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宏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200241;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南寧530006)
提 要 主觀歸因構式是漢語致使表達中的特殊類型,它來自說話人對致使情景的特殊反映。一般情況下人們會將致使結果的產(chǎn)生歸責為致使主體而形成客觀歸因構式,但是在特殊的表達要求下,說話人出于對致使主體的免責心理,忽略它的使因作用而將責任歸咎于致使客體,從而形成主觀歸因構式。主觀歸因構式的語義不可從其組成部分推導而來,而且使用頻率相對較低,是一種修辭構式。本文在構式理論框架下考察漢語主觀歸因構式的語義和結構特點及其修辭動因。
“致使(Causative)”是語言中重要的句法-語義范疇,致使結構在人類語言中普遍存在,“致使”問題研究也是語言研究中的熱點,向來頗受學者們的關注。目前學界的普遍觀點是,將“致使”看成一種語義情景,其中包含使因和使果兩個事件,致使情景有幾個必備的語義要素:致使者、被使者、致使方式和致使結果。這些要素共同作用構成一個完整的致使關系鏈,這種語義關系投射到句法層面就形成了致使結構。不過,在漢語中存在這樣一類特殊的致使結構,學者們對它有不同的認識,例如(除標明出處者外,本文語例均為自擬。例后括號內的羅馬數(shù)字表示類型。下同):
(1)那個瓶子摸了我一手油。(轉引自周紅2005)(Ⅰ)
(2)那個實驗做了他整整一晚上。 (Ⅰ)
(3)昨天那頓飯吃了老王兩千塊錢。 (Ⅰ)
大多數(shù)學者同意將它們看成是致使句,但也有學者(如宛新政2005)認為它不屬于致使范疇,原因是內部不含有雙動核結構。在持肯定態(tài)度的觀點里也存在著分一些歧,有學者認為這類句子的特點在于致使者和被使者發(fā)生了句法位置上“反轉”或“倒置”,因此將其稱為“反轉使役結構”或“倒置致使句”①。也有學者認為它們的特點在于將致使結果歸因到客體上,稱之為“客體歸因句”②,但又未對歸因的由來以及歸因的方式、類型等問題進行討論。學者們的不同意見以及研究中尚存的疑點激發(fā)了我們研究的濃厚興趣。
本文的觀點是:承認這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致使句式,一種句式是否歸屬于“致使”范疇僅僅從句法結構上是否含有雙動核形式來判定的做法不甚合理。這些句子的主要功能在于突顯客體致使因在致使關系中的重要作用,體現(xiàn)了說話者對致使關系的一種主觀認定:致使主體的責任被忽略,取而代之的是將責任歸結到致使客體上。這就與突顯主體致使因的客觀致使不同,在一般的情況下,致使結構突顯主體致使因,致使主體作為主語居于句首,如例(1)所描述的致使情景為:(我摸那個瓶子)致使(我一手油)。如果按照客觀情況進行描述,就會突顯致使主體而形成這樣的表達:我摸那個瓶子摸了一手油。但為了表達說話人對致使情景的主觀判定,將致使結果歸責到客體上則出現(xiàn)例(1)這樣的句子。這兩種致使句式最大的不同在于是否在句中植入了說話人對致使情景的主觀認識。本文將例(1)這類句子稱為主觀歸因句,與之相對的是類似“我摸那個瓶子摸了一手油”的客觀歸因句。本文的討論將在構式理論框架下進行,因此將例(1)這種句式稱為“主觀歸因構式”,相對的則是“客觀歸因構式”。與后者相比,前者的使用有一定限制,構式義并不能從其組成部分推導而來,在使用這類句式時說話人需要經(jīng)過較多的思維轉換,植入更多的主觀認知;此外我們推斷它在語言中出現(xiàn)的時間要比客觀歸因構式遲,在語言實際中的使用頻率也較低,尚未完全發(fā)展成一種固定的句法形式,因此我們將其看成是漢語的一種修辭構式。
