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萍
(蘭州商學院 外語學院,甘肅 蘭州730020)
Fillmore曾提出,人們在學習語言時,會將某些情景和語言框架聯(lián)系在一起。這里的“情景”涵義不僅包括視覺景象,還包括典型的場景、陳設、機構設置、人體形象以及人們的信念、行為、經驗或想像的連貫片斷,也就是人們對自身和外部世界的各種印象和感悟,或人們大腦中所儲存的對周圍世界的各種連貫信息[1]。而“語言框架”則指和這種種“情景”相對應的從詞語到句式等的各種語言選擇,情景和框架相互觸發(fā)。也就是說,語言框架可以在人的頭腦中引發(fā)相應的情景,而情景也可引發(fā)對某種語言框架的選擇。
Fillmore的這種“情景和框架語義理論”對翻譯活動具有很大的啟示性。面對一系列連貫的語言符號,大腦中相關的記憶或經驗會被激活,浮現(xiàn)出相應的情景。當這些情景被納入另一種語言的框架時,翻譯活動便發(fā)生了。
交際者從自己的語境視角出發(fā)(亦即基于其心理世界)用語篇表達其心理情景,并使其表達的“事實”、價值、概念等得以存續(xù)和擴散。但交際事件中的語篇,既表達了心理情景,又對心理情景的形成和演變起著制約和導向作用。也就是說它賦予我們表達能力的同時也制約和局限著我們的表達能力,影響著我們的表達方式、角度和精密性。這就是語言框架既給予又制約的雙重特性[2]。
省略,無論是在英語還是漢語中,都是重要的銜接手段,也叫零重復。但人稱照應或指示照應成分的省略在英漢兩種語言中有實質性差別。
零重復(省略),就其類型而言,英語、漢語似無大差別,但如果結合漢語語言實際,以心理情景和語言框架的關系為思路考慮英漢的省略現(xiàn)象,就會發(fā)現(xiàn)兩種語言在省略上有重要差別。朱永生認為,英語的形合取向和漢語的意合取向,銜接手段在兩種語言中的實現(xiàn)形式存在著區(qū)別,對于英語來說漢語中的省略注重意義的表達,不大考慮語法和邏輯。這種觀點僅限于語言表層,并未言中英漢省略的實質差別。如:
(1)嚴閉的心幕,慢慢的拉開了,涌出五年前的一個印象?!?)驢腳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溝里的水,潺潺流著。近村的綠樹,都籠在濕煙里。弓兒似的新月,掛在樹梢。(3)一邊走著。似乎旁邊有一個孩子,抱著一推燦白的東西。驢兒過去了,無意中回頭一看……(4)他抱著花兒,赤著腳兒,向著我微微的笑。(冰心:《笑》)
為分析方便,用阿拉伯數(shù)字標出四個片段:(1)引出五年前的記憶——一系列心理情景;(2)四個小句都是可與英語比照的主語+謂語結構。最后的(4)有三個小句,后兩個小句的代詞“他”承前省略了,這種情況在英語中也十分普遍。我們要仔細分析畫線部分(3)的省略現(xiàn)象(主要是人稱照應成分的省略),這應引起翻譯研究者的特別關注。因為與英語迥異的是,這里的動作者“我”在整個一個自然段中都無法溯得,只能溯到上一個自然段。把省略的成分補上應該是這樣的:
(我)一邊走著,(我注意到)似乎道旁有一個孩子,(這孩子)抱著一堆燦白的東西。驢兒過去了,(我)無意中回頭一看。
這里三個“我”的代詞省略現(xiàn)象,和英語有著本質的不同,對這兩個句子中省略成分的理解不能只靠簡單的語法成分分析。第二個小句省略的不僅是“我”,還連帶有動詞的省略;最后一個小句中省略的“我”根本無法從鄰近的結構中溯得??傊@些省略的成分并不存在于鄰近的上下文中,而存在于讀者的心理情景中。而相應的心理情景如用英語語言框架重新表達,就會變成:
As I passed along,I somewhat sensed the presence of a child by the roadside carrying something snow white in his arms.After the donkey had gone by,I happened to look back and saw the child,...(《中國翻譯》1995年第2期)
畫線部分表達的是在漢語中處于隱性狀態(tài),而在英語中被顯化了的心理情景成分。這一譯例說明,漢語中的省略,有些要在相應的心理情景中才可溯得,這種語言現(xiàn)象被稱做情景成分隱化。而像英語那種一般在鄰近的上下文中即可溯得的省略,可稱為語法成分省略。漢語的省略有情景成分的隱化,也有語法成分省略,而英語中只有后者;即使就語法省略而言,漢語也要多些。我國的語法學家早就從無主句的角度評述過這種行文現(xiàn)象,朱德熙說,無主句的特點僅僅在于語義上預設有一個與句子陳說的內容密切相關的對象存在。這個對象可能在上文里表達出來了,也可能僅僅存在于說話和聽話的人的意識里。洪堡特也曾指出,在漢語的句子里,每個詞排在那兒,要你斟酌,要你從各種不同的關系去考察,然后才能往下讀。由于思想的聯(lián)系是由這些關系產生的,因此這一純粹的默想,就代替了一部分語法。所謂“說話和聽話的人的意識里”和所謂“默想”恐怕就是心理情景的構建。
