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梅

（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北保定071002；南昌大學(xué)客贛方言與語言應(yīng)用研究中心，南昌330031）

提 要 比喻作為一種修辭現(xiàn)象，學(xué)界關(guān)注較多，而作為一個詞的“比喻”，其自身特點，如詞匯意義、句法功能、語用功能、篇章功能，尚缺乏基本描寫和解釋?！氨扔鳌薄捌┯鳌薄氨确健薄按虮确健薄氨取边@組“比喻同義詞群”及相關(guān)短語，可以看作比喻詞（一般修辭學(xué)論著所稱“比喻詞”指“像、好像、好比、如同、仿佛”等）的一個特殊小類，也同樣可以用作比喻的顯性詞語標記形式?！氨扔鳌奔婷~和動詞，“比喻”用于比喻現(xiàn)象的標記方式相應(yīng)地也有兩種情形：動詞性的陳述、體詞性的指稱。無論“比喻自述”兼“比喻自評”，還是轉(zhuǎn)述他人比喻時所加評論，其獨特的元語言用法，都表明了對所用比喻的主觀態(tài)度，形成特殊的語用現(xiàn)象?？梢元毩⑹褂玫摹埃悖┐虮扔髡f”、“（你）打個比喻”、“（你）打個比喻說”等結(jié)構(gòu)較為定型的短語，都是比喻自述的標記，并且都是篇章連接成分，有鮮明的篇章銜接性。

一、引 言

比喻是修辭學(xué)關(guān)注最多的修辭現(xiàn)象。但“比喻”一詞自身的語義和功能，卻鮮有論述。先比較下面一組句子：

（1）a小妹妹的臉像一個可愛的大蘋果。

b他把小妹妹的臉比喻為一個可愛的大蘋果。

c打個比喻說，小妹妹的臉像一個可愛的大蘋果。

d小學(xué)語文課里有個比喻：“小妹妹的臉像一個可愛的大蘋果?！?/p>

例（1）a，是一個用“像”將本體和喻體聯(lián)系起來的比喻句，這類比喻現(xiàn)象，修辭學(xué)較多關(guān)注。而例（1）b、c、d中“比喻”一詞的用法，未見專題研究，是本文要重點分析的對象?！氨扔鳌币辉~自身的特點，如義項和功能等（例（1）b、c、d體現(xiàn)了三種不同情況）與作為修辭現(xiàn)象的比喻（例（1）a所示），二者性質(zhì)不同。本文將同時從詞匯學(xué)、句法學(xué)、修辭學(xué)、語用學(xué)、篇章分析等角度考察“比喻”一詞（及其構(gòu)成的系列短語）的詞匯意義、句法功能、語用功能和篇章功能，由此可以觀察到與“比喻”一詞的運用直接相關(guān)的一些有趣的、有價值的詞匯語義現(xiàn)象、句法現(xiàn)象、修辭現(xiàn)象、語用現(xiàn)象和篇章現(xiàn)象。

二、“比喻”與“比喻同義詞群”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下同）將“比喻”分解為兩個義項：

【比喻】①名修辭方式，用某些有類似點的事物來比方想要說的某一事物，以便表達得更加生動鮮明。②動比方①：人們常用園丁～教師。

其實這兩個義項詞匯意義相近，不同的是其句法功能。也就是說，該詞典是按照句法功能分解其義項的。從釋義用詞看，是用“比方”對“比喻”加以釋義。

再看修辭學(xué)詞典?！稘h語語法修辭詞典》（張滌華等主編，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4頁）的釋義為：

【比喻】修辭格。又稱“譬喻”，即“打比方”。古代稱“比”或“譬”。它是根據(jù)事物之間的相似點，用乙事物來說明或描摹甲事物?！?/p>

可以看出，語文詞典和專業(yè)詞典把“比喻”“譬喻”“比方”“打比方”“比”等看作同義詞，本文將它們稱為“‘比喻’同義詞群”。實際上這個同義詞群的各成員之間只是在表示比喻這一點上概念意義相近，而其他義項、附屬色彩、句法功能、語用功能及篇章功能等，有同有異。下面擇要辨析三點（辨析重點在“比喻”一詞）：

1.“比喻”與“比方”

