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的首要議題是立場問題。站在什么立場解讀文本,是判別文學批評好壞真?zhèn)蔚闹匾獦藴?。我以為,最本色的文學批評應該站在審美的立場,在此前提下投入豐盈的生命體驗?;诿缹W分析的文學評論,才可能產生顛撲不破的說服力。而這種美學分析在本質上仍是從人性、從生命出發(fā)的文本解讀。
批評寫作是很純粹的寫作。它排除任何世俗功利,只聽從于批評家自己內心的聲音。批評家應該是一個真誠的審美感受者,他的文字直指內心,是其審美閱讀中生命體驗的結晶。因此,文學評論容不得半點虛偽和矯情,更不能屈服于來自批評主體之外的任何壓迫。哈羅德·布魯姆告誡我們:“清除你頭腦里學院的虛偽套話。”他看到當代批評的迂腐虛偽和卑躬屈膝的作風,而這種批評之風正是當前批評界的主流。盡管我反對布魯姆“為任何意識形態(tài)而讀等于根本不讀”的極端觀點,但他對文學閱讀的生命投入和專業(yè)眼光令我感佩。正是像布魯姆這樣的“邊緣”批評家,為文學批評生態(tài)注入更多的活力。文學批評不是學術語匯的羅列與組合,而是從生命出發(fā)的詩性言說。偉大的文學往往從生命出發(fā),鑄就深刻的靈魂。而卓絕的文學批評同樣也洋溢著生命的氣息,具有靈魂的刻度。那些字字含情、句句生痛的真批評,只能來自靈魂深處的潛對話。這種對話主要在批評家、文本、作家三者之間展開。批評家應該是尖銳的人,他既能窺見文本的細微層次,又能探入作家靈魂的最深處。只有洞悉作家創(chuàng)作中靈魂的裂變歷程,批評家才深刻理解了作家,真正把握了文本的核心。所以,只有親臨林白曾生活的那個公園,去感受滿地落葉的體溫,去聆聽那清脆的跑步聲,去凝視那天鵝湖面的死水微瀾,《亞細亞公園》中老頭的死才更加強烈地震撼了我,那種精神毀滅的悲劇才顯得那么洞穿心肺。
布魯姆還奉勸我們,搞文學批評,離學院環(huán)境越遠越好。我想,遠離學院并不等于拒絕科學尺度,盡管文學批評不是學術研究,卻也少不了學術研究的頭腦。強調生命刻度也并不意味著放棄理性眼光,而是把高貴的理性投注到一種審美體驗的張力之中。偉大的藝術作品總是內蘊著精神的撕裂感,而深刻的文學批評常常建立在對這撕裂感的審美感受之上。這個過程中,作為讀者的批評家把全部身心投入戲中充當角色,與作家一同遭遇靈魂掙扎和內心煎熬。通過緊張的閱讀,只要你對自身存在感到焦慮,就意味著你走進了文本的深層世界。這種層層旋入的閱讀,不僅是對作家創(chuàng)作心路的還原,更重要的,文本中那些被遮蔽的部分在隱約中探出頭來。
閱讀中的審美發(fā)現(xiàn)通常根植于批評家對文本本身的細讀,同時伴隨著對作家藝術靈魂的跟蹤。而作家內心的裂痕與痛點,往往就在這種雙向交流中被窺破。閱讀《蛙》時,我們看到作家靈魂搏斗的殘酷場景?!锻堋返淖髡呤莾蓚€莫言疊加而成的敘事者,疊加不是簡單的合二為一,其中包含了對峙、交鋒、妥協(xié)等過程。正如恩格斯對歌德的偉大和渺小的深刻洞察,在對“姑姑”的態(tài)度上,我們也發(fā)現(xiàn)作者意識中廟堂和民間相交織的矛盾立場。作者靈魂分裂為兩個人格,一個是世俗中的莫言,一個是作為藝術家的莫言,正是這兩個莫言的糾纏不休產生了這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