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柳條帽
農(nóng)歷四月,春末,天很熱了。放學(xué)后,我和小伙伴常常近路不走專走遠(yuǎn)路,繞開機(jī)耕路,抄小路走到河邊,沿河堤慢走或瘋跑。滿河堤密密垂掛、徐徐飄舞的柳條兒,拂著我們汗津津的臉,涼絲絲的,還有一股柳樹的香味,彌漫在空氣里。這時候,我們這些野孩子,除了肩上掛著書包,嘴里發(fā)出愉快的喊叫,與頭頂?shù)男▲B、身邊的草木,簡直沒有什么兩樣:無塵無垢無欲無念,只有一顆單純透明的心,在天空下飛翔。
柳條輕拂著我們的頭和臉,仿佛在提醒什么,對了,電影里八路軍不就是戴著柳條帽,在原野,在江邊,與敵軍周旋和戰(zhàn)斗么?于是我們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柳條帽的制作。我們把簇?fù)碓谖覀兩磉叺挠H愛的柳條,輕輕折下來,粗細(xì)搭配,縱橫編織,縱也是春天,橫也是春天。我們把春天編織成橢圓或渾圓的造型,然后,我們把春天戴在頭頂。我們酷似小八路了。八路怎能不戰(zhàn)斗呢?于是我們開始戰(zhàn)斗。河對岸隱約的狗叫聲報告了“敵情”,那里可能有“鬼子”!我們投入了渡河戰(zhàn)斗。喜娃和小明沖過木橋快速包抄,我和云娃從渡口涉水上岸襲擊。到了對岸,走出那片柳林,卻發(fā)現(xiàn)花木掩映著一戶人家,一條白狗在門前憤怒地“汪汪”抗議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這時候我們忽然有了驚喜的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的那個穿粉紅衣服的女孩,不正是我們班的“班花”么?此時才知道她家原來是住在這里,與我們僅一河之隔。她看著我們的披掛,笑得差點喘不過氣了。她父親從屋后果樹上摘下一竹籃杏子和李子款待我們,友好地說:“趕這么遠(yuǎn)來看我們,還要過一條河,真不容易哩!你們都是好孩子。”
吃了杏,嘗了李子,我們又參觀了她家門前的菜園和屋后的果園。太陽快落山了,我們告辭。她和她父親一直送我們到河邊,那可愛的白狗走在前面為我們領(lǐng)路,不停搖著尾巴。我們到達(dá)河對岸,他們還在向我們招手,那狗就坐在草地上,定定地望著我們。我們穿過柳林,已經(jīng)看不見他們了,只聽見狗“汪汪”地叫了幾聲,又叫了幾聲,顯然是在跟我們話別。
幾十年過去了,那情景依稀還在眼前:楊柳岸上,幾個小小少年,頭戴柳條帽,冒充八路軍,招搖著春天授予他們的青翠桂冠,發(fā)起了對世界的第一次襲擊;最終,假裝的襲擊變成了一次美好的訪問。春天,接待了意外降臨的他們,這也就是說:春天接待了春天……
柳木橋
站著是樹,倒下是橋,就是這柳木橋。
穩(wěn)穩(wěn)橫過急流,波浪不服氣地喊叫著,水花打濕你的肌膚。
一身都是水淋淋的,也許,一生都是水淋淋的。
狗怯怯地走過去,尋找對岸的朋友。
貓急急地跑過去,捕捉遠(yuǎn)方的消息。
牛顫顫地晃過去,鑒別兩岸的春天是不是同樣的味道。
老鼠慌慌地竄過去,爭取更多一些生存的機(jī)會。
也有那小小螞蟻,不顧覆滅的危險,排著長隊,飛渡這激流上的“瀘定橋”。
我也加入這過橋的隊伍,一次次從橋上走過去,又走回來。
有時是隨了大人到遠(yuǎn)處的山上采青,有時是與小伙伴到對岸采豬草,也有時,什么都不做,僅僅是過了橋,鉆進(jìn)對岸的柳林,然后高喊留在橋那邊的伙伴的名字。我喊:“喜——娃——”喜娃則拖長聲音回應(yīng):“哦——我——在——這——里——”
于是河的兩岸回蕩著悠長的童聲:“哦——我——在——這——里——”
那聲音經(jīng)過河風(fēng)的撫摸和過濾,變得有些潮潤,有點像女孩的聲音。但那肯定就是喜娃,就是憨厚善良的喜娃發(fā)出的聲音。
(選自《延河》2009年第6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