“比喻”當然就是比喻，而其釋義用詞“比方”自身卻有多個義項：

【比方】①動用容易明白的甲事物來說明不容易明白的乙事物：他堅貞不屈的品德，可用四季常青的松柏來～。②名指用甲事物來說明乙事物的行為：打～︳這不過是個～。③動比如：郊游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誰帶隊、誰開車，等等。④連表示“假如”的意思：他的隸書真好，～我求他寫一副對聯(lián)兒，他不會拒絕吧？（《現(xiàn)代漢語詞典》）

“比方”，詞典共列出如上四個義項，其中一個是用“比如”加以釋義。“比如”是“舉例時的發(fā)端語”（《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不表示比喻。我們進一步考察語料發(fā)現(xiàn)，“比方”絕大多數(shù)情況表示比喻，其次表示假設(shè)，較少數(shù)情況表示舉例。“打比方”、“打個比方”、“打個比方說”、“這個比方”等（本文稱之為“‘比方’系列短語”）亦如此，不過，其中的“比方說”較為特別，一般情況只表示舉例?？梢姡氨扔鳌薄氨确健倍~的義項有同更有異。

“比喻”與“比方”還存在明顯的語體差異?！氨扔鳌庇袝嫔?，顯得正式，語言學(xué)界用“比喻”來稱說比喻現(xiàn)象，也就是說，“比喻”一詞有學(xué)術(shù)語篇（本文對“語篇”和“篇章”這兩個術(shù)語在使用時一般不加區(qū)別）的語體詞特征。而“比方”常用于口語、非學(xué)術(shù)討論，很少出現(xiàn)在科技語體和政論語體中。與之相反，“比喻”及其系列短語多用于科技語體和政論語體。

2.“比喻說”與“比方說”

“比喻說”與“比方說”，不僅詞義不同、語法性質(zhì)不同，而且篇章性質(zhì)也不同?！氨确秸f”，從篇章角度看，具有明顯的銜接功能，可看作篇章連接成分，如“雖然黃金有這么多優(yōu)點，但是也有不少缺點。比方說，質(zhì)地軟、價格貴、色澤單調(diào)?！倍惴迹?004：149）曾論及“比方說”，認為它“是一個具有連接性的副詞”，提到了“比方說”的“連接性”。而“比喻說”只是臨時組合成的短語，不具有凝固性，一般情況下不具有篇章銜接作用：

（2）（法國）教育國際協(xié)作署署長也形象地比喻說：“推銷法國大學(xué)，就像我們推銷法國的香檳酒和香水一樣?！保ā斗▏呓腆w制今年秋季轉(zhuǎn)軌》，新華社2004年8月）

例中“比喻說”是臨時組合而成的短語，不是篇章連接成分，它對下文的啟引作用是通過所由構(gòu)成的比喻標記句（“……署長也形象地比喻說”）來實現(xiàn)的。

3.“比喻”與“打比方”

有的修辭學(xué)論著給“比喻”下定義時直接解釋說“打比方”。其實，二者在性質(zhì)、語義、句法功能方面都有區(qū)別。

1）性質(zhì) “比喻”是合成詞；“打比方”是具有較強凝固性的短語（也可看作合成詞），使用時具有離合詞的特點。

2）語義 “比喻”就是比喻；而“打比方”只是大多數(shù)情況指比喻，還有少數(shù)是假設(shè)，有時是舉例?！氨扔鳌迸c“比方”二詞存在這樣的含義差異，應(yīng)該引起研究者和教學(xué)人員的注意。對外漢語教材在生詞注釋、語言點講解、練習(xí)設(shè)計時不能簡單地說“比喻就是打比方”。

3）句法功能 組合能力和充當句法成分的能力不同?！氨扔鳌奔仁敲~也是動詞，“打比方”只是動詞性的。就動詞性而言，“打比方”常與“說”組合，構(gòu)成具有一定凝固性的“打比方說”，而“比喻”雖然也可以與“說”組合，但“比喻說”和“打比喻說”的常用程度和凝固程度顯然不如“打比方說”。