根據(jù)主體參與致使的程度不同可以將主觀歸因構式分成幾個小類:
類型Ⅰ:致使主體主動的、有意識的參與致使行為,如例(1)—(3);
類型Ⅱ:致使主體雖然參與了致使行為,但這種行為不是主體有意識發(fā)出的,如例(4);
類型Ⅲ:參與致使行為的主體隱含著,并未出現(xiàn)在句子中;實際出現(xiàn)的是另一個承受了致使影響的次主體,如例(5)。
(4)這塊石頭絆了他一跤。 (Ⅱ)
(5)那床厚被子捂了寶寶一身汗。(Ⅲ)
例(4)的主體“他”雖然參與了致使行為,但“絆”的動作不是“他”有意識發(fā)出的。而例(5)中的次主體根本沒有參與致使行為,“寶寶”不是“捂”的發(fā)出者,只是“捂”的承受者,致使行為的真正發(fā)出者(“媽媽”或其他人)沒有出現(xiàn)在句子表層形式中,而是被隱沒了。致使主體的參與程度不同,致使程度就有所差異,致使義的表達也不完全相同。下面就對主觀歸因構式的總體特點及其小類的特征做出分析和考察。
按照構式理論的研究方法,對一個構式進行研究之前需要證明它在語言中獨立存在。Goldberg(2007:4)認為,如果語法中存在的其他構式知識不能完全預測某個構式的一個或多個特征,那么這個構式存在。根據(jù)這種觀點,我們首先要證明主觀歸因構式不可從其組成成分以及其他構式推導而來,是獨立、客觀存在的。按照以往的理論,若要證明句式具有致使義,則必須確定在構式中有產(chǎn)生致使義的特殊詞項。很明顯,在以上所舉的幾個句子中的動詞都不具有[+致使]的語義特征,只是進入構式后才具有一定的致使義。再看這幾個動詞“彈”、“洗”、“嚼”,它們在單獨使用時并不具備致使義,可一旦進入下列句子時語義情況就發(fā)生了改變:
(6)這把古箏彈了我一手老繭。 (Ⅰ)
(7)那盆臟衣服洗了媽媽一身汗。(Ⅰ)
(8)這幾個核桃嚼了他一嘴油。 (Ⅰ)
從這些句子的表達來看,它們都具有因為某種原因致使某人產(chǎn)生某種結果的語義特點。如“古箏”是“我一手老繭”的原因,“臟衣服”是“媽媽一身汗”的原因,“幾個核桃”是“他一嘴油”的原因。盡管真正的致使因也許不在于此,但并不能否認這些句子確實表達了致使語義,所以就不好說這些句子的致使義是由動詞帶來的。
從反面來說,如果排斥構式的存在而把致使義項歸結到動詞身上,那么會導致動詞義項的增加,這種義項主要是指語法義而不是詞匯義。于是需要將這些動詞看成是多義動詞,不僅有一個基本義,在上述句法形式中還具新的使用義。這樣一來就需要思考,如果這些動詞用在別的句式中是不是還會產(chǎn)生別的義項呢?而且還要進一步規(guī)定,該種意義只能出現(xiàn)在這一特定句法結構中而不能用于另外的句法結構。那么,每當動詞進入一種特殊句式時,就會新增加一個義項,這勢必導致動詞詞義的無限擴大從而造成詞匯混亂。而當動詞出現(xiàn)在不同的構式中時,該動詞表達的語義和受到的限制也要有所不同,這樣就會給語言使用者造成不必要的麻煩。綜合來看,如果把致使義歸結到動詞上,是既不合情理又不經(jīng)濟的作法。
