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弦琵琶起源于中亞, 它在印度“發(fā)育完成”之后傳到了龜茲,又經龜茲傳入中原,中原人就按其傳來之地又使用了“龜茲琵琶”、“胡琵琶”等名稱。龜茲五弦琵琶又從中原東傳日本,今在日本還保存著當時留下來的兩件實物:一件是五弦琵琶,另一件是《五弦琴譜》。從現(xiàn)存日本的《五弦琴譜》來看,可以說本譜是伴隨著龜茲五弦琵琶在我國唐朝時東傳到日本的,故譜中樂曲可以說基本上都源自中國?!段逑仪僮V》中的樂曲,雖然基本上都是中國古代的五弦琵琶曲,但此卷樂譜并非原版譜本,而是經由日本佚名五弦琵琶家抄錄編輯而成的;《五弦琴譜》中還含有數(shù)首西域古曲。
[關鍵詞]五弦琵琶;龜茲琵琶;《五弦琴譜》;西域古曲
[中圖分類號]J632.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04-0034-04
一、龜茲五弦琵琶來自印度
五弦琵琶簡稱“五弦”,是一種具有五條琴弦和梨形音箱的琵琶類撥弦樂器。關于五弦琵琶的起源,日本林謙三在《東亞樂器考》一書記載:“五弦,正名應該稱五弦琵琶,乃是具有五條弦的琵琶,和伊朗系的四弦琵琶同出于遠古時代的中亞地方。由于分化發(fā)展的路徑不同,遂于外形、演奏上這兩系的琵琶之間有著明確的幾個區(qū)別特點。就是:四弦琵琶生長完成在西亞,特別是伊朗地方;而五弦是發(fā)育完成在印度地方的。”“正倉院藏的五弦,早為好古家所注目。美術史家大村西崖認為其形近似印度古美術里所見樂器。他在《正倉院小志》中說:五弦當是印度系的琵琶。所謂印度古美術者,如阿摩羅縛底塔的浮雕(第2世紀后半)所刻?!雹?/p>
阿摩羅縛底塔的浮雕
五弦琵琶在印度“發(fā)育完成”之后又傳到了龜茲?;粜癯踉凇缎陆魳肺奈锞C述》一文中說:“五弦琵琶,源于印度的古老樂器。最早的圖像可見于印度阿牟拉瓦底大塔欄的佛傳石雕中,年代約在公元2世紀。龜茲早期石窟壁畫已出現(xiàn)五弦琶琶,且延續(xù)時間很長,晚期壁畫里依然可見。龜茲五弦琶琶的音箱為梨形體,腹窄而細長,頂部輪槽為三角形,克孜爾第8窟伎樂天人手中,所執(zhí)五弦琶琶形象清晰,尤為中外音樂史學家矚目?!雹冢ㄒ妶D2)
我們從林謙三、霍旭初提供的圖像資料可以看到,印度五弦琵琶和龜茲五弦琵琶在結構上是完全相符的。
二、“龜茲琵琶”、“胡琵琶”都是五弦琵琶的別稱
五弦琵琶從印度傳到龜茲之后,又經龜茲傳到了中原。中原人就按其傳來之地使用了“龜茲琵琶”、“胡琵琶”等名稱。我們從以下史料可以知道,所謂的“龜茲琵琶”、“胡琵琶”都是五弦琵琶的別稱。
《通典》記載:“龜茲樂者,起自呂光破龜茲,因得其聲。呂氏亡,其樂分散。后魏平中原,復獲之。有曹④婆羅門,受龜茲琵琶于商人,代傳其業(yè)。至于孫妙達,尤為北齊文宣所重,常自擊胡鼓和之。”⑤
《北史》云:“武平時……其曹僧奴、僧奴子妙達,以能彈胡琵琶,甚被寵遇,俱開府封王。”⑥
