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2009年9月13日在法蘭克?!案兄袊闭搲系难葜v(以下簡稱《演講》),圍繞“文學共性與作家個性”問題,生動幽默地論述了新時期以來中國優(yōu)秀作家取得顯著進步的主要路徑與文學觀念的轉變。
精彩的演講往往觀點明晰,理路清楚?!堆葜v》的核心在于,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應該超越政治,表現(xiàn)全人類的普世價值。近30年來中國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出很多具有世界文學品質(zhì)的優(yōu)秀作品,是因為他們找到了三個重要路徑:大膽謙虛地向西方文學包括德國作家作品學習,向中國古典文學學習,并在日常的普遍的生活經(jīng)驗與感觸中學習。同時莫言還強調(diào)了中國新時期文學觀念的重要轉變,即“三個尊重”:尊重他人創(chuàng)作方式與創(chuàng)作個性,尊重作家思想的獨立性,尊重世俗現(xiàn)實。
莫言的這次演講,中心論點闡述簡明準確,“我認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應該超越黨派、超越階級、超越政治、超越國界的。作家是有國籍的,這毫無疑問,但優(yōu)秀的文學是沒有國界的。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屬于人的文學,是描寫人的感情,描寫人的命運的。它應該站在全人類的立場上,應該具有普世的價值?!遍_場四句話就贏得了觀眾三次掌聲,說明他的判斷引發(fā)了聽眾廣泛的心靈共鳴,也為本次精彩的演講定下了理論基調(diào)。
圍繞文學這一共性,莫言先生以歌德/《浮士德》,托馬斯·曼/《魔山》,海因里?!げ疇?《女士及眾生相》,君特·格拉斯/《鐵皮鼓》,馬丁·瓦爾澤/《批評家之死》,西格弗里德·倫茨/《德語課》等聽眾耳熟能詳?shù)牡聡澜缂壸骷壹捌浯碜髌罚坜q地說明了具有普世價值的文學才能超越國界走向世界。
然后莫言先生解釋了近30年來中國文學取得巨大進步的主要原因:我們大膽地謙虛地向西方文學進行了學習,并總結了1980中期簡單模仿的教訓。他進一步說道,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和發(fā)掘中國老百姓日常生活當中所蘊藏的創(chuàng)作資源和個人的親身體驗也同樣重要。
文學的主題共性普世價值呼喚著文學的多樣性與作家的個性。莫言說,作家可以個性化地選擇自己喜歡的文學方式;好的文學離不開社會生活的深入了解和個性化體驗;作家應該對社會黑暗丑惡表現(xiàn)出正義感,并用個性化的文學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忌直露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作家的名號是建立在作品基礎之上的;要尊重自己和他人的言論自由。演講的主體部分層層推進,邏輯嚴謹,行文生動,論證很有說服力。
演講結束時,莫言以歌德和貝多芬對待王權的故事生動論證了尊重世俗需要巨大勇氣的深刻道理——文學在尊重世俗現(xiàn)實中,才能生動表現(xiàn)人道關懷意義上的普世價值,這往往非一般意義的孤傲清高者所能認同。因此演講又一次贏得了歌德故鄉(xiāng)法蘭克福聽眾的熱烈掌聲。
精彩的演講,更在于幽默風趣平易的話語方式。國學大師林語堂說:“幽默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在西文用法,常包括一切使人發(fā)笑的文字,連鄙俗的笑話在內(nèi)……在狹義上,幽默是與郁剔、譏諷、揶揄區(qū)別的。這三四種風調(diào),都含有笑的成分。不過笑本有苦笑、狂笑、淡笑、傻笑各種的不同,又笑之立意態(tài)度,也各有不同。有的是酸辣,有的是和緩,有的是鄙薄,有的是同情,有的是片語解頤,有的是基于整個人生觀,有思想的寄托。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如麥烈蒂斯所說,是屬于‘會心的微笑’一類的。各種風調(diào)之中,幽默最富于感情?!保终Z堂:幽默人生[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1)幽默是一種能激發(fā)起人類心理豐富情感的智慧,某種在對邏輯性進行適當調(diào)控后對現(xiàn)實進行另外形式的加工或破壞。演講開頭,莫言從聽老婆話買德國高壓鍋開始,引申到“背黑鍋”(即德國小報編造的他對某某與會的反感等不實新聞),順理成章地引出尊重言論自由、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文學的普世價值與獨特性互為基礎等抽象觀點。在玩笑之余,他還不忘調(diào)侃了一下德國的貿(mào)易保護主義:“假如我們的德國朋友不反對,不怕中國人把德國的高壓鍋買得漲價的話,我回去會利用我在中國的影響,寫文章宣傳德國鍋的好處,讓全中國的家庭主婦都讓她們的丈夫來買鍋。”這是典型的小說家敘事才華與哲思風格的完美融合。深入淺出、平易近人的演講風格感染了聽眾,在同聲傳譯的演說語境下,他們共發(fā)出十次會心的笑聲和掌聲。
“鍋”貫穿演講始終。當談到文學的多樣化問題時,莫言又提到“高壓鍋的標準化批量生產(chǎn)”,反向提出文學的個性化創(chuàng)造問題。演講結束前他又回到“老婆讓我與會卸下黑鍋”的玩笑上,自然延伸出尊重言論自由的理念,讓人忍俊不禁。
精彩的演講必須是口語化真誠充滿親和力的。演講,是一種面對面現(xiàn)場話語交際行為,它述諸口語,傳釋心聲,在樸實中顯張力,在親和中啟智慧。莫言在論述文學克隆沒有出路時,他講到:“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們確實經(jīng)過了簡單模仿的階段,但是這個階段很快就過去了,因為我們很快就認識到了這樣的模仿是沒有出路的。你模仿君特·格拉斯模仿得再像,那有什么意義呢?那頂多說你是中國的君特·格拉斯;模仿馬丁·瓦爾澤模仿得再像,也沒有意義,頂多說你是中國的馬丁·瓦爾澤。要取得自己的文學地位,就必須寫出屬于自己的與別人不一樣的東西,一個國家的文學想要取得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同樣也要具備自己的鮮明的風格,跟別的文學在基本點上有共同的地方,但某些特性要十分鮮明?!狈磫枴晚撑c日??谡Z的有機化合,由淺入深,從個體到國家,由共性到特性,語流順暢鮮活,說理水到渠成。
《演講》通篇使用第一人稱,“我”與“我們”交錯,感性對話與抽象說理相結合,這正是演講所必需的談心式話語方式。這種方式有利于親近聽眾,坦率說理,聽眾可以感受到作為接受對象的“你”的情感呼應,以及作為說服對象的“你們”的理性反饋。莫言在《演講》中多次提到“謙虛地學習”、“個性化”等語匯,演講還以稱頌法蘭克福之子歌德尊重世俗的非凡勇氣作結,處處體現(xiàn)出一名東方文明古國的當代作家的謙遜、自信、真誠與典雅氣度。
任 毅,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生,福建漳州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責任編校:黃春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