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重拓
一直被嘲笑為“居酒屋獨立論”的“沖繩獨立論”成為一項公開討論的學術題目,是當代沖繩思想界上的一個轉機。
沖繩縣內的主要媒體對此采取了友好的態(tài)度,表明對“獨立論”一貫淡定的沖繩人在意識上出現(xiàn)了某種變化。日本本土的媒體對此沒有加以充分注意,但《朝日新聞》的評論談到了日方的責任,認為“琉球獨立論”是日本本土的民主主義和民族主義所養(yǎng)育的。
“琉球獨立論”在戰(zhàn)后沖繩思想潮流下一直存在著,不過由于政治經濟方面的結構性問題,除了特殊情況之外該思想從沒有獲得廣泛的支持。雖然“獨立論”如今似乎還無法代表沖繩縣民的意志,但要注意到這里充分表現(xiàn)出的現(xiàn)實意義,即以基地與和平等具體生活問題為前提的那一面。實際上,對于普通的“大和人”(沖繩人對日本本土人的稱號)來說,“琉球獨立論”的存在是一個難以理解、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因為在日本國民的眼光里,沖繩縣只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南島觀光地而已,本土人(包括筆者)對沖繩的歷史和現(xiàn)狀的理解很有限。而且隨著日本社會右翼化的逐漸發(fā)展,不顧沖繩而只論所謂“國家利益”的潮流也致命地損害著日本和沖繩之間的信賴關系。
很明顯,琉球民族的獨立運動的前提在于被殖民化的少數(shù)民族的身份。筆者認為,與其他“琉球獨立論”一樣,該學會的“獨立論”也受崇拜神圣的“民族獨立”理論的局限,因為他們往往拘泥于近現(xiàn)代的“民族國家”(nation state)框架之內而進行思考。但回顧上世紀的民族獨立和分離的流血史就知道,民族獨立的風險是很明顯的。該學會的發(fā)起人應該充分認識到這一點,先于具體實踐首先仔細研究獨立的風險本身,以把獨立的風險降到最低點。這些發(fā)起人在沖繩內外所面臨的個人風險并不少,尤其是在日本本土生活的學者們可能面臨的極端分子的威脅。
1970年前后,在日美兩國關于《返還沖繩協(xié)定》推進談判的情況下,當時大部分沖繩人試圖通過“復歸”日本脫離美軍政府的支配,并組織了大規(guī)模的所謂“祖國復歸運動”。在這種潮流下,一些知識分子對日本及“復歸運動”本身采取懷疑的態(tài)度,但同時也跟獨立派保持距離,開始進行所謂“反復歸運動”。文藝批評家仲里効把川滿信一、新川明和岡本惠德稱為“沖繩的魔三角形”,因為這3位思想家在該運動上發(fā)揮了關鍵性的作用。
琉球是無法依靠軍事力量來保全的。把琉球變成亞洲人相互交流的中心,加強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信賴才是琉球的有效安全保障。
遺憾的是,在1972年沖繩返還日本后,這些人的思想工作一直被忽略。川滿信一1981年6月在《新沖繩文學》上發(fā)表了《琉球共和社會憲法C私(試)案》,主張和平的實踐和國家的廢除等,將“反復歸論”發(fā)展到“沖繩自立論”。
值得注意的是,在“琉球民族獨立綜合研究學會”的發(fā)起人名單里有新川明的名字,但沒有川滿信一(岡本惠德于2006年去世)。雖然并不否定沖繩獨立的可能性和重要性,但川滿信一似乎跟琉球獨立運動及其核心的琉球民族主義一貫保持距離。川滿信一為何躊躇于參與琉球民族獨立運動呢?這可能是由于“琉球民族”這概念本身的幻想性。出生于宮古島的川滿信一對沖繩內部的歧視有所體會,因此能夠看到琉球民族主義的虛構性。
2013年5月8日《人民日報》上發(fā)表的《論<馬關條約>與釣魚島問題》在日本本土立刻受到了矚目,尤其是其結尾的一句話,“歷史上懸而未決的琉球問題也到了可以再議的時候”,被日本的中國威脅論者常常引用以說明他們的觀點是對的。沖繩的主要媒體也對該文持批判態(tài)度,比如5月12日《琉球新報》社論說,“琉球曾在中國冊封體制下是歷史事實,但這是以外交儀禮為主的朝貢關系,并不是屬國”,并把“再議”的主張稱為“對歷史的隨意歪曲”。不過,筆者認為這種批判不太合理,因為《人民日報》文章使用的是“藩屬國”提法,而不是“屬國”,基于近代西方帝國主義體系的后者與基于更悠久更和諧的東亞冊封體制的前者在歷史意義上完全不同。
批判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民族主義很簡單,但批判地分析自己及其體內變成血肉的文化或歷史意識并不容易。對于日本本土人來說,回顧東亞近現(xiàn)代史時最難的是如何理解日本崛起的光明和黑暗之問題。不用說,在無情的歷史潮流上,一個“民族”的繁榮與衰落是常常重演的題目,上世紀的中國之衰落與日本之崛起,本世紀的日本之衰落與中國之崛起也是如此。遺憾的是,日本人不敢直視現(xiàn)實,甚至拘泥于“亞洲第一”的百年夢并固執(zhí)地拒絕醒過來,至今無法克服對中國的優(yōu)越感。在這種情況下,以《日本國憲法》為思想支柱的戰(zhàn)后日本社會也開始出現(xiàn)了結構性的轉變,去年年底日本自民黨取得政權之后,修改憲法第九條的和平原則變成很現(xiàn)實。隨著沖繩在東亞戰(zhàn)略上的角色受到矚目,日本對沖繩的美軍和自衛(wèi)隊的依賴也逐漸擴大,這樣下去的話,日本政府很可能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那樣,不顧“沖繩戰(zhàn)役”的歷史教訓要求沖繩縣民為了保護日本本土再次做出犧牲。
不過,日本政府無論如何要求,將約10萬人民犧牲的那場戰(zhàn)役牢記在心的沖繩人應該不會老老實實地服從。面對日本本土強加的這種極為不公正的非國民待遇,沖繩人感到憤怒也是理所當然的。“琉球民族獨立綜合研究學會”為了保護自己而開始認真地考慮沖繩獨立的問題并不算勉強,該學會的《趣旨書》里寫道:“日本人還想以犧牲琉球,換取‘日本的和平和繁榮。如果這樣繼續(xù)下去,我們琉球民族今后至子孫后代也無法獲得和平生活,并未免繼續(xù)懼怕戰(zhàn)爭的威脅?!边@句話很有道理,令人深思。從這里看到,基于《日本國憲法》的和平主義與基于日美安保條約的沖繩美軍基地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實際上,在日本本土上這個事實往往被忽略,連高呼擁護憲法的日本本土左派知識分子也傾向于回避正面討論該題,而且以獨立運動的形式出現(xiàn)的琉球民族主義之系譜,對不擅于處理民族問題的左派來說是一個難題。不過,假定說琉球民族主義本身里也存在著結構性問題的話,正如川滿信一所試圖那樣,立足于超越近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框架的立場來從事“自立論”等思想實驗很有意義。
不可忽略的是,無論“獨立論”還是“自立論”,它們的學術、政治和思想活動的主要目的都是維護沖繩的和平,但正如沖繩艱難的近現(xiàn)代歷史所顯示出來的那樣,沖繩人對和平的渴望往往被日美兩個大國所壓制。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的崛起對沖繩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呢?這是沖繩人早晚要認真考慮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