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 蕾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一個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個人”被發(fā)現的時代,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對個性的提倡、對個人價值的追問、對個人權利的探詢,與“民主”、“科學”等口號一起構成了那個激情四射的時代。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們與晚清思想家的最大區(qū)別,就是他們將“個人”這一概念賦予了全新的現代性內涵,這種現代性內涵具體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對家族制度的批判,二是對封建“孝道”的批判。
在《青年雜志》1卷4號上,陳獨秀將中國與西方的差異歸結為三點,其中第二點是“西洋民族以個人為本位,東洋民族以家族為本位”[1]第1卷第4號。在這篇文章中他對“個人主義”完全持肯定的態(tài)度:“西洋民族,自古迄今,徹頭徹尾個人主義之民族也。英、美如此,法、德亦何獨不然?尼采如此,康德亦何獨不然?舉一切倫理,道德,政治,法律,社會之所向往,國家之祈求,擁護個人之自由權利與幸福而已。……國家利益,社會利益,名與個人主義相沖突,實以鞏固個人利益為本因也?!盵1]第1卷第4號他將“個人主義”的內容視為個人權利、個人思想、言論自由和人權,而且包括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精神。國家、社會看起來和個人主義相矛盾,其實是為了鞏固個人權益而存在的。而東方以宗法社會為基礎、以家族為本位,因此“個人無權利,一家之人,聽命家長?!诜ㄖ贫戎異汗?,蓋有四焉:一曰損壞個人獨立自尊之人格;一曰窒礙個人意思之自由;一曰剝奪個人法律上平等之權利(如尊長卑幼同罪異罰之類);一曰養(yǎng)成依賴性,戕賊個人之生產力。東洋民族社會中種種卑劣不法慘酷衰微之象,皆以此四者為之因。欲轉善因,是在以個人本位主義,易家族本位主義?!盵1]第1卷第4號我們看到,他認為家族制度的弊病就在于阻礙了個體的獨立和自由。陳獨秀的這篇文章格外重要,因為它開啟了一個時代的思潮,標志著個人主義話語在進入“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的重大轉向——譚嗣同、嚴復、梁啟超等清末思想家也曾論及個人權利、自由、獨立、個性發(fā)展等問題,然而從新文化運動開始,個人主義話語開始作為家族制度的對立面出現,個人的獨立、自由、平等等等精神層面的自主權與家族主義出現了矛盾。在《青年雜志》的發(fā)刊詞中,陳獨秀就曾指責“忠孝節(jié)義”是奴隸道德的體現,這里他更加將矛頭對準了家族制度,明確提出要改變由來已久的家族本位主義。
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后,“君為臣綱”這種思想被拋棄,但封建傳統(tǒng)中的倫理思想似乎絲毫未受沖擊,“父為子綱”和“夫為妻綱”依然在束縛人們的思想。他們意識到,這兩綱才是封建專制主義的基石,正因為倫常思想的根深蒂固才使得各種各樣的專制能繼續(xù)橫行無阻。在新文化運動初期,封建家族制度作為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載體被批判具有雙重意義:一是它代表了封建專制的最后一塊堡壘,要想擺脫思想專制,就必須重新定義家族制度的優(yōu)缺點;二則家族制度對“個人”的束縛不但不比君主專制對個人的壓迫少,而且正是“個人”思想受壓迫的根源。從這個角度看,“以個人本位主義,易家族本位主義”是中國“個人”覺醒的標志,從譚嗣同批判“君為臣綱”,到“五四”時代批判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相承接的過程就是一個“個人”從綱常倫理這種外在關系中解放出來、“個人”意識逐漸獲得的過程。可以說,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才完成了戊戌變法以來“人”的覺醒過程;也正是“個人”從三綱五常這樣的倫理道德中的解放,才標志著中國“人”的現代化進程的真正開啟。在這種思想背景下,“五四”新文化先驅們對封建家族制度批判態(tài)度的激烈就不難理解了。