三、“比喻”與“比喻同義詞群”的比喻標記作用

1.比喻表達的兩類標記形式

比喻表達，有時是無標記的，表達者不特別說明自己使用了比喻這一修辭手法；有時是有標記的，表達者特別說明自己將要使用或正在使用比喻修辭手法，或補充說明上文的言語或行為是比喻，或稱說所引用、所記錄的他人的表達行為和言語形式是比喻。如“下面用一個比喻句來結(jié)束我今天的演講”、“剛才我說的這個比喻不一定恰當”之類，就是對比喻現(xiàn)象起標記作用的句子。比喻表達的標記方式，就所用標記詞語及其使用方式而言，有以下幾種情況：

1）通過“比喻詞”將本體和喻體聯(lián)系起來

修辭學(xué)所論“比喻詞”，指的是“像”“好像”“好比”“是”“如”“若”“似”“如同”“仿佛”“宛如”等表示比喻關(guān)系的詞語。陳望道《修辭學(xué)發(fā)凡》所稱明喻和暗喻所用“譬喻語詞”即屬此類。略有修辭學(xué)常識的聽讀者可以根據(jù)這些詞的出現(xiàn)，判斷所用的是比喻這一修辭手法。前文例（1）a，即用了“像”這個比喻詞。再如：

（3）姑娘你好像一朵花，美麗的眼睛人人贊美它。（歌詞）

雖然詞作者并沒有直接點明自己用的是比喻手法，但聽讀者可以根據(jù)句中的比喻詞“好像”來判斷這是一個比喻句。此類標記用詞，不詳論。

2）用“比喻同義詞群”直接點明所用修辭手法的比喻性質(zhì)

用“比喻”、“比方”、“打比方”、“譬喻”、“比”等詞（即比喻同義詞群的各成員）及其多個組合形式點明用的是比喻這樣一種修辭手法。這既是表達者對所用比喻手法的強調(diào)方式，一種言語交際策略，也是表達者對比喻這一修辭手法的自覺認知在言語表達形式上的外在體現(xiàn)。這是我們重點關(guān)注的語言現(xiàn)象。如：

（4）打個比喻說，棲息地是指動物的“住址”，而生態(tài)灶則是指動物的“職業(yè)”。（楊安峰《脊椎動物學(xué)》）

例中“打個比喻說”，標記其后續(xù)句用的是比喻，并啟引后續(xù)句。這是“言語自述”（李勝梅2004）的一種方式，本文暫稱為“比喻自述”。

（5）說翻譯猶如“嚼飯與人”，這是絕妙的比喻，也是鳩摩羅什在翻譯過程中遇到的

困難和艱辛的體會。(北京大學(xué)CCL語料庫，以下簡稱CCL)

例中“這是絕妙的比喻”，對所引用的言語表達方式加以分析說明。

3）兩類標記方式在語篇中配合使用

上述兩類詞（“比喻詞”和“比喻同義詞群”）都可以用作比喻的顯性詞語標記形式，是顯性的比喻標記詞。這兩類標記形式在語篇中常常前后配合使用，特別是出現(xiàn)了第二類（比喻同義詞群），一般接著會出現(xiàn)第一類（比喻詞）。如：

（6）你引用了這樣一個比喻：把問題比作丟失在黑夜中的錢包，把方法比作光照有限的路燈。事實上，在很多情況下，沒有獨到的方法，你連問題在哪兒都不知道。（袁毓林《漢語動詞的配價研究》）

“你引用了這樣一個比喻”，使用了“比喻”一詞，屬上文所論的比喻的第二類標記用詞，由它所標記、所引導(dǎo)的比喻其自身還需要其他表示比喻關(guān)系的手段將本體和喻體聯(lián)系起來。該例后續(xù)句中的“把……比作……”就是將本體和喻體聯(lián)系起來的比喻詞語，屬上文所論比喻第一類標記用詞。

（7）俄羅斯與歐盟的整體貿(mào)易額將增長50%。歐盟委員會主席普羅迪形象地比喻說，俄羅斯和歐盟就像是“魚子醬和伏特加酒”,兩者互為補充。（新華網(wǎng)，20040525）

例中“比喻”用作動詞，點明所記錄的他人的表達是比喻行為，用“形象地”加以修飾評論。其后續(xù)句是一個比喻句，結(jié)構(gòu)為：本體+“就像是”+喻體。