上述史料說明,呂光在公元384年破龜茲之后,雖得龜茲樂,但又隨著“呂氏亡”而散佚,至后魏平中原(約436),龜茲樂失而復得。此后,宮廷樂師曹婆羅門從龜茲商人那里學得龜茲琵琶,他將琵琶技藝傳于其子曹僧奴,曹僧奴又傳子曹妙達。曹僧奴、曹妙達父子二人既為北齊文宣帝高洋(550~560在位)所重用,后又在北齊武平(570~575)時都受到了后主高緯“開府封王”的寵遇。這里,《通典》、《北史》說的是同一件史實,但對于曹氏祖孫三代所用樂器,前者說是“龜茲琵琶”,后者說是“胡琵琶”,可見它們說的都是同一種樂器,只是用了不同的名稱而已。
同樣的情況亦出現(xiàn)在《隋書》和《舊五代史》的記載中。
《隋書》記錄柱國沛公鄭譯的話說:“先是周武帝時,有龜茲人曰蘇祗婆,從突厥皇后入國,善胡琵琶。聽其所奏,一均之中間有七聲,因而問之,答云:‘父在西域,稱為知音,代相傳習,調有七種?!云淦哒{勘校七聲,冥若合符……譯因習而彈之,始得七聲之正……譯遂因其所捻琵琶,弦柱相飲為均,推演其聲,更立七均,合成十二,以應十二律。律有七音,音立一調,故成七調十二律,合八十四調,旋轉相交,盡皆和合。”⑦
《舊五代史》則說:“沛公鄭譯,因龜茲琵琶七音,以應月律,五正、二變,七調克諧,旋相為宮,復為八十四調。”⑧
以上《隋書》、《舊五代史》所說的也是同一件史實,這又進一步證明蘇祗婆、鄭譯所彈的“胡琵琶”、“龜茲琵琶”是同一種樂器。
上述兩則史料只說了“龜茲琵琶”和“胡琵琶”是同一種樂器,但琵琶有四弦、五弦之分,何以知其所說言“龜茲琵琶”和“胡琵琶”一定就是五弦琵琶呢?關于這一點,唐末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提供了有力的證據:“右件二十八調,琵琵八十四調方得是。五弦五本,共應二十八調本?!雹徇@就是說,要能一次定弦后奏出二十八調的琵琶,也一定能奏出七音十二律俱全的八十四調。而能一次定弦后奏出二十八調、八十四調的,唯有“五弦五本”的五弦琵琶。由此可見,鄭譯“因習而彈之”、“遂因其所捻琵琶”而奏出八十四調的龜茲琵琶(胡琵琶),自然是五弦琵琶了。為了避免和四弦琵琶混淆,本文取上引霍旭初在《新疆音樂文物綜述》一文中使用的稱謂——龜茲五弦琵琶。
三、龜茲五弦琵琶東傳日本
五弦琵琶從龜茲東傳中原之后,又在隋唐時期傳入日本。今在日本還保存著當時留下來的兩件實物:一件是五弦琵琶,另一件是《五弦琴譜》。
日本所存的五弦琵琶,現(xiàn)為奈良正倉院藏品。此琵琶用紫檀木制成,全身鑲嵌著華麗的螺鈿、玳瑁,琴面上的捍撥部分是一幅樂手在駝背上彈奏琵琶的圖畫,極其美觀(見圖3),是一件舉世無雙的五弦琵琶珍品。
螺鈿紫檀五弦琵琶⑩
《五弦琴譜》原是日本近衛(wèi)世家祖?zhèn)鞯拈L卷古譜,現(xiàn)藏京都市右京區(qū)陽明文庫。日本政府于昭和十四年(1939)將其定為國寶。此譜樂曲《夜半樂》后署有“丑年(773)潤十一月廿九日石大娘”,卷尾又有“承和九年(842)三月十一日定”,故可認為《五弦琴譜》中所錄樂曲是在公元773~842年從中國傳到日本去的。
《五弦琴譜》目次(見圖4)所示,譜中樂曲分為“調”和“曲”兩個部分(調6首、曲22首,共28首11)。
《五弦琴譜》目次
從現(xiàn)存日本的《五弦琴譜》來看,可以說明以下幾點:
其一,本譜是隨著龜茲五弦琵琶在我國唐朝時東傳到日本的,故譜中樂曲,可以說基本上都源自中國。
本譜中所用的調名為“六種”,但因“大食調二種”為同調,故實際為“平調、大食、一越、黃鐘、盤涉”五種,此五調都和《唐會要》所載“天寶十三載(754)七月十日,太樂署供奉曲名及諸樂名”12中的俗樂調相符。 現(xiàn)將兩者列表對照如下(表1):