胡適在《貞操問題》中批判褒揚烈女自殺的野蠻風氣,并在《美國的婦人》中主張婦女的自立;與此同時,魯迅寫于1918年的《我之節(jié)烈觀》、《隨感錄》和1919年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等文章精準地觸及了“夫為妻綱”和“父為子綱”所衍生出來的謬說,在《我之節(jié)烈觀》里,他批判了女子守寡、一夫多妻這種畸形道德,而造成女子節(jié)烈這種慘相絡繹不絕的原因就是“社會上多數古人模模糊糊傳下來的道理,實在無理可講;能用歷史和數目的力量,擠死不合意的人。這一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物;節(jié)烈的女子,也就死在這里?!盵2]124魯迅的深刻就在于不僅與同時代人一樣舉出綱常名教對人性的摧殘,而且能概括出“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這個抽象概念。這一形象無數次出現在魯迅的作品中,這種“團體”的性質正是與“個人”相對抗而存在著的。他說,“我又認定這節(jié)烈救世說,是多數國民的意思;主張的人,只是喉舌?!盵2]117-118十年過去了,與《文化偏至論》中一樣的是,魯迅依然重視“個體”,“多數”在魯迅那里依然不被信任;不一樣的是,少了一份樂觀,多了一份悲憫。正是多數人腦海中的綱常道德,在戕害著“個人”,“擠死不合意的人”是獨異的“個人”無力而又必須接受的命運。在對家族制度的控訴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個人沒有自主的愛情和婚姻,魯迅曾作過一首小詩,名字即為《愛情》,魯迅說這是“血的蒸氣,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2]321-322,這種帶血的控訴是積壓了幾千年之久才爆發(fā)的聲音,是人的覺醒之重要一面——連愛情都不能自主獲得的人,連愛情的苦悶都不能控訴的民族,是沒有“人”的資格的。也正因為如此,在“五四”新文學中才會涌現出那么多要求愛情、婚姻自主這一主題的作品。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魯迅以進化論為理論基礎,做出了“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于他”[2]132的論斷,他給出的到底怎樣做父親的方法有三點:一是理解;二是指導;三是解放。所謂解放,就是“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2]136魯迅談的是怎樣做父親,其實是在批判以父親為代表的家長制,父家長制最大的問題就在于不肯承認子女的確是“非我”的人、不肯承認子女對于人生諸問題應該有他們自己的獨立思考和判斷,如果凡事都不能自己獨立思考,這樣的民族無疑是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俺蔀橐粋€獨立的人”就是魯迅對中國人的最大希望,由此才有了他那句著名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盵2]130
中國現代白話小說的開端——《狂人日記》,也正是一篇控訴封建禮教的檄文,引人注意的是這篇小說中蘊含著多個“吃人”的歷史片段,“易子而食”、“食肉寢皮”、割股療親、用人血饅頭治癆病等等,但最震撼人心的是狂人的質問與呼號:“從來如此,便對么?”“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救救孩子……”??袢吮灰暈榀傋樱珔s是個清醒的、獨立的、發(fā)出自己聲音的“人”。