上述二例，都是前后運用了比喻表達的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標記用詞，是雙重標記，更加凸顯并強調(diào)了言語表達行為和言語成品形式的比喻性。這種用詞方式及其構(gòu)成的句式、篇章結(jié)構(gòu)，有其特定的修辭功能和篇章功能。

比喻的這兩類形式標記的用詞（都是本文所說的“比喻標記詞”），詞匯意義、句法功能、語用功能和篇章功能皆有所不同。第一類用詞（一般修辭學(xué)論著所稱的“比喻詞”，學(xué)界研究較多），在句內(nèi)將本體和喻體聯(lián)系起來，充當句法成分，直接參與比喻句的構(gòu)造，一般不起篇章銜接作用，不是篇章連接成分。第二類用詞（“比喻同義詞群”及其系列短語，尚未見專題研究），不是將本體和喻體聯(lián)系起來，而是對下文或上文的比喻現(xiàn)象進行標記并加以啟引或說明，其所在的起比喻標記作用的句子（本文稱“比喻標記句”），可起篇章銜接作用，與所標記的比喻句一起構(gòu)成篇章中的一種特殊的“言語塊”（見李勝梅2012a），我們稱之為篇章中的“比喻言語塊”。第二類中有的可獨立使用（如“打個比喻說”），可看作篇章連接成分（詳見本文第六節(jié)）；有的不獨立成句，但其所在比喻標記句可起篇章銜接作用。

2.“比喻”一詞及“比喻”系列短語充當比喻標記的兩種情形

為稱說方便，本文把由“比喻”組合而成的短語稱為“‘比喻’系列短語”，如：“用/拿……比喻……”“把……比喻成/為/作……”“比喻說……”“打個比喻”“打個比喻說”“這個比喻”等。

“比喻”一詞及“比喻”系列短語，有時不充當比喻標記（是否充當比喻標記，如何鑒別，有何形式特征，尚待探討），如：“印度推理法分五段，即：命題，理由，比喻，貼合，結(jié)論?！边@樣的句子不是比喻標記句。

有時充當比喻標記，有如下兩種情況：（a）有時說明比喻性質(zhì)，用于點明表達者所用的或所記錄的表達行為或言語形式是比喻。如前文例（1）c和d中“比喻”一詞的用法。（b）有時直接參與比喻句的構(gòu)造，如前文例（1）b中“比喻”一詞的用法。

不僅“比喻”一詞及由其構(gòu)成的“比喻”系列短語如此，而且，比喻同義詞群及其系列短語也同樣可以兼任比喻表達的兩類標記用詞用語。因此，從這個角度看，比喻同義詞群及其系列短語，也可以看作比喻詞的一個特殊小類。這一點，未見相關(guān)文獻探討。限于篇幅，本文僅重點探討“比喻”一詞。

四、“比喻”一詞的句法功能

從比喻標記詞的語法性質(zhì)和句法功能看，“比喻”是一個兼類詞，兼名詞和動詞，因此“比喻”標記現(xiàn)象相應(yīng)地也有兩種情形：動詞性的陳述、體詞性的指稱。此處重點說說“比喻”的句法功能與比喻標記之間的關(guān)系。

1.作動詞的“比喻”

動詞“比喻”一般用在如下幾種結(jié)構(gòu)中：

1）直接參與比喻句的構(gòu)造

A.“將/把”+本體+“比喻+為/作/成”+喻體

如前文例（1）b。再如：

（8）有人把壽命比喻為一個等腰三角形，底邊是父母賦予的遺傳因子，另外兩條邊則是后天的環(huán)境因子。（CCL）

（9）我記得前年到香港訪問，宣布中央政府支持香港繁榮，推動兩地深化合作的一系列政策，你把它比喻為“大禮包”倒是很形象。（人民網(wǎng)，20130317）

例（8）中，本體是“壽命”，喻體是“一個等腰三角形”；例（9）中，本體是“它”（回指上文），喻體是“大禮包”。

有時，“比”也用在該結(jié)構(gòu)中（用成：“將/把”+本體+“比+作”+喻體），這種用法的“比”與“比喻”的含義和功能相同。如前文例（6）。B

.本體+“被比喻+為/作/成”+喻體

（10）她演出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被形象地比喻為“飄逸的云、甜蜜的夢”。（CCL）

