈高樓;說一道山谷有多深,漢語也不習慣于說92米深,漢語要說萬丈深淵。瀑布有多長呢?三千尺,白頭發(fā)有多長呢?三千丈。部隊去打仗,不是十萬大軍就是百萬大軍,如果有騎兵,那一定是千軍萬馬。這樣的例子到處都是。我想說的是,漢語在骨子里是一種夸張的語言,漢語習慣于放大,所以,漢語很漂亮,很雄偉,它不科學,不精打細算,它是文學的,詩歌的,它喜歡大。
漢語這樣的特點和我們的文化是分不開的。西方文化的核心是個人,東方文化的核心是國家與民族。在東方,一個人要修煉自己,他的目的可不是自己,而是為了天下。一個父親或老師要求自己的孩子打掃房間,孩子如何偷懶,父親或老師就會教育他,他只有把房間打掃干凈了,長大了以后你才能把國家治理好。漢語貪大的趨勢還是和我們的文化有關,我們首先注重的是整體,整體在偌本量上總是大的。
這樣的語言習慣落實到名字上就會有顯著的特征。在我們中國,男孩子的名字大多和強國與富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強國和富國是政治,所以,我們的名字其實都是高度政治的,政治當然會有不同的階段,所以,在中國,只要報出你的名字,大部分中國人都能判斷你是哪個政治時代出生的。
喜歡大,和政治關系緊密,這一點在我的名字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帮w宇”這兩個字自然體現(xiàn)出了我的父親對“大”的熱情,然而,它是去政治的么?不是,相反,我的名字高度政治化。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1949年建立的,但是,很不幸,這個年輕的共和國一直處在戰(zhàn)爭的壓力底下。面對戰(zhàn)爭壓力,中國政府的對策是“兩彈一星”,也就是說,趕緊引爆原子彈和氫彈,并把人造地球衛(wèi)星送上天。原子彈和氫彈的運送工具是制導導彈,它的特點是飛,人造地球衛(wèi)星的特點也是“飛”。所以,“飛”是50年代末和60年代最為重要的一個話題,有多遠飛多遠,有多高飛多高。我是1964年的1月出生的,我的父親希望我“飛向宇宙”,它和“國強”、“國富”是一個意思,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名字帶上了知識分子的氣息。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中國鄉(xiāng)村,我的名字一定是卓爾不群的,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我的父親一直為一件事情自豪,那就是他的獨立性。包括為我取名字。他是個小知識分子,為了他的獨立性,他吃足了苦頭。但是,回過頭來看看,他的獨立性是很可疑的,我想說的是,政治的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我父親所謂的獨立性其實很有限,從我的名字不難看出,“飛宇”這個名字依舊是隨大流的。我這樣說不是為了說父親的壞話,我真實的意思是,起碼到現(xiàn)在,獨立的知識分子在中國并不存在。
我附帶還要說一句,我出生后的1964年的10月,中國成功地爆炸了原子彈,六年之后,也就是1970年,我們的人造地球衛(wèi)星終于飛向了宇宙。
說到現(xiàn)在,其實我只講了三個字,也就是我的姓名,真是對不起大家。我想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里講一講我的文學了。我是一個“無根”的人,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我生命的起源到底在哪里,我甚至無法知道我究竟姓什么。我想,我這樣的人做小說家再適合不過了。對一個小說家而言,“問題”永遠是重要的,我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伴隨著問題的人,在中國,有記者問我,你為什么要做作家,我的回答是,這是命運。真的是這樣。我不能說我是一個內心豐富的人,但是,我一定不是一個內心空洞的人,許多時候,并不是我故意要去問什么,我這樣的身世,“問”的欲望是強大的,尋找和追問差不多已經成了我的一種本能。
與此同時,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想我也是關注社會的。這和我的文化基因有關。我的成長經歷決定了我一定會關注個人和社會的關系,事實上,我的所有小說都體現(xiàn)了這個特征。在中國,脫離社會的小說和小說家正在產生,我喜歡這樣的文化態(tài)勢,我喜歡這樣的文學可能性。文學多元了,這是好事,但是,這是從社會的意義上而說的。如果把話題局限在小說的內部,我要說,我還是更熱愛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小說,這樣的小說擁有更大的承載,擁有更加銳利的思想,我想我還會在這樣的道路上走下去。如果有朋友對我具體的作品感興趣,我愿意回答大家的提問,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