漢語成篇省略用得多些,這說明講漢語的人說話、聽話時都更倚重于心理情景的構建,尤其對情景成分的隱化而言,他們會隨著語篇的展開主動地而不是受到句法結構導向地適時調整心理角度,以便發(fā)出或接收語言信息。但這并不意味著,講漢語者的心理視角會無規(guī)律地轉來換去[3]。一般會有一個主心理視角的比較緩慢的遷移,輔以次心理視角的比較突兀的變化。上面的例子就經歷了“(1)我……(2)外景……(3)我……(4)他”的主心理視角遷移,而第(3)個片段中又有“我——我注意到——這孩子,驢兒——我”這樣的視角變化細節(jié),其中畫線部分是次心理視角變化。
另外,情景中的動作承受者,即物質過程的目標,在漢語中也會被隱去。行為目標的缺失,使原本有目標的物質過程(行為者+物質過程+目標)突然中止,造成行為過程(動作)的凸顯,而這種成篇效果很難在英譯中再現(xiàn)。
英漢都有句法省略,但漢語此類省略較為頻繁,再加之情景成分中動作者和目標的隱化現(xiàn)象,便造成了區(qū)別于英語的一種語言框架——漢語的“動”向框架。漢語語法學家對此早有關注。如呂叔湘指出,這種承前性省略,在漢語語句的構造上非常重要。他還特別指出,這是漢語句法的常態(tài),是與西方語言的一個重要區(qū)別。申小龍將這種句子框架稱為“動”向句,整個句子由一個施事者一貫到底。他將這種語言框架和造句心理聯(lián)系起來,說當我們造“動”向句的時候,一個具體的、動態(tài)的圖像浮現(xiàn)并流過我們的“眼”底。他還提出了這種句構的圖式要素:時間坐標+空間坐標+施事者+事件流程。其中,時間、空間往往可以靠上下文和環(huán)境來表明,施事者在可以意會的情況下允許不交代,只有“事件流程”是“動”向句必不可少的核心。申小龍實際在某種程度上涉及了情景和框架的問題[4]108。敘事句按自然時間順序安排動作、事件,主語多為生命體,是動作者(施事者)或目標(受事者)。漢語框架這種對動作、時間自然時序的高度臨摹性和對情景中的動作者、目標的隱化,便造就了一種似乎可隨意省略,缺少嚴格的句法制約的語言框架。
漢語源文由于省略情景成分——動作者,或者說省略了施事者,凸顯出的只有“事件流程”,句式呈現(xiàn)出非常隨意的狀態(tài),作者在“忠實地臨摹”動作發(fā)生的實際序列。而相形之下,相應的英語表達則呈現(xiàn)出更明顯的句法制約。
漢語情景成分的隱化不僅限于物質過程的行為者、目標或物質過程本身,還有個心理情景中諸因素之間邏輯、時空關系的隱化問題。
漢語對情景成分間邏輯、時空關系的隱化,造就了一種叫做“詞組堆疊句”的語言框架。這種句式看似把一些詞組“沒頭沒腦”地排列起來,而實際上它們可引發(fā)的心理情景是完整合理的。郭紹虞形象地稱之為“流塊堆疊句”,指以詞組——包括動詞詞組和名詞詞組的——“隨意”鋪排為基本建構方式的句法結構,以有別于英語以動詞為中心、以主謂一致為原則的基本形式構架,正如申小龍所說,漢語句子是一種心理時間流[5]。
英語的省略是語法性的、語篇的,而漢語的“省略”是情景性的、心理的。漢語語篇中動作者、目標,甚至物質過程的隱化,以及對邏輯、時空關系的隱化,都使得漢語使用者更加倚重心理情景。如果對英語使用者來說,語言框架是心理情景的一種實現(xiàn),那么對漢語使用者來說,語言框架更像是對心理情景的“提示”或“點撥”。
英語在注重自然時空的西方文化中行使交際功能,形成了以動詞為中心的、呈多重空間構架的句式,而漢語在注重心理時空的文化語境中運作,其解讀往往要依賴更多的心理情景因素??偟膩碇v,英語語言框架會包含較多的表達心理情景成分及其關系的結構,而漢語則可能隱去這些結構。英語語言結構的解讀對心理情景的依賴較低,是低心理情景的,而漢語語言框架相比之下就是高心理情景的。
漢語有“動”向框架和“詞組堆疊”框架,當然也有主謂框架,這基本是在西方語言結構的影響下才在現(xiàn)代漢語中形成的。英語交際的常態(tài)就是主謂框架,不管敘事還是評論,都必須將心理情景納入以小句為基本結構的復合體中。漢語組織一個句子,考慮的是順序自然,事理清晰,而非填充某個因形態(tài)配合關系而產生的堅硬的框架。如王力所說:就句子的結構而言,西洋語言是法制的,中國語言是人治的。這當然是個比喻?!胺ㄖ啤本褪切问降谝?,形式控制意義,“人治”就是意義第一,意義控制形式。從“情景和框架”理論的角度看漢語的這兩個迥異于英語的句式,漢語語言框架雖然對心理情景在自然順序方面(指時空的自然順序)的臨摹性高于英語,但在動作者、動作、時空關系和邏輯關系等心理情景成分的明示度上顯然低于英語[6]。也就是說,操漢語和英語的交際者,他們的經驗構成可能相似,甚至基本相同,他們通過認知活動在大腦中形成的情景也可能十分相似,但一旦將這些情景成分納入語言框架,他們就會開始遵循明顯不同的句法和語篇規(guī)則。
我們觀察英漢翻譯語料得到的印象是:漢語原創(chuàng)語篇中心理情景成分的隱化現(xiàn)象顯然高于漢語翻譯語篇。如果作一個共時對比分析,則能顯示漢語翻譯語篇受英語語言框架影響的情況,并揭示翻譯語篇作為譯語語篇世界中一員較之原創(chuàng)語篇在成篇機制上的差異。
