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靜慧

柯倩婷的生命中曾時?；仨懼鴥蓚€棄嬰的哭聲，直至這些聲音承載的內(nèi)容被理解，并融入她的人生意義和追求之中。這個長發(fā)、清秀，聲音和氣質(zhì)透著溫婉的文學博士、大學副教授同時還有另一個身份——“出柜”的女權主義者。

“柯老師特有傳統(tǒng)女性味道?！痹谥猩酱髮W中文堂會議室，鄭楚然“吃吃”笑著。她頂著一頭紅色短發(fā)，青春、張揚，肆無忌憚地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啃干脆面?！拔沂且粋€‘酷兒（Queer，雙性戀）?！彼鲃颖┞蹲约旱男匀∠?，又愉快補充，“很多男生喜歡我。”她和柯倩婷是師生，跨越了幾個代溝的兩代人，思維方式乃至感情觀都迥然不同。然而，一個普世的價值追求使她們間產(chǎn)生了超越表層社會關系的深刻連接。

周四下午兩點，鄭楚然推開柯倩婷辦公室的門。雖然去年已從中山大學畢業(yè)，她還是常常出現(xiàn)在這里，與那些和她同樣年輕的女孩子們開會，籌劃新的行為藝術方案。一會兒，卷卷、太陽等更多女孩也來了，都往這邊張望，因為所有人都忘了帶會議室鑰匙。

柯倩婷嗔道，“糊涂蛋”，她沒參加女孩們的聚會，卻想辦法為她們開了門。

過去一年多里，中國爆發(fā)了一系列密集的性別事件：“占領男廁所”、地鐵“我可以騷，你不能擾”、“砍斷咸豬手”、“校長開房找我”——鄭楚然、梁小門、李麥子等一批年輕女孩都是個中先鋒。逐漸覺醒的女生們抱團合力，向男權文化發(fā)起一次又一次的挑戰(zhàn)。

很棒不是嗎？這似乎是一個女權主義話語權崛起的時代。然而只有行動者自身清楚，與欲要撼動的強大“對手”相比，她們?nèi)允枪陋毜摹?h3>遇上艾曉明

直至考上中山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柯倩婷都未想過自己會成為女權主義者。然而轉(zhuǎn)化的發(fā)生卻又那么自然。1999年，她開始寫碩士論文，導師是中大中文系教授艾曉明。

艾曉明還有另一個身份——著名女權主義者、性別研究專家。

“這是我生過養(yǎng)過的身體，是我的乳房我做母親的明證；來找我吧，放過小學生，放過葉海燕！”2013年5月30日，一條微博爆紅網(wǎng)絡，附一張手持大鐵剪、赤裸上身的女性照片。照片上裸露的，正是艾曉明年屆60的身體和她的乳房，目的是聲援5月27日舉牌抗議海南萬寧“校長帶小學女生開房”后，被廣西博白縣警方以“故意傷人”為由行政拘留的妓權運動者葉海燕。

微博迅速被瘋轉(zhuǎn)，不出數(shù)日，中國網(wǎng)民都認識了一位“出位”的退休女教授：她“年老色衰”，卻赤身裸體、手持剪刀、充滿憤怒。

她說：“我的乳房既不堅挺也不豐滿，完全沒有成為欲望對象的資格……但這就是被遺忘的常識和真相：這是我生過養(yǎng)過的身體。你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不是？”

她說：“我拍這張照片時沒有悲情，我的剪刀在說話。”“我就要秀那把剪刀，我想要所有想帶小學生開房的校長記住那把剪刀?！薄白屛覀冏龃笕说恼驹谛∨⑶懊?，挺直了站著，穩(wěn)穩(wěn)地握住那把剪刀：開房找我，做掉你。”

艾曉明剛烈、鋒利、尖銳，一貫如是。早在10多年前，她的女權主義思想就如同她手里那把剪刀，在主流社會中異軍突出，無論崇拜、支持、恐懼，還是反對她的人，都無法掩蓋其力量與鋒芒。

而當溫婉遇上鋒銳，注定要產(chǎn)生一些化學反應。

與艾曉明相反，曾經(jīng)的柯倩婷聰明、懂事、隱忍，符合社會主流審美?！拔业睦霞以诨浳鬓r(nóng)村，性別觀念非常傳統(tǒng)，重男輕女思想無處不在，人們千方百計追生男孩，女兒一錢不值?！彼f。這意味著，成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女孩不得不早慧而懂事，尤其當她竟敢對自己的人生懷有抱負。