既然主觀歸因構式的致使義不是由動詞造成的,那它又是從何而來呢?任何不可推導的構式義的形成都依賴于一定的話語場景,對特定場景的反映就是構式形成的初始動因。當這種話語場景的反映在使用中逐漸固定下來就語法化為一定的語言結構,而在其最初使用時是因為要追求特殊的修辭效果所致。劉大為(2010)歸納了語法構式與修辭構式之間的區(qū)別,簡而言之,語法構式是對認知圖式的描述,是一種固定了的語言形式,而修辭構式是對話語場景的反映,是尚未固化的一種特殊表達現(xiàn)象。在主觀歸因構式所描述的話語場景中,事件的主體實施了一個行為動作或促發(fā)了一個事件,這一行為或事件不僅對客體產(chǎn)生影響,同時也返身影響到主體。但是在說話人看來產(chǎn)生這種影響的責任不在主體,而是客體的某種特殊屬性,所以將責任歸咎于事件的客體。為了反映這種特殊的話語場景,主觀歸因構式便應運而生。
前面提到主觀歸因構式是源于對特殊話語場景的反映,這也是構式形成的修辭動因所在。劉大為(2010)曾就構式的語法功能和修辭動因做出討論,他認為語法的結構形式只能是數(shù)量有限的,只能將那些最為一般、最為概括、最為常用的,以及在一定文化背景下人們最感興趣的功能要求選擇出來加以編碼,從而形成人類經(jīng)驗中最基本的情景。而語法功能之外那些相對來說較為具體、較為特殊或較為少用,以及立足于新的認知經(jīng)驗和交互意圖才萌生出來的功能要求,也需要在語言的使用中得到實現(xiàn),這就形成了追求特定效果的修辭動因。主觀歸因構式的修辭動因也是在于人們對致使場景新的認知經(jīng)驗以及特殊的交互意圖,這種特殊的交互意圖促使了主觀歸因構式的形成。
1.1 構式Ⅰ的話語場景描述
那么主觀歸因構式描述的是一種怎樣的話語場景呢?前面說過這種構式的基本語義關系是致使,因此話語場景的基本關系也應該是致使。我們以例(1)“那個瓶子摸了我一手油”為例來描述主觀歸因構式的話語場景。這個致使情景具備以下幾個條件:
第一,致使主體實施了一種行為。
在例(1)中,“我”作為致使主體發(fā)出了“摸瓶子”的動作。
第二,這種行為具有返身性,在影響到客體的同時也對主體造成了一定的后果。
“我”不僅做出了“摸瓶子”的動作,“瓶子”是“我”發(fā)出動作的承受者,而且這種動作反過來也會作用于“我”,給“我”造成“一手油”的結果。
第三,致使結果超出了主體的預估并且通常為不如意的。
在這一場景中,致使結果通常是不如意的,更重要的是,這種不如意的結果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但由于主體的疏忽沒有預估到才導致后果的發(fā)生。正因為這兩個原因,才使主體有了規(guī)避責任的必要和欲望。
第四,客體具有某種同樣是超出主體預估的屬性,并且這種屬性與產(chǎn)生的后果有關聯(lián)。
事實上客體確實具有某些非同一般的屬性與后果相關,歸因才有了指向。如“瓶子”是客體,它可能與油有過密切接觸而具有“油乎乎”的特征,這種特征與“我摸了一手油”的致使結果有高度相關性。也就是說,如果瓶子沒有“油乎乎”的特點,那么“我”在發(fā)出“摸瓶子”的動作之后,也不會產(chǎn)生“一手油”的后果。而瓶子的這種特性是“我”做出“摸”的動作前沒有了解到的信息,因此“我”才有可能做出“摸瓶子”的動作;如果“我”提前預知這一點,就會對“一手油”的結果產(chǎn)生一定的預判,那么有可能“我”不會再施事這一行為。