魯迅曾說,“《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3],然而他并沒有直露地批判家族制度,甚至連代表家族制度的父親形象都沒有出現,但是文中受傳統(tǒng)思想毒害而“吃人”的“大哥”、死去的妹子、并不反對“割股療親”的母親等等描寫卻營造出一種陰森恐怖的家庭氣氛,這使得即使文中并沒有出現象征著家族權威的父親,卻依然能讓人感覺到家族制度對人性的壓抑。家族里面沒有其樂融融、互相關懷的儒家理想,只有一種詭異黑暗的壓抑氣氛。還有論者指出,“狂人”這一形象的真正獨特之處,在于將一個個人主義及孤獨者的種種心理上的狂喊叫嚷安放在一個日記的架構之中,并強化一個主觀的觀點,這種復雜的方式造成了強烈的反諷效果[4]。的確,在《狂人日記》中,“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依然存在,“狂人”與眾人的對立似乎一觸即發(fā),趙貴翁、打孩子的女人、陳老五、來給狂人看病的老頭子、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大哥、甚至街上的小孩子,在“狂人”的語境里都是“他們”,這是一種“個人”與“群體”的對立?!八麄儭倍际浅匀说娜?,“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這正是魯迅筆下的“殺人團”壓制個人的手段,意識到自身處境的個人被“殺人團”定名為瘋子,而病好的結果就是“赴某地侯補矣”,就是說,“瘋子”的病就是對體制以及自身的清醒認知狀態(tài),而“病好”就是接受體制和禮教的壓制,成為“吃人的人”的一員。在《狂人日記》中,家族的罪惡、禮教的罪惡融為一體,都是“吃人”的罪惡,所謂“吃人”,就是阻礙一切人性的正常發(fā)展,讓“人”不成其為“人”,“個人”的覺醒,就是“吃人”的時代的結束。
吳虞也曾經這樣評價中國的家族制度:“歐洲脫離宗法社會已久,而吾國終顛頓于宗法社會之中而不能前進。推原其故,實家族制度為之梗也?!盵5]第2卷第6號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將“孝”也納入了批判的范疇內。他指出,“詳考孔子之學說,既認孝為百行之本,故其立教,莫不以孝為起點,所以‘教’字從孝。凡人未仕在家,則以事親為孝;出仕在朝,則以事君為孝。”[5]第2卷第6號他列舉了大量的古代學說,說明“忠”與“孝”是相聯系的,并得出家族制度是專制制度之基礎的結論。在此基礎上,他認為解決專制思想的辦法就是“夫孝之義不立,則忠之說無所附,家庭之專制既解,君主之壓力亦散”[5]第2卷第6號。吳虞的觀點與譚嗣同相比有很大不同——譚嗣同認為君為臣綱是其他二綱的基礎;而到了吳虞那個時代,較為普遍的看法是家族倫理的核心“孝”與“忠君”思想相結合才是專制思想的來源。
孝道作為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在幾千年的歷史傳統(tǒng)中已經變成了一種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鬃铀Q頌的“孝”是一種對父母的“禮”,其中包含著對父母養(yǎng)育之情的感恩。然而,在中國的封建傳統(tǒng)中,這些表達對父母感恩之情的“禮”和尊敬之情卻慢慢演化為一種不能違背父母意愿的無條件“順從”:光是侍奉父母并不是真正的孝,真正的孝是要尊敬父母,而尊敬父母在家族制度的等級關系中被簡化為不能違背父母的意愿,簡而言之,就是在態(tài)度上要恭敬、在生活中要諸事“順從”父母。因此,在“孝順”這個詞匯中,真正體現著中國傳統(tǒng)孝道內涵的是那個“順”字。
魯迅曾回憶道,“我幼小時候實未嘗蓄意忤逆,對于父母,倒是極愿意孝順的。不過年幼無知,只用了私見來解釋‘孝順’的做法,以為無非是‘聽話’,‘從命’,以及長大之后,給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飯罷了?!盵11]對父母的養(yǎng)育之情的感恩應該是人的一種天性,然而在中國漫長的封建傳統(tǒng)中,這種人類最基本的感情卻演變成不能有自己的意見和主張,失去了自我的獨立性,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孝”成了新文化先驅們批判家族制度的核心——正是由于孝道是父家長制中控制子女的重要手段,而且“孝”的真實內涵是“順”,不忤逆父母的“聽話”、“從命”正是孝道不可缺少的行為準則,而這種“順從”不僅是中國人家庭生活的悲劇來源,也是忠君思想的基礎?!