柯倩婷覺得自己還算幸運，她有一個思想比較開明的父親，愿意供養(yǎng)她上學到初中畢業(yè)，而當?shù)睾芏喔g的女孩早就輟學了。但也僅此而已。從幾歲大開始，男孩們盡情享受童年，她起早貪黑讀書，因為知道自己是女孩，只有順利考上中師，再保送師范大學，才有可能繼續(xù)學業(yè)而不需家里供養(yǎng)。

畢竟，相對于由社會文化鍛造的強大環(huán)境力量而言，早期單一的生命個體顯得太過弱小。

1999年，艾曉明剛剛開始進行文學中的性別研究?？沦绘米冯S導師，也一頭扎了進去，不曾想，研究過程中接觸到的大量婦女運動歷史及性別理論，令她內(nèi)心受到極大震動。

塵封的生命體驗浮出水面。

“我在小時候，心靈經(jīng)歷過兩次重大沖擊?！彼貞?，“一次是上小學時，天沒亮我已經(jīng)去到校外，寧靜的清晨中隱約聽到嬰兒微弱的哭聲，原來附近有個棄嬰。這令我心神不寧，接下來每天都跑去看。有人給她喂奶，可是一直沒人把她抱走。我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她穿得挺好，不是貧窮家庭丟出來的?！?/p>

“另一個也是棄嬰，被丟在我們村口豬肉檔的豬肉臺上，被屠夫領回去了。于是大家都管她叫‘豬肉妹。那些年我總在想，不知長大后的她聽著這個稱呼，內(nèi)心是什么感受?！?/p>

相比起傳統(tǒng)思想潛移默化的日常性侵蝕，這是兩個直接與生命相關的事件，更具心靈穿透力。幼小的柯倩婷無法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事。

“難道只是生命的偶然？”震蕩與疑問就像種子，深深地埋進內(nèi)心。

而性別理論研究，不僅使童年的這些經(jīng)驗得到理解，也在她面前打開了一片遠比粵西鄉(xiāng)村遼闊的天地。2002年，柯倩婷考上中山大學比較文學專業(yè)博士，繼續(xù)跟隨艾曉明發(fā)展“文學與性別”跨學科脈絡。

“新媒體女性”

“陰道，我說出來了。陰道，我再說一遍……我們在教室里說、在學術研討會說、在寢室說、在聚會中說；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們愿意到全國各地巡回演出說……我擔心人們?nèi)绾握f‘陰道這個詞，我更擔心人們不說這個詞。人們不去說的事物，它就不被看見、承認和記憶。我們不說的東西成為一種秘密，而秘密則導致羞恥、恐懼和神秘……”

2003年一整年，柯倩婷都在跟著艾曉明排演美國先鋒劇《陰道獨白》。這是劇作家、詩人及行動主義者伊娃·恩斯勒自編自演的單人劇，她以“陰道”這個意象，挑戰(zhàn)性地、直言不諱地帶入了包括性歡愉、性工作、多元性、性態(tài)度、性解放、性權利、反對暴力等一系列性別問題。

“陰道”、“高潮”、“同性愛”等刺激性的字眼不斷拋出，《陰道獨白》每次演出，都給觀眾帶來極大的震撼——還有極大爭議。

10年過去，中大現(xiàn)在仍然每年排演這部話劇，只是艾曉明已退休，演出者有的是柯倩婷的學生。

中國是一個號稱“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國度，這里卻從未經(jīng)歷20世紀六七十年代發(fā)生在歐美的社會性的女權主義覺醒。有人說，直至進入21世紀，中國社會的女權意識仍僅局限在學術界。

是，也不完全是。

從《陰道獨白》的排演，黃靜案、鄧玉嬌案的追蹤，到紀錄片的拍攝，艾曉明從來不是一個安坐學術殿堂的學者，她帶領學生們，隨時準備著突入社會行動，在公眾面前撩開社會性別問題的遮丑布。

“艾老師一有機會就到處‘搞搞震。”廣州新媒體女性網(wǎng)絡負責人李軍調(diào)侃。她本是一家報紙的深度記者，也是一個被艾曉明“拉下水”的女權主義者。

“如果不是接手了艾老師扔過來的一攤子‘破事，我現(xiàn)在應該是一個時尚雜志的負責人吧。我以前挺喜歡這玩意的?！?/p>

2004年，艾曉明協(xié)助英國領事館搞媒體性別培訓項目，第一次培訓在一個酒吧，進行正酣，她突然說：“你們（對女權主義）都挺有認識的，干脆組一個核心小組，自己折騰吧?！碑敃r大家推舉了10來個編輯記者作為召集人，項目命名為“新媒體女性”。