以上這幾點是對致使情景的客觀描述,但是在說話人看來,對于這種客觀的情景有可能會加上主觀判斷。假設按照正常的思維順序,將這個情景描述出來,我們可以使用重動形式的客觀歸因句,如:我摸那個瓶子摸了一手油。歸因是人們在認知過程中對事件因果關系的判斷,并由一定的致使構式表現(xiàn)出來。在通常的認知經(jīng)驗里,人們傾向于尋找產(chǎn)生后果的最客觀、最直接的原因,因而在上述場景中,后果的歸因會放在事件主體“我”之上,而事件客體“瓶子油乎乎”這一特點則會被隱沒。但是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由于認知主觀性的原因,人們往往會以自我為中心來定位他與周圍世界的關系,包括在追責關系上,也傾向于以自我為責任的零度來認定責任關系,并對歸因的對象產(chǎn)生一定的負面情感。出于這種主體零責的歸因心理,主體會無意識地忽視自身的責任,而將注意力集中在客體所具有的、與后果相關且超出預估的屬性上。概言之,通常情況下,人類對世界的認識是理性的,有意識的,在理性介入較多的時候,人們會客觀地對事件進行判斷,因此在面對“我摸瓶子摸了一手油”這種情景時會將原因歸責在主體上;而特殊情況下,當人類的理性控制減弱,非理性意識介入較多時,對客觀情況的判定就會相對多地帶上主觀意愿,而將致使結果的歸責轉移到別的事物之上。
第五,由于主體零責歸因心理,言者忽視掉主體的施動動因而僅從客體的屬性入手做出責任歸結。
例(1)中由于主體的零責歸因心理,對“我”的發(fā)出“摸”的施動行為不予關注,而是從客體的與結果相關的某一方面屬性去尋找致使原因,而“瓶子油乎乎”的特性又正好與“我一手油”的結果有密切關聯(lián),于是“那個瓶子”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說話人順利找到一個歸責對象,將致使結果歸咎于客體原因,由此一來“那個瓶子”就自然地取代動作的實施者“我”而成為說話人理想中的致使因。于是突顯客體致使因的話語場景最終產(chǎn)生,從而反映到語言的表層形式上就出現(xiàn)了“那個瓶子摸了我一手油”這樣的主觀歸因構式。由此看來,說話人的這種主觀判定不是從事實的施受關系上考慮,而僅從客體容易導致負面影響的屬性出發(fā)進行歸因。主觀歸因雖說是主觀的,但也不是任意可為的,而是有條件有依據(jù)的,客體的特殊屬性便是歸因的依據(jù)所在。
1.2 構式Ⅱ、Ⅲ的話語場景描述
主觀歸因構式中其他小類的話語場景也可以依照這樣的方式進行分析。但是類型Ⅱ和類型Ⅲ致使情景的描述與類型Ⅰ稍有不同。先來看類型Ⅱ的情況。例(4)“這塊石頭絆了我一跤”的致使情景可以描述為:(a)事件主體無意識地被動發(fā)出某種動作,即“絆”的動作,有可能是“我”在走路時不小心踢到了石頭而產(chǎn)生的動作,對于“我”來說“絆”是被動發(fā)生的,不是“我”的主動施為。(b)這種行為既作用于客體也對主體造成一定的影響,如“絆”既是“我”對石頭產(chǎn)生的作用力,也是“石頭”對“我”的反作用。這一點與類型Ⅰ有所不同,類型Ⅰ的動作“摸”是“我”主動發(fā)生的,并且直接作用于客體“瓶子”,而例(4)中的動作并不是主體主動發(fā)出的,是在主體進行另一活動時伴隨產(chǎn)生的一種行為,如“絆”是“我走路”的過程中遇到某種情況(如“踢到一塊石頭”)而伴隨出現(xiàn)的動作,因而這一動作是我未預料的。(c)致使結果超出了主體預估,“絆了一跤”是超出“我”的預估的。(d)客體具有與結果相關的特性,如“石頭”具有“大而硬,能使人摔跤”的特點。(e)主體的零歸責心理,將“我走路不小心”的原因忽略掉,而將責任歸咎在客體“石頭”上。由這幾個條件構成了致使類型Ⅱ的話語場景,與類型Ⅰ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主體的行為是主動施為還是被動發(fā)生。類似的句子還有:
(9)墻上的電視機碰了我一臉烏青。 (Ⅱ)
(10)桌角磕了弟弟一個大包。 (Ⅱ)
(11)廚房里的那把舊菜刀切了他一手血泡。(Ⅱ)
類型Ⅲ所反映的話語場景又與前面兩類有所不同。與前面兩類相比類型Ⅲ的特點是句子中主體不是動作行為的發(fā)出者,如例(5)“那床厚被子捂了寶寶一身汗”中“捂”的施動者不會是“寶寶”,而有可能是“媽媽”、“爸爸”、“保姆”等照顧“寶寶”的人。這種主體雖然沒有出現(xiàn)在句子中,但以通常認知經(jīng)驗來說它在致使情景中是客觀存在的。說話人并不認為是主體“照顧不當”這一原因才導致“寶寶一身汗”的結果,而是將致使結果歸咎于實施行為時所使用的工具“被子”之上。而“被子”恰好具有“能使人出汗”的屬性,與致使結果“寶寶一身汗”有關聯(lián),于是主觀歸因順理成章。而“寶寶”僅僅是使果事件中的主體(次主體)而非使因事件中的主體,它對致使行為不具有主動性和意識性。類似的句子除了例(5)“那床厚被子捂了寶寶一身汗”之外還有如下一些:
(12)片場里的高壓水車澆了導演一身水。 (Ⅲ)
(13)這些厚厚的紗布捂了病人一臉疹子。 (Ⅲ)
(14)大院里高高的鐵門關了孩子們兩天兩夜。(Ⅲ)
1.3 構式中的移情現(xiàn)象與歧義現(xiàn)象
移情是語言主觀化的重要體現(xiàn),主觀歸因構式也具有這一特點。移情是指說話人將自身的心理體驗推及到他人,在說話人看來他人也具有與自身相同的心理感受。例如“天氣很熱”這種現(xiàn)象說話人能感受到,認為同在一個地方的其他人也能感受到,說話人以自身的感受而推及他人,這就是移情。根據(jù)前面的分析,主觀歸因構式體現(xiàn)了一種零歸責心理,這種心理一定產(chǎn)生于說話人自身。當句中主體為第一人稱時零歸責心理來自于說話人自身,句子描述的是說話人自身的體驗,不具有移情作用;而當主體為非第一人稱時,說話人會將來自于自身的經(jīng)驗移情到句中主體之上。此時,出于同樣的零歸責心理,說話人也會和忽略自己作為動作施為者的責任而將其致使結果歸因于客體一樣,也忽略他人作為施為者的責任。如例(1)“那個瓶子摸了我一手油”是說話人對自我事件的一種陳述,體現(xiàn)了說話人的零歸責心理。但如果將句中主體換成第三人稱名詞或代詞如“那個瓶子摸了媽媽一手油”,在移情作用下,說話人則將主體零歸責心理轉移給“媽媽”,認為“媽媽”同樣不具有致使責任。主觀歸因構式中的Ⅰ、Ⅱ小類中的主體都可以是第一人稱和非第一人稱,這就說明這兩類既可以有不經(jīng)過移情作用的表達方式,也可以有經(jīng)過了移情之后的表達方式。
與Ⅰ、Ⅱ小類不同的是,類型Ⅲ句中出現(xiàn)的是次主體,而主體被遮蔽到語義背景中未顯現(xiàn)在句子的表層結構上,也就沒有了第一人稱與非第一人稱的對立。在這種情況下構式中還有沒有移情與非移情的對立呢?就事實關系而言,這種對立肯定是存在的,因為“捂”的施動者可以是“我”,也可以是“我”之外的其他人,例如“寶寶”的媽媽,盡管他們都沒有在句中出現(xiàn)。正因為說話人以“我”的零責歸因的主觀體驗出發(fā),才有可能將責任歸因在“這床被子”上,也正因為將自己的主觀心理推廣到了他人身上,才有可能在他人為客觀上的施動主體時也產(chǎn)生對“這床被子”的歸因。所以移情現(xiàn)象還是存在的,只不過沒有在語言形式上體現(xiàn)出來。