拔逅摹毕闰寕冋峭ㄟ^批判中國古代孝道的核心——“順從”這一概念,來反思這種不能獨立自主的生存狀態(tài),在他們的回憶與敘事中,這種“順從”并沒有促進家庭成員間和樂融融,而是釀成了無數愛情、婚姻不自主的悲?。贿@種“順從”不僅壓制了子女的個性,而且培養(yǎng)了大批“順民”;這種“順從”不僅讓子女生活在父母的意志之下,而且讓中國人沒有創(chuàng)造力、不敢向世俗和權威挑戰(zhàn);這種“順從”不僅讓個人喪失了獨立自主之人格,而且讓全中國人都淪為沒有自主權的“奴隸”;這種“順從”不僅束縛人性,而且為封建專制提供倫理基礎,使其牢不可破。因此,中國要有獨立自主的個人,就必須批判封建家族制度中的“孝順”觀念。換句話說,他們是打著反“孝”的旗號反“順”,他們批判的是家族制度培養(yǎng)出的順從的“奴隸”。
胡適對家族制度的態(tài)度頗具特色,他初到美國留學時,還曾稱贊中國的家族制度,認為西方的戀愛婚姻自由沒有中國的包辦婚姻優(yōu)越。然而過了不到半年他的想法就發(fā)生了巨大改變:“西方之個人主義,猶養(yǎng)成一種獨立之人格,自助之能力,若吾國‘家族的個人主義’,則私利于外,依賴于內,吾未見其善于彼也。”[7]與其他人一樣,他也是在家族制度會阻礙個體獨立人格的發(fā)展這個層面上重新認識這一問題的,將“孝”作為硬性規(guī)定所引發(fā)的個體的“依賴性”是胡適批判家族制度的立腳點。可見,在新文化運動先驅們的心目中,個人主義話語與集體意識發(fā)生了沖突,不過這里的“集體”被具體到了家族制度上,“個人”與“家族”構成了一對涵義沖突的詞匯——“個人”代表獨立、自主,“家族”代表順從、奴隸性。而新文化運動先驅們在批判家族制度時大膽地將矛頭指向“孝”,將“孝”與忠君思想相聯系進行批判,這種批判的力度和深度是罕見的。
在新文化運動初期,家族制度及其核心思想——“孝”之所以被批判,是因為它阻礙了個人的成長,束縛了個性的發(fā)展。隨著“個人”的發(fā)現,個人主義話語被賦予的力量越來越大,以至于它可以對抗家族制度所代表的集體對個體的專制,哪怕這種專制打著“孝”的旗號,哪怕它蒙著一層“父慈子孝”的脈脈溫情,也無法阻擋新文化先驅們對“個人”的向往。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說,“新思潮的根本意義只是一種新態(tài)度,這種新態(tài)度可叫做‘評判的態(tài)度’?!匦鹿蓝ㄒ磺袃r值’八個字便是評判的態(tài)度的最好解釋?!睂Α皞€人”價值的重新評判,也是新思潮之一種。在儒家倫理思想中,“個人”并沒有獨立的價值,只是在相對于他人、家族、國家這種外在概念時才存在。在新思潮中,這種認識被質疑了,“個人”的獨立自主被賦予新的價值,束縛“個人”獨立自主的家族制度,其合理性正在被瓦解。從這個意義上說,個人主義話語與封建家族制度的對抗使它在“五四”時代具有了不同于清末的現代性品質,現代性內涵歸根結底是“人”的改變,是“個人”的發(fā)現,這也是“五四”一代思想家與清末思想家們的本質區(qū)別所在。
[1]陳獨秀.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J].青年雜志,1915(12):15.
[2]魯迅.魯迅全集:卷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魯迅.魯迅全集:卷六[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39.
[4]李歐梵.中國現代文學與現代性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38.
[5]吳虞.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J].新青年,1917(2):1.
[6]魯迅.魯迅全集:卷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54.
[7]胡適.胡適留學日記(上)·1914-06-07[Z].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