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冉詩洋 肖 紅
自1889年以來,馬克思主義文獻在中國的譯介,長達100 多年,譯本數(shù)量驚人,語種豐富。從整個翻譯過程來說,集中在政治領域,逐漸向其他領域延伸和擴散。新中國成立以前,關于馬克思主義的文獻主要是單行本,主要涉及政治文本。新中國成立之后,逐漸系統(tǒng)、完整地翻譯出版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斯大林的文獻。
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可追溯到李提摩太節(jié)譯的《大同學》,后來趙必振、梁啟超、馬君武、孫中山等,對馬克思主義及其相關理論進行過譯介。[1]十月革命后,馬克思主義文獻被廣泛引入中國,馬克思主義逐漸成為中國革命的指導理論。新中國成立后,中央編譯局成立,編譯和出版了大量馬克思主義文獻著作。近年來,經(jīng)過校正和修改后的馬克思主義論集、文集和選集等得以出版。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譯介和傳播,具有以下特點。
早期從事馬克思主義文獻譯介的譯者,大多具有國外學習和生活經(jīng)歷,直接接觸到馬克思主義,感受到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可適性,率先從事譯介和評述。在《大同學》中,譯者不僅介紹了馬克思的思想和工人運動,且譯介了《共產(chǎn)黨宣言》的部分內(nèi)容。1900年《譯書匯編》連載了坂崎斌翻譯日本學者有賀長雄的《近代政治史》,介紹了馬克思主義和共產(chǎn)國際運動,也談到了馬克思和拉薩爾的思想,是早期譯介馬克思主義政治學文獻的譯作之一。1902年趙必振翻譯了日本人幸德秋水的《二十世紀之怪物帝國主義》,向中國讀者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特別是帝國主義和社會主義革命。他于1903年翻譯了日本人福井準造的《近代社會主義》,其中對與資本、市場、勞動等有關的馬克思經(jīng)濟理論作了重要論述,最后還附上了《社會主義及其黨與之重要諸件表》,介紹了《共產(chǎn)黨宣言》《資本論》等經(jīng)典文獻。趙必振因在此譯作中系統(tǒng)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和經(jīng)濟理論,成為“最有價值的”專著譯人。[2]
1902年梁啟超的《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介紹了社會論、國家論、民論、民權論、政黨論、階級論等,邊沁阿士丁、理嘉圖、約翰彌勒等,介紹了進化論和社會學思想,宣傳馬克思唯物主義。[3]1904年梁啟超的《中國之社會主義》介紹了盧梭的社會思想,分析了當時馬克思提出的有關帝國主義理論。在《新大陸游記》中他還談到當時中國進行改革的必要性以及美國的政治體制、法制問題、民族問題等,提倡在中國實行君主立憲制。[4]馬君武1903年的《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把進化論和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學說進行了比較,明確提出了社會主義與達爾文主義相通,還“尖銳地批判康有為的《大同書》,說它否定階級斗爭,欲進化,實退化”,較早譯介唯物論等馬克思主義唯物主義思想,被認為是“最早以論文的形式闡明馬克思主義的要點”的“一代宗師”。[5]
孫中山較早接觸馬克思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文獻,“高度評價馬克思的功績”,認為“研究社會問題的人,不下千百家,其中研究最透徹和最有心得的,就是大家所知道的馬克思”。[6]他主張根據(jù)國情師馬克思之意,不用馬克思之法,用和平手段解決社會經(jīng)濟問題,反對階級斗爭是社會進化的原動力和剩余價值理論等問題,“最早主張馬列主義與中國實際結合,最早提出在中國推行市場經(jīng)濟”。[7]1906年朱執(zhí)信的《論社會革命當與政治革命并行》評介了馬克思、恩格斯及其學說諸文,后來摘譯了《共產(chǎn)黨宣言》的部分內(nèi)容,并介紹了《資本論》的部分內(nèi)容。[8]新中國成立以前,馬克思主義的文獻主要譯介政治和經(jīng)濟類思想,不具有系統(tǒng)性。
新中國成立后,國內(nèi)逐漸系統(tǒng)全面地編譯和出版了馬克思主義文獻,文本內(nèi)容涵蓋多個領域。1953年中央編譯局成立,專門負責馬克思主義文獻的編譯和出版。1956年中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出版,這是中國首次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文獻的全集版本。1961年出版了三卷本《馬克思恩格斯軍事文選》。到1974年,俄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39 集在原蘇聯(lián)出齊,此后國內(nèi)又對俄文版的40~50卷補卷進行了翻譯補卷?!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自1995年至2009年已出版21 卷,預計到2020年才能出齊前60 卷。1960年中央編譯局編譯了四卷本《列寧選集》,1972年進行了校訂重編出版。《列寧全集》第一版于1963年出齊。13 卷本《斯大林全集》也是新中國成立后開始出版的,于1956年出齊。
馬克思主義文獻在中國的譯介,特別是早期,很多來自日譯文,或源自日譯譯評,由中國留學生翻譯完成,其翻譯方式以轉譯、摘譯、節(jié)譯為主。轉譯,指并非直接譯自馬克思等人的作品,而是譯自其他語言的譯本?!督问贰穪碜匀毡緦W者賀長雄;《二十世紀之怪物帝國主義》出自日本學者幸德秋水;《近世社會主義》是中國第一本系統(tǒng)介紹社會主義學說的譯著,譯自日本人福井準造。陳望道所譯《共產(chǎn)黨宣言》,是國內(nèi)正式出版的第一個中譯本,也譯自日譯本。《馬克思的經(jīng)濟學說》和《馬克思資本論入門》均由日文轉譯過來。德國漢學家李博指出五四時期“中國人對歐洲各社會主義流派的了解,包括對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立的社會主義學說的了解幾乎全部來自日語,或是歐洲語言原著的日語翻譯,或是日語的社會主義文獻”。[9]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02年至1904年,中國翻譯日文書籍321 種,其中至少有8 種是譯自日文的評價社會主義的專著。[10]