“沒想到活動進行到第二次，就剩下我一個人在搞了?！崩钴娕闹雷诱f。

最讓她哭笑不得的是，兩年前有一次碰到艾曉明，艾瞪大眼睛對她說：“李軍啊，想不到這破玩意讓你折騰了這么多年，你怎么還在折騰？”

“她其實是懶得摻和這事，所以丟過來，我也不知怎么就進去了?！?/p>

其實李軍心里明白，“新媒體女性”只是一個契機，真正令她拍案沖冠，決意走下去的原因，是憤怒——對媒體一元思維的憤怒。

2005年，北大小語種招生分數(shù)事件引爆，當年分數(shù)線為文科男生590分，女生598分；理科男生619分，女生636分，遭到女生家長強烈抗議。著名評論員鄢烈山隨即發(fā)表一篇評論。

“我曾對偏重死記硬背功夫的應試教育導致的女生考分優(yōu)勢憤憤不平多年……廣州市每年高考的‘狀元，絕大多數(shù)是女生，我就斷定這對我們男人太不公平了。強調(diào)循規(guī)蹈矩的教育、偏重于死記硬背的考試，顯然更有利于女生?！?/p>

“北大的小語種，以后要從事外交事務，如果與那些‘小語種國家辦外交的都是女人，她們是代表女兒國還是代表中國？”——鄢烈山《為北大招生辯護：這不是性別歧視》

“我出離憤怒！”李軍說，“通篇都是對女性的侮辱?！笨赐戤斕斓膱蠹垼R上找到任職報紙的評論部領導，要求發(fā)表反駁性評論。然而兩個多小時過去，對方不為所動，責任編輯則給李軍轉(zhuǎn)發(fā)了來自其他學者和評論者的幾萬字反駁。“他的意思是，不只是你，很多人都在抗議，我都不登?！?p>

“我很生氣很生氣，你們不登我就到處貼?！崩钴姎獾孟駛€賭氣的孩子，她寫了一篇自謔“又臭又長”的反駁評論，四處張貼，群發(fā)給她手里的幾百個郵箱地址。最后，上海一家報紙節(jié)選刊登了這篇文章。

“同期還有一件事，《婦女權益保護法》修訂，他任職的報紙又發(fā)表個論《性騷擾立法無厘頭》。”這次，李軍想發(fā)一篇“來信”表達不同聲音。再次被拒。

這兩件事儼然一個分水嶺，使她決意將媒體性別培訓正兒八經(jīng)地做下去。

“一開始她沒有經(jīng)驗，雖有心做，人慢慢竟散了?！币晃辉缙趨⑴c“新媒體女性”的記者說。但李軍有旁人意想不到的韌性。她上博士課程班“充電”；又加入報社深度部，親身在市場化媒體任職調(diào)查記者。

幾年后，半死不活的“新媒體女性”重新一點點活絡起來：開辦講座、沙龍、研討會，聯(lián)署，開新聞發(fā)布會，性別主題展覽……

“我們屢屢做這些活動，都會有些同行過來聽，有些人漸漸就接受了從性別角度來解釋一些新聞事件，將其體現(xiàn)在自己的工作當中?！?/p>

“然而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達到真正改變主流媒體的目標。新聞業(yè)的典范長期被男性把持，很難通過幾個行動即時發(fā)生改變?！?/p>

回顧這些年的工作，她并未滿意，更多時候，是感到前路艱辛而孤獨。

登場，青年行動派

“相對于其他社會運動，女權運動的同盟軍遠遠不夠?！崩钴姼锌?，“要推動社會變化，需要各種各樣不同類型的人共同發(fā)力?！?/p>

這同樣是柯倩婷的感慨。從2003年到2010年，她和中山大學的師生們每年都在做大量研究、教育、倡導等日常性工作，也搞了很多諸如“校園影展、戲劇、講座、工作坊”等活動，但盡管如此，“影響只局限于校園，很難走出去”。

直到女權青年行動派和行為藝術方式相繼粉墨登場，這個局面方一定程度上得以打破。

2009年底是一個轉(zhuǎn)折點。11月16日聯(lián)合國反對針對婦女暴力行動，中大師生與藝術家合作，先后籌劃了以“反對整形美容”為主題的藝術空間，以及地鐵“快閃”行動，大量媒體跟蹤報道?！坝纱宋覀円庾R到，透過行為藝術及媒體合作，性別話題其實可以走向社會，引起更廣泛的關注。”