漢語的高情景框架使?jié)h語語篇在參與交際的過程中高度倚重于相關情景因素,而心理情景的展開是語篇誘發(fā)的結果,是由讀者或譯者個人經驗參與的語篇釋義過程。另外,英語的低情景性又要求譯者把某些在漢語中隱去的情景因素明示出來。這就給了譯者一定的“添加”某些情景因素的自由。大體說來,漢英譯者可明示的情景因素有邏輯因素、時空因素、動作者、動作目標因素和動作因素。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是一幅由九個點像形象組成的秋郊夕照圖(畫線部分),景象孤獨悲涼: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許淵沖譯為Autumn Thoughts,如下:
Over old trees/Wreathed with rotten vines fly evening crows;/Under a small bridge near a cottage a stream flows;/On ancient road in the west wind a lean horse goes./Westward declines the sun;/Far,far from home the heartbroken one.
翁顯良的散文體譯文是:
Crows hovering over rugged trees wreathed with rotten vine-the day is about done.Yonder is a tiny bridge over a sparkling stream,and on the far hank,apretty little village.But the traveler has to go on down this ancient road,the west wind moaning,his bony horse groaning,trudging towards the sinking sun,farther and farther away from home.
兩個譯者都以自己的方式在譯文中為九個沒有句法聯(lián)系的形象構建了合理的空間關系,還添加了某些動作,即及物過程(如fly、flow、go、hover、moan、groan)。 它 們 的 添 加 各 具 特 色(idiosyncratic),體現(xiàn)了不同的經驗和審美觀在構建心理情景時的作用。
在享有自由的同時,漢譯英的譯者也要擔負起精心構建準確、合理的心理情景的責任。蘇軾《前赤壁賦》中“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飲酒”和“扣舷而歌”的動作者是誰?這是需要細讀全篇,認真構想的。Pollard譯作“There upon we drank deeply,and at the height of my joy I beat time on the side of the boat and broke into song,”即是這種精心構建的范例。
以上論述的是漢譯英時漢語的高情景框架給英語譯語語篇構建帶來的操作空間。那么,英譯漢時會怎樣呢?從理論上講,譯者似乎應反其道而行之,即“把受……形態(tài)框架制約的基本語塊解放出來,使它們能動地隨表達意圖穿插開合,隨修辭語境增省顯隱……”[4]276。也就是要充分依從漢語高情景構架的特點,將可隱去的情景因素斷然略去。然而實際上,根據(jù)粗略觀察,漢譯者往往構建不出漢語原創(chuàng)語篇中出現(xiàn)的那種高情景特點[7]。
省略雖然是英漢共有的銜接手段,卻常常出現(xiàn)本質上的差別,英語的省略是句法的,而漢語的省略是語義的或語用的[8]。將心理情景和語言框架的思想運用到更多的英漢比較案例中,使我們有機會以一個新的視角探查漢英語句式的認知層面,認識英漢兩種語言的根本性差別,這將進一步揭示英漢兩種語言的深層次區(qū)別,揭示譯者在語篇層面上的操作規(guī)律,并對英漢對比和翻譯教學提出更切合實際、更切中要害的分析和描寫范疇。除此之外,由于漢語框架和英語框架對心理情景依賴的顯著差別,譯者的經驗構成和審美觀便有機會在源語語篇解讀和譯語語篇構建中發(fā)揮更多作用,從而為觀察語篇構建和心理因素的關系提供有用的研究素材。最后,還可依此思路進而分析翻譯語言和原創(chuàng)語言的差別,探討翻譯語言和原創(chuàng)語言間的互動和影響等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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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吳德新.副詞“再”的句法意義功能及其編誤分析[J].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6):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