十月革命以后,部分馬克思主義文獻轉譯自俄語。1949~1955年的翻譯出版物中,馬克思主義出版物共405 種,譯自俄語的有362 種;哲學出版物共141 種,其中譯自俄語的126 種。[11]中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譯自蘇聯(lián)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 版)。摘譯和節(jié)譯,指不完整翻譯原著,而是選擇其中譯者認為最重要的部分,如《大同學》節(jié)譯自頡德的《社會的進化》,梁啟超所譯之《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也是對馬克思主義進行簡要譯介,趙必振所譯之《近世社會主義》屬于節(jié)譯,施仁榮所譯《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也是節(jié)譯。
新中國成立后,馬克思主義文獻得以系統(tǒng)、全面地譯介和出版,直接譯自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文獻。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的編譯出版過程中,“所有文獻都按照原著文字重新進行校訂,凡是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獻在生前有多種版本的,以他們審閱過的最后版本為準,不同版本中有重大意思出入的地方,在腳注中加以標明”。[12]出版新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時,“對所有列入編目的文獻譯文進行了校訂”,[13]不僅根據(jù)原文對從俄文轉譯的譯文進行了認真校閱和修訂,而且對以前直接譯自原文的重點文獻進行了審定和潤色。校訂者依據(jù)最新的原文版本,考證了舊本中的謬誤,“糾正了由此引起的誤譯之處”和“由于理解不準確而造成的錯誤和疏漏”,所以“經(jīng)過認真校訂,新版《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的譯文更準確地表達了馬克思恩格斯原著的思想內(nèi)容”。[14]從上述情況看,與早期節(jié)譯、摘譯、譯述和轉譯不同,新近出版的馬克思主義文獻,基本上都是全譯且直接譯自馬克思主義文獻原文。
翻譯原則主義指翻譯過程中的宏觀策略,對于翻譯過程中翻譯方法的使用具有指導作用。在馬克思主義文獻漢譯的過程中,譯者主要采取意譯。摘譯、節(jié)譯和譯述,屬于意譯的范疇。因為意譯,譯本沒有完全遵從原文的表達,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存在一定的差異。早期的翻譯由于譯者、社會語境等方面的原因,出現(xiàn)了不少錯誤,也有邏輯不通、前后不一致等情況??涤袨閷⒐と藢官Y本家看成是貧富之爭,將共產(chǎn)主義翻譯成“均產(chǎn)之說”,完全屬于誤讀和誤譯?!敖?jīng)過反復推敲和修訂,新版《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的譯文更加流暢、順暢,修辭和表達方式更加規(guī)范、完善,各種重要概念和術語的譯名也更加準確、統(tǒng)一”。[15]從新近編譯的馬克思主義文獻,特別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獻,與當初不嚴謹?shù)恼g、節(jié)譯和譯述做法完全不同,逐漸傾向于忠實于原著,希望展現(xiàn)給讀者最真實和最完整的馬克思主義。
當前,翻譯研究從規(guī)定轉向描述,從語言轉向文化,從語篇轉向社會文化大語境,強調(diào)歷史地、全面地描述和闡釋翻譯和翻譯過程,所以馬克思主義文獻在中國的譯介和出版中的誤譯、文本選擇、翻譯方式和翻譯原則等,都需要歷史地、辯證地去描述。另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翻譯學理據(jù),也需要根據(jù)翻譯理論來加以闡述。
現(xiàn)代翻譯研究比較重視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的影響,大量研究基于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來闡釋翻譯。政治意識形態(tài),指占統(tǒng)治地位的階級所擁有的社會和政治觀念、觀點、概念的總和,包括政治法律思想、道德、文學藝術、宗教、哲學和其他社會科學等意識形態(tài)。翻譯,作為一種跨語際社會活動,必然受到整個國家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翻譯活動不是簡單的語言活動,是“歷史、社會與文化的產(chǎn)物,總是在特定的語境下進行的,必然受到社會文化因素的制約”。[16]“翻譯對象的選擇,從一開始就為其翻譯活動打下了深刻的社會政治烙印”。[17]鴉片戰(zhàn)爭和甲午戰(zhàn)爭使中國的知識分子意識到,中國的羸弱主要是政治上的弱勢,即封建體制的問題,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觀點剛好切合了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訴求,故而譯者更多關注馬克思主義政治文本,率先開始譯介政治性文本,如梁啟超曾強調(diào)“今日欲舉百廢,就庶政,以盡譯西國章程之書為第一義”。[18]在當時政治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濟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文化心理意識形態(tài)背景下,文本的選擇帶有強烈的政治傾向性,眾多譯者,特別是留日學生,積極轉譯日本國內(nèi)出版的馬克思主義文獻,以期改革國人的思想,從而達到救國的目的。