由表1可知,《五弦琴譜》所用的“五調”即唐代“天寶十三載七月十日,太樂署供奉曲名及諸樂名”中的五個“時號調”。但在五調中,有兩個調各有一字之差:《五弦琴譜》的“一越調”在時號調的“越調”之前加了一個“一”字;時號調“般涉調”的“般”字被寫成“盤”字(一字之差原因詳后)。
此外,本譜中以人名、地名、年號作曲名的樂曲,基本上都是中國的人名、地名或年號。如“王昭君”為我囯西漢元帝時的宮女,“何滿子”為唐開元(713~741)時滄州的歌唱家,《秦王破陣樂》的“秦王”是唐太宗李世民,“武媚娘”即武則天,“韋卿”、“薛問提”等也都是中國人的稱謂或人名。而“六胡州”也是唐代的地名?!杜f唐書·地理志》:“調露元年(679),又置魯、麗、塞、含、依、契等六州,總為六胡州?!?3由此可以看出,魯、麗、塞、含、依、契等多為胡人居住之地,故合稱“六胡州”,而五弦琵琶曲《六胡州》有可能是這一地區(qū)流傳的民間樂曲。再如《上元樂》之“上元”,是唐高宗(李治)甲戌、乙亥(674、675)兩年的年號,也是唐肅宗(李亨)庚子、辛丑(760、761)兩年的年號;《如意娘》的“如意”,是武則天登基第三年(692)的年號。
除上述的樂曲之外,其他如《夜半樂》、《天長久》、《惜惜鹽》、《飲酒樂》、《三臺》、《圣明樂》、《蘇羅蜜》、《平調火鳳》、《移都師》等,都可在我國古代文獻中考查得到曲目。因此可以斷定,今存日本《五弦琴譜》中的上述樂曲都是公元842年之前中國隋唐時期的五弦琵琶曲。
其二,《五弦琴譜》中的樂曲,雖然基本上都是中國古代的五弦琵琶曲,但此卷樂譜并非是原版譜本,而是經由日本佚名五弦琵琶家抄錄編輯而成的。
本卷樂譜的目次(見圖4),前有“五弦琵琶”的簡稱“五弦”二字,這是合乎情理的,但本譜的卷頭標題不叫“五弦譜”,而稱之為“五弦琴譜”。(見圖5)
對此,日本學者羽塚啟明認為:“本譜的內題(即目錄處)只是五弦二字,而封面的外題卻寫著五弦琴譜,末尾有承和九年三月十一日附的日期記載。外題與日期均為后筆所加,它與本文在墨色和筆跡上都不相同。年號的字跡與本文稍稍相似,但仔細辨認卻完全不同。可以看出是后人所加之筆。又,外題的字跡與本文相差甚遠,顯然是近世人的筆跡?!?4林謙三亦認為:“京都市右京區(qū)陽明文庫存有長卷樂譜,目錄(指陽明文庫檢索目錄——陳注)中作‘五弦琴譜’。這個名稱所依據的是后人題錯的標題,舊國寶目錄中以及后來的文獻均沿用了這一名稱。但正如本譜目次中有‘五弦’二字,說明此乃五弦(一名‘五弦琵琶’——原注)的樂譜?!?5
筆者認為日本學者提出的上述意見可以考慮。因為我國古代文獻中的“五弦琴”,一般是指只用五條弦的琴(今稱“古琴”)16,或謂“五弦琴”是“以五音為均”的琴17,但未見有將“五弦琵琶”稱“五弦琴”的。因此,可以認為“五弦琴譜”非原版樂譜的卷名,而是由此譜的日本抄寫者將現(xiàn)存本譜署有“丑年潤十一月廿九日石大娘”之前、之后的樂譜抄寫完成后,在合編成一個長卷時所重新定名的。
尚有一點亦可作為此問題的補充論證。
前已提及,本卷樂譜在所用的五調中,有兩個調名和相對于中國時號調的調名各有一字之差:把“越調”寫成“壹越調”,把“般涉調”寫成“盤涉調”。但這不是抄寫者的筆誤,而是刻意更改的