類型Ⅲ的句子還有一個特點值得注意,那就是次主體必須不具備對致使行為的施動能力,例如“寶寶”并不具有“捂”被子的能力,或者有這種能力但在一定語境中并未行使,“捂了我一身汗”的被子一定是別人加在“我”身上的。否則的話它就有可能產(chǎn)生歧義,如例(5'):
(5')a那床厚被子捂了我一身汗。
例(5')表達的語義有可能是別人給“我”捂被子致使我“一身汗”,這時句子屬于類型Ⅲ;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捂被子而致使“我”自己“一身汗”,這時該句就介于類型Ⅰ和類型Ⅱ之間了:“我”有意識發(fā)出了“捂”的施動行為——這點上與Ⅰ相同,可是“捂”的直接對象又是“我”——這點上又與Ⅱ相同。由于客觀的施動者究竟是誰無法確定,句子就有了歧義。
從以上分析來看,移情這種主觀性手段在主觀歸因構式的三種小類中都存在,也可以說明主觀歸因構式確實植入了說話人對致使情景的主觀認知,由此也能更好地看清主觀歸因構式與客觀歸因構式的不同。但是主觀歸因構式內部還存在一定的差異,這跟致使主體的參與程度、在句中的隱現(xiàn)程度有重要關聯(lián),主體出現(xiàn)在句中并且有意識參與致使行為時句子的致使度強,反之致使度則弱。對致使的話語場景反映,就是構式形成的修辭動因所在,主觀歸因構式的語義功能就是為了表達這類特定的致使情景。
按照上面對話語場景分析,幾種類型的構式義可以分別歸納如下:
類型Ⅰ:事件主體有意識地對客體實施某種行為,這種行為不僅影響到客體而且返身作用于主體,致使主體產(chǎn)生了超出其預估的結果或變化。
類型Ⅱ:事件主體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被動產(chǎn)生某種行為,這種行為不僅影響到客體而且返身作用于主體,致使主體產(chǎn)生了超出其預估的結果或變化。
然而這種歸納在面對第三種類型時受到了制約,致使行為的發(fā)出者被“遮蔽”掉了只存在于語義背景中,并未出現(xiàn)在句法結構表層上。而句子中主體實際上是使果事件中的主體,在整個致使情景中它只能算是一種“次主體”。致使情景可以描述為,主體對客體的致動作用影響到了次主體,使得次主體產(chǎn)生了超出主體預期的致使結果,也即構式義可歸納為:
類型Ⅲ:致使主體(隱沒在語義背景中)對客體實施的某種行為不僅作用于客體而且也影響到次主體,使其產(chǎn)生了超出主體預估的結果或變化。
在主觀歸因構式中由于致使事件的主體的意識性及參與性不同會形成不同的表達效果,因而在語義特點上會有所差別,但總的來說這幾種類型之間的相同性大于相異性,它們突顯的都是客體致使因的重要作用,而忽視主體原因,這是與客觀歸因句最大的區(qū)別所在。因此我們可以將主觀歸因構式的構式義整體概括為:
受主體某種行為作用的客體,以某種方式反作用于主體(或次主體),使其產(chǎn)生了超出預估的結果或變化。
根據(jù)這種構式義我們可以將主觀歸因構式的結構簡化為:
客體—主體(有意識/無意識)行為動作—主體/次主體—結果