C.“用 /拿 /以”+ 喻體 +“（來）+ 比喻”+ 本體

（11）用亭亭凈植、清香逸遠的蓮花來比喻蕭丁的散文，似可得其真髓。（CCL）

“比喻”一詞（及三類結(jié)構(gòu)）直接參與比喻句的構(gòu)造，充當謂語中心語，體現(xiàn)的是句內(nèi)關(guān)系。它們將本體和喻體聯(lián)系起來，充當了表示比喻關(guān)系的比喻詞（正因為如此，我們將其看作“比喻詞”中的一個特殊的小類），同時也兼任比喻標記。

2）用在語篇結(jié)構(gòu)中：比喻標記短語/比喻標記句+具體比喻句/比喻句群

（12）有人比喻，他像一根履帶銷子，為了坦克的運轉(zhuǎn)，一心一意地鉚在履帶上。（CCL）由“比喻”所構(gòu)成的“有人比喻”是比喻標記句，點明所引導(dǎo)的下文的比喻性質(zhì)，但不參與比喻句本身的構(gòu)造（該例所標記的比喻句的結(jié)構(gòu)：本體是“他”，喻體是“一根履帶銷子”，比喻詞是“像”），體現(xiàn)的是語篇中的上下句之間的銜接關(guān)系。

“比喻”、“比喻說”、“比喻道”，作為比喻的一種標記形式，一般出現(xiàn)在上文，引導(dǎo)出后續(xù)的比喻句。上例如此。再如：

（13）余光中比喻說：“詩是情人，專用來談情說愛；散文是妻子，一會兒要進廚房，一會兒要管小孩子?！保–CL）

此類比喻標記句出現(xiàn)在所標記的比喻句之后的情形相對較少。若出現(xiàn)在比喻句之后，一般可對上文起補充標記作用。

上述兩類，屬“語用元語言”，是“使用者的元語言”。

3）直接充當謂語，不充當比喻標記

（14）祝英臺每遇到一個可以用作隱喻對象的事物時，就向梁山伯描繪比喻一番，這時她所描繪的部分，就是想象中的“實物”部分。（國家語委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

例中“比喻”既不充當比喻的標記，也不是將本體和喻體聯(lián)系起來的比喻詞，也不起篇章連接作用。此類情形，動詞“比喻”客觀陳述一個比喻行為，不詳論。

4）用來解釋詞語或句子的比喻含義

A.主要是充當詞典中詞語比喻義的釋義用詞。《現(xiàn)代漢語詞典》處理詞條的比喻義時就使用了這種釋義方式：“被釋詞語+‘比喻’+被釋詞語的比喻義的具體說明”。如：

（15）a【救星】名比喻幫助人脫離苦難的集體或個人。

b【冰釋】動像冰一樣融化，比喻嫌隙、懷疑、誤會等完全消除。

c【人老珠黃】比喻婦女老了被輕視，像珍珠年代久了變黃就不值錢一樣。

這是動詞“比喻”在特殊語體（辭書）中的特定用法，用來解釋詞語的固定比喻義，屬“釋義元語言”，“研究者的元語言”。有的是直接說明比喻義，如（15）a；有的是與使用了比喻詞的釋義用句（用成比喻句）前后配合，如（15）b、c。此類“比喻”用法，可從“辭書體”和“釋義元語言”等角度揭示其特點，需專題探討。

B.行文中解釋詞語或句子的比喻義

（16）是這樣，并不是佛把你拉到凈土去。你的心好比一潭水，水面平靜（比喻沒有妄想執(zhí)著），天上的月亮（比喻佛）就會清晰地映在水里。你心里有佛，定會與佛感應(yīng)道交，這就叫蒙佛接引。（《佛法修正心要》，中華佛學(xué)網(wǎng)）

例中“比喻”是解釋喻體或比喻句的比喻含義，是言語表達者的釋義用詞（不是研究者的釋義用詞），不是比喻標記。

（17）“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比喻接近好人容易使人變好，接近壞人容易使人變壞，同時也說明選擇友伴的重要。（CCL）