“拍得好看吧？”鄭楚然向記者展示了一張“開房找我，放過小學生”的照片，里面的她中性打扮，手執(zhí)鐵錘蹲在地上，有一份頹廢之美。

“我的人生準則是‘一定要好玩！”她是熱衷行為藝術的新生代，在行動中同時追求趣味與價值體現(xiàn)。

2012年2月19日，廣州越秀公園附近一所公廁外，幾名20來歲的女大學生正在男廁所旁排隊，有的手上還舉著牌子，上書“關愛女性，從方便開始”。

事實上，“占領男廁所”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行為藝術，目的是推動公共政策調(diào)整，增加女廁位比例。發(fā)起人李麥子是長安大學大四學生，鄭楚然也參與其中。

行動很成功，不僅布局周全、訴求明確，迅速得到輿論響應，“還有一個很大的突破，就是成功利用微博平臺，對外界的質(zhì)疑迅速作出回應。”柯倩婷說。

更重要的是，這兩年，越來越多像她們這樣的年輕女孩加入女權主義陣營，并活躍在行動第一線。和上一代不同，鄭楚然的生命并未受過性別相關的重大沖擊，自發(fā)“覺醒”，也許僅是因為生于一個信息更發(fā)達，思想更自由的年代。

去年，她染了一頭紅發(fā)，原因是從未染過，好玩。

李麥子則是一名“拉拉”，她認真地問：“你們雜志能不能說我是同性戀？”

平常的麥子不按常理出牌，從小憤青，喜歡打架，“打不過男生就打女生”。

在北京地鐵站，她拉著記者沖過安檢口，向追上來的安檢員堅決地說：“不檢”、“不檢”！“我從來不順從地鐵安檢，這是對公民權利的侵犯?！?/p>

而對于加入女權行動，她有非常嚴肅的思考。“早期參與公益，主要是做同志活動。后來卻發(fā)現(xiàn)，同志圈里也存在性別權力問題，男同壟斷了大部分資源和話語權，女同則背負著性傾向和性別的雙重負擔，走在邊緣的邊緣——必須把女權運動搞好，‘拉拉才能找到出路?！?/p>

麥子的言論對女同圈造成了不小沖擊，一些“拉拉”因而從同志運動轉(zhuǎn)戰(zhàn)女權?！疤枴本褪瞧渲兄?，現(xiàn)在她干脆跑到廣州打零工，跟鄭楚然混在一起。

占領男廁所之后，青年行動派又發(fā)起了“我可以騷，你不可以擾”、“光頭行動”等一系列活動，無一不受媒體青睞，引發(fā)一波又一波的公共話題。

近10年的女權運動鮮少有這么熱鬧的時期。

對于青年行動派的崛起，“我當然很高興啊，”柯倩婷語氣興奮，“我太喜歡她們的行動力了！”“她們對事件反應的速度非常快。我不具備這個能力，總覺得要先想周全，往往就滯后了。”

確然，當新生代崛起，論大膽、創(chuàng)意、反應和吸引媒體關注的能力，中青代女權主義者甚至顯得有點與時代脫節(jié)。

然而，假如因此就以為女權群體已經(jīng)羽翼豐滿，則未免太過樂觀。

“一個行動的發(fā)起可以很快，但要真正推動公共政策的改變，需要很多人長時期地做很多專業(yè)工作，理論研究，方案起草、提交?！崩钴姲欀碱^。在她看來，青年行動派補充的，只是女權運動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中國女權的本質(zhì)，仍然是弱勢而孤獨的。

“在歐美，每個領域都有很多女權主義者，醫(yī)生、律師、政治家等，在他們的專業(yè)領域上發(fā)揮作用。但在中國，只有少數(shù)學者、一些年輕人、幾個律師?！?/p>

“我說，你們都應該‘出柜。”她一直希望尋找更多同盟，鍥而不舍地游說那些對兩性平權有所追求的中產(chǎn)階層。然而，真的“很難”！

作為老師的柯倩婷則擔心，女孩子們畢竟太過年輕，當她們對社會事件迅速作出反應，并形成行動方案時，未必已對問題有周圓的論述。假如表達不當，容易令公眾對行動的初衷產(chǎn)生誤解。

在這些方面，新老兩代的女權主義者亟需形成互補。

現(xiàn)在她們的關系是這樣的：女孩們發(fā)起行動前，先去“采訪”柯倩婷，請她提供相關的性別理論與邏輯，使行動變得更有層次。而行動一旦遇到外界的質(zhì)疑和反對，李軍則會拿起她的筆，撰文力挺。

這樣的同盟關系，當然還有點單薄。

然而這就是當下的現(xiàn)實?！肮俜皆缫寻言摯罱ǖ目蚣芏冀ㄆ饋砹?；民間力量支持婦女運動的更少?！薄爸袊纳鐣\動其實也是男權的?！崩钴娮詥枺澳悄愕降走€能與誰同盟？可能誰都不是最終的合作者?！?/p>

就先暫時“孤獨”地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