根據(jù)構式理論的研究方法,對構式的研究不僅限于描述話語場景、歸納構式義,還要說明構式與其中成分的互動關系。按照Goldberg(1995)的理論,構式對其構成成分具有限制作用,也就是說,詞匯項在進入構式時必須要達到構式所要求的條件。而構式對詞匯的限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構式義表達的特殊要求。主觀歸因構式因為要反映某些特定的話語場景而產(chǎn)生了不可推導的構式義,體現(xiàn)說話人對致使情景的主觀判定,為了配合這種語義表達必須在句法結構上作出特殊安排。這其中包括對進入構式動詞在語義、功能上要做出適當調整,在成分隱現(xiàn)、句法位置上做出適應構式要求的特定處理,使得動詞角色與構式的角色更好地融合,達到實現(xiàn)合理表達的最終目的。而詞匯的這種調整被稱為“構式壓制”(construction coercion),正是構式研究的重點所在。主觀歸因構式的構式義主要在于說明致使方式的特點、客體的變化以及次主體受影響的程度,由于這種語義限制在構式壓制的作用下,進入構式的詞語必須在語義、功能等方面做出一定的調整,因此這種調整和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句中的動詞、客體主體以及補語中的主體成分等幾個成分上。
構式分析與傳統(tǒng)句法分析不同之處在于,傳統(tǒng)句法分析注重從動詞的角度去考慮詞語間的語義關系,而構式則從句式的角度去探討這個問題。詞語之間語義結構的關系會因為構式義的限制而有所變化,對此陸儉明(2010)曾多次舉例討論,如以下兩個句子:
(15)a一鍋飯吃了十個人。
b十個人吃了一鍋飯。(轉引自陸儉明2010)
這兩個句子的特點在于主賓語換位句子仍然成立。按照傳統(tǒng)的句法分析,a句的語義關系被認為是“受事-動作-施事”,b句的語義關系是“施事-動作-受事”,兩句中詞語之間的語義關系被認為是不相同的。但是從構式的角度來看卻有新的解釋,盡管從動詞的施受角色考慮兩句不同,但它們內部的語義配置都是“容納量-容納方式-被容納量”,所表示的語法意義都是“X量-容納了-Y量”。不論X和Y的句法位置怎么變換都表達相同的句式義,因此才會出現(xiàn)例(15)a和b這種有趣想象。動詞“吃”在句中并非為描述“吃”這個動作的過程,而是作為一種容納方式而存在。原本從動詞論元角度出發(fā)的施受關系被弱化甚至遮蔽起來,句子突顯容納量、容納方式的語義。動詞“吃”的語義、功能都發(fā)生了改變,這就是動詞的受到構式壓制的典型例證。
這種解釋同樣適用于我們所討論的主觀歸因構式。還是以例(1)“那個瓶子摸了我一手油”為例,由于構式壓制使得動詞“摸”的施受義淡化或者消失,而突顯句式賦予動詞的“致使方式”義。也就是說,整個句子可以理解為:“那個瓶子”以“摸”的方式,導致“我”產(chǎn)生“一手油”的后果。句子的語義并非在于說明“摸”的施受過程,而是著重于強調以“摸”的方式產(chǎn)生了致使結果。因此“摸”的施受功能就被遮蔽起來,構式賦義則得到了突顯。用這種方法也能很好解釋主觀歸因句與客觀歸因句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陀^歸因句中的施事以“摸”的方式導致了結果出現(xiàn),如“我摸那個瓶子摸了一手油”,但并不是只有施事才能以“摸”的方式產(chǎn)生結果,受事或其它客體也能以“摸”的方式致使結果出現(xiàn)。主觀歸因句“那個瓶子摸了我一手油”就是客體“那個瓶子”以“摸”的方式產(chǎn)生了致使結果。除受事外,其他致使客體也具備這種功能。如:
(16)水泥地板跪了我一腿瘀青。(處所) (Ⅰ)
(17)那床被子捂了我一身痱子。(工具) (Ⅰ)
(18)那條隧道挖了工程隊兩年。(結果) (Ⅰ)
(19)這些衣料做了姐姐整整兩個月。(材料)(Ⅰ)
(20)墻上的碎玻璃劃了他一手血印子。(原因)(Ⅰ)
在受壓制后動詞的意義和功能都發(fā)生變化的情況下,動詞前主語位置上的客體成分由于對動詞的支配關系而成了致使的動因,而致使主體則被安排到動詞后甚至不出現(xiàn)。這是與突顯主體致使因的客觀歸因構式在結構上最大的不同點,而這種結構安排與構式義密切相關。前文提到主觀構式的語義體現(xiàn)了說話人對致使主體的一種零歸責心理,這種零歸責心理實現(xiàn)在句法上就是將事件主體從句首突顯的位置上拿掉。一般來說,句首成分是聽話者首先獲取的信息,常常被當作話題予以重視,句法上句首成分相對來說是突顯的。將致使主體從句首位置撤下,是對它的一種消顯作用。比如像類型Ⅲ“那床厚被子捂了寶寶一身汗”這樣的句子里,動詞的施動者不僅被從句首位置撤下,甚至壓根不出現(xiàn)在句子表層形式中,必須得還原出完整的致使情景,才能意識到致使主體的存在,這就是主體零歸責心理在句法處理上的最好例證。
對于補語成分來說,同樣受到了構式的壓制而發(fā)生改變。在以重動句為代表的客觀歸因句里,補語位置上沒有主體出現(xiàn),如“我摸那個瓶子摸了一手油”,補語中隱含了主體“我”,而主觀歸因構式“那個瓶子摸了我一手油”,致使主體“我”作為主體出現(xiàn)在補語當中,補語“一手油”不再指向句首成分而是指向補語中的主體。這種語義指向的改變實際上是與致使主體句法位置的改變有關聯(lián)。當致使主體被遮蔽在語義背景中而未出現(xiàn)在句子表層結構時,補語指向的是次主體。由此看來,在客觀歸因句中致使主體作為致使者身份出現(xiàn)而得以突顯,在主觀歸因句中致使客體作為致使因得到了突顯,為了使“因有所屬”,致使主體被安排在補語位置上以被使者身份出現(xiàn),或者由次主體代替致使主體出現(xiàn)在補語位置上。無論是動詞語義功能的變化,還是致使主體、客體句法位置的改變或者某些成分的隱現(xiàn),這些調整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應歸結為構式的語義表達需要,這也能回過來再次證明主觀歸因構式在漢語中是不依賴于詞匯和其他構式而客觀存在的。
主觀歸因構式是漢語中一種特殊的致使表達形式,它體現(xiàn)了說話人對致使情景的主觀判定,不是將致使結果歸責為最直接、最客觀的原因,而是出于一種主體免責的心理,將致使因歸咎在與致使結果有相關性的某一致使客體上。致使結果對于主體來說是超預期的,而且通常為消極性結果。正是由于這種構式義的要求,使得主觀歸因構式有不同于客觀歸因構式的句法安排:將致使客體至于句首,致使主體以被使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動詞后,或者干脆不出現(xiàn)在句子結構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次主體。而句子中的詞語的語義關系和功能也發(fā)生了變化,動詞的動作義已弱化甚至脫落,只表示致使方式出現(xiàn)在構式中,實現(xiàn)了新的功能。主觀歸因構式是人類語言主觀性的又一例證,是不同于客觀歸因構式的特殊表達形式,它在漢語中大量存在,值得繼續(xù)深入研究。
注 釋
①顧陽、何元建、沈陽(2001)稱為“反轉使役結構”,認為句子中包含一個“反轉性謂語”。郭姝慧(2006)認為是動詞施事和受事論元在句法位置上的倒置,稱為“倒置致使句”。
②周紅(2005)稱其為“客體歸因句”,與此相對的是“主體歸因句”及“事件歸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