這是釋義元語言在言語表達中的特殊運用，將“研究者的元語言”臨時用成“使用者的元語言”，是一種表達手法，形成篇章中的特殊的解釋現(xiàn)象。

2.作名詞的“比喻”

1）與“比喻”搭配的動詞

A.由名詞“比喻”構(gòu)成的句子充當比喻標記句時，與之搭配的動詞主要有“打、做、作、用、創(chuàng)造、有、是、進行、設(shè)”等，詞義抽象，多數(shù)有形式動詞的語義特點和句法特點。有的用于比喻自述，如前文例（1）c和例（4）的“打個比喻說”中的“打”。有的用于稱說他人的比喻，如前文例（1）d，再如下面兩例的“作”和“有”：

（18）魯迅曾作了一個十分精彩的比喻：“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CCL）

（19）有一個非常生動的比喻：高中三年，就好像是在黑夜中走路，只能看到遠方一點燈火。（CCL）

B.名詞“比喻”作為研究對象時，與之搭配的動詞大多具有闡述性，所組成的句子不是比喻標記句。如：

（20）這類歇后語是先設(shè)比喻，后作解答，用時把譬喻和解答都說出來。（CCL）

（21）比喻是隨處可見的。比喻可以把抽象的事說得很具體，把平淡的事說得很生動。（CCL）

例（21）中與名詞“比喻”相搭配的動詞“是”和“說”，從語義看具有闡述性。

此類現(xiàn)象屬學(xué)術(shù)語篇，屬“研究者的元語言”，不詳論。

2）修飾“比喻”的形容詞

如“形象的”“生動的”“合適的”“獨特的”等，這是對比喻現(xiàn)象的主觀評論。下文詳論。

五、“比喻”一詞的修飾成分與比喻評論方式的語用特點

人們用“比喻”“比方”等比喻詞及其組合形式（如“用……比喻”，“比喻說……”，“打個比方”，“比方說”等）來稱說言語（比喻）表達行為或言語（比喻）成品形式時：有的是直接稱說“比喻”“比方”，不加修飾，不加評說；有的是對“比喻”“比方”加以修飾，如“形象的/地”“生動的/地”“通俗的 /地”“精彩的 /地”“恰當?shù)?/地”“貼切的 /地”“奇特的 /地”“風(fēng)趣的 /地”“精辟的/地”等，既可以修飾作為名詞的“比喻”，也可以修飾作為動詞的“比喻”。

這是對比喻現(xiàn)象的主觀評論，這種顯性評價，從比喻現(xiàn)象的交際角色看，有兩種情況：（a）“比喻自述”兼“比喻自評”，（b）比喻轉(zhuǎn)述時的評論。無論是對自己所設(shè)比喻進行描述和評價還是對所引用的他人的比喻進行描述和評價，無論是對比喻行為的評價還是對比喻言語成品的評價，都直接表明了對所用比喻的主觀態(tài)度，形成特殊的語用現(xiàn)象。

1.表達者的“比喻自述”兼“比喻自評”

“言語自述”，將言語表達的心理過程具體展示給聽讀者，向聽讀者提示自己的言語表達進程，提示篇章組織關(guān)系和順序，有助于聽讀者理解，拉近與聽讀者的言語交際距離，再加上“言語自評”（李勝梅2006：15-52），突顯表達的主觀性，可增加言語表達的得體性和可接受性，增加言語交際的互動性。

表達者點明所用修辭手法的具體性質(zhì)是比喻，強調(diào)其言語的比喻用法，并對其加以主觀評論，形成“比喻自述”兼“比喻自評”，是“言語自述”兼“言語自評”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如：

（22）蘇格拉底說：我這個人，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髡f，是一只牛虻，是神賜給這個國家的；這個國家好比一匹碩大的駿馬，可是由于太大，行動迂緩不靈，需要一只牛虻叮叮它，使它的精神煥發(fā)起來。我就是神賜給這個國家的牛虻。（CCL）

這是評論自己的比喻?！安磺‘?shù)摹?，自謙，這種用語方式希望增加言語表達的穩(wěn)妥性、可接受性和新異程度。例中“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髡f”，是比喻標記句，出現(xiàn)在“比喻言語塊”之首，引導(dǎo)出作為后續(xù)句群的具體比喻。