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譯介和傳播,基于歐洲國家的發(fā)展情況以及歐洲先進的政治制度和經(jīng)濟發(fā)展程度,梁啟超、馬君武、孫中山等積極從歐洲直接譯介馬克思主義。十月革命后,蘇聯(lián)的成立,符合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夢想,因此大量譯著源自俄語,期望借鑒蘇聯(lián)(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的革命成功經(jīng)驗,達到救國救民的目的,也受到了當時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
新中國成立以后,由于馬克思主義作為新中國的理論基石,也是整個社會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受到這一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當時出現(xiàn)了全面系統(tǒng)地編譯馬克思主義文獻的局面。另外,文本選擇中,由于馬克思本人的文獻比較豐富,其思想在中國占主流,故而其文獻在中國的譯介和出版量較大,其次為列寧、恩格斯和斯大林所著文獻。
傳統(tǒng)翻譯理論注重翻譯過程中的平等轉化,強調(diào)譯者的隱身?,F(xiàn)代翻譯理論則強調(diào)譯者地位的凸顯、譯者的身份認同、譯者的操縱等。馬克思主義文獻早期在中國譯介時,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在接觸外來文化時,當時的知識分子急于尋求民族文化價值和文化身份認同,對外來事物的處理需要結合中國的具體實際,進行融合和“吞食”?,F(xiàn)代翻譯理論之中的“食人主義”觀,比喻在翻譯過程中“開始時強調(diào)吃透、消化原文,借重目的語的文獻傳統(tǒng)和文化積淀進行創(chuàng)造性翻譯”。[19]將原文吞下去,然后重新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從而實現(xiàn)譯者的主體性和創(chuàng)造性。如果沒有進行“吞食”,譯本只是異化的譯本,與目的語語境不相適應。
馬克思主義文獻自從在中國開始譯介,都是與中國的革命事業(yè)相結合的。在列強侵略中國的時候,無數(shù)志士希望找尋一條當時中國的出路,通過對翻譯的操縱,將馬克思主義實現(xiàn)本土化。孫中山最早主張馬列主義與中國實際結合,最早提出在中國推行市場經(jīng)濟,率先提出根據(jù)國情,主張師馬克思之意,不用馬克思之法,用和平手段解決社會經(jīng)濟問題,反對階級斗爭是社會進化的原動力和剩余價值理論等問題。孫中山先生的觀點,即是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觀點,屬于翻譯本土化范疇。翻譯本土化指將譯文與本地實際結合,創(chuàng)造出獨具地方特色的新版本。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譯介和傳播,經(jīng)過本土化以后,逐漸實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因此,從現(xiàn)代翻譯研究的角度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譯介和傳播的必然選擇,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吞食”和重新塑造。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譯介和傳播長達100 多年,早期主要以摘譯、節(jié)譯、轉譯和譯述等形式,重點選擇政治類文本進行譯介。雖然該譯介和傳播過程中,譯文有不夠準確的地方,但是馬克思主義文獻早期在中國的譯介和傳播,適應了當時中國革命需要,為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的建立和發(fā)展起著重要的作用。隨著新中國的成立,馬克思主義文獻在中國的譯介、出版和傳播,逐漸轉變?yōu)槿g,翻譯過程中強調(diào)與原著的忠實和準確對應。從現(xiàn)代翻譯研究來看,馬克思主義文獻在中國的譯介和傳播,文本選擇方面體現(xiàn)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的影響,而后殖民主義翻譯理論中的“食人主義”理論,很好地闡釋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注釋:
[1]冉詩洋.馬克思主義著作早期在中國的譯介[J].時代文學,2009(2)
[2][5][6][7]唐代望.中國誰最早介紹馬克思主義[J].廣東行政學院學報,2003(3)
[3][4]林代昭,潘國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83
[8]宋凌遷.試論朱執(zhí)信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與傳播[J].廣西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04(2)
[12][13][14][15]莊前生.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文獻的出版和傳播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
[9][10]張琳.日本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N].學習時報,2009-04-27
[11]東紅.百年康德哲學研究在中國[J].世界哲學,2009(4)
[16]賀顯斌.論權力關系對翻譯的操控[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5
[17]徐蕾,李里峰.嚴復譯著與“翻譯的政治”[J].廣東社會科學,2006(2)
[18]梁啟超.大同譯書局敘例[N].時務報:第42 冊,1898-09-21
[19]蔣驍華.巴西的翻譯:“吃人”翻譯理論與實踐及其文化內(nèi)涵[J].外國語,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