對自己所設(shè)比喻，無論是自我肯定還是自貶自嘲，都是一種表達技巧，言語交際策略，都是為了突出自己的觀點，并從言語形式上使接受者加深對該比喻的印象。自我肯定的，一般比較客觀；而自貶、自嘲、自謙的，言語表達的策略性更強，往往有言外之意可以推導(dǎo)。

2.對記錄或轉(zhuǎn)引的他人比喻加以評論

轉(zhuǎn)引他人比喻時加以評論，多為正面的，如前文例（5）“絕妙的”、例（18）“十分精彩的”、例（19）“非常生動的”。少數(shù)情況是批評的、貶斥的，如“不恰當?shù)摹?、“錯誤的”。比喻轉(zhuǎn)述時的評論，一般不是特殊的表達技巧、交際策略，并不期望聽讀者推導(dǎo)言外之意。

（23）據(jù)介紹，原油和烴源巖的關(guān)系，可以通俗地比喻為香油和油糟的關(guān)系。烴源巖層的發(fā)現(xiàn)意味著勝利油田找到了新的生油層系。（CCL）

例中用“通俗地”對動詞“比喻”加以修飾評論。

（24）古人曾有兩句極貼切的比喻，叫作“君子為猿鶴，小人為蟲沙”。（CCL）

例中“比喻”用作名詞。用“極貼切的”加以修飾評論。

六、“比喻”系列短語的篇章性質(zhì)和篇章功能

臨時組合性質(zhì)的“比喻”系列短語，可以充當比喻標記（既可以標記表達者自己的比喻，也可以標記對他人比喻的記錄或轉(zhuǎn)述），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篇章連接成分，不過所構(gòu)成的比喻標記句有較強的篇章銜接作用。

表1：“比喻”系列短語的篇章性質(zhì)和篇章功能

而可以獨立使用的“打比喻說”、“打個比喻”、“打個比喻說”，與獨立使用的“你打比喻說”、“你打個比喻”、“你打個比喻說”，都是比喻自述的標記，都是篇章連接成分，都有較強篇章銜接作用。這兩組，句法性質(zhì)、篇章性質(zhì)相同，后一組加上“你”，可體現(xiàn)交互主觀性，更口語化。

比喻同義詞群的其他詞所構(gòu)成的系列短語（比如前文提到的“比方”系列短語），在表示比喻這一義項上與“比喻”系列短語的篇章性質(zhì)和篇章功能大致相同。由于“比”“比方”等詞的多義性，它們在表示其他義項時，其系列短語的篇章性質(zhì)和篇章功能則有所不同。

七、結(jié) 語

綜上所述，作為一個詞的“比喻”，一般用作“使用者的元語言”；而作為修辭現(xiàn)象的“比喻”，屬“研究者的元語言”。不過，有時也會將“研究者的元語言”臨時用成“使用者的元語言”，形成一種特殊的表達手法。作為一個詞的“比喻”，與作為修辭現(xiàn)象的比喻，二者性質(zhì)不同。其實，這并非孤立現(xiàn)象。那些可以用來陳述或指稱修辭現(xiàn)象的詞，一些可以用來陳述或指稱言語行為的詞，其自身的詞匯意義、句法功能、修辭意義、篇章功能等，都有其獨特之處，其作為“使用者的元語言”與作為“研究者的元語言”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具有普遍性。需要進一步研究，希望能得出具有普遍意義的結(jié)論。

“比喻同義詞群”可看作“比喻詞”的一個特殊小類，此項研究啟發(fā)我們從一個新的理論視角思考什么是修辭學(xué)所說的“比喻詞”，如何從新的視角出發(fā)系統(tǒng)研究比喻詞的詞義和功能。

多角度考察“比喻”的詞匯意義、句法功能、修辭意義、篇章功能，也有助于“比喻”一詞及相關(guān)短語的詞典釋義修改和示例調(diào)整。此項研究對對外漢語中高級階段的詞匯教學(xué)和比喻教學(xué)也有直接參考價值。

我們曾從語篇分析視角討論過“開個玩笑”及相關(guān)詞語的含義和功能（李勝梅2012b），本文對“比喻”及其系列短語的考察，再次說明了這種語篇分析視角在研究具體詞語含義和功能中的啟發(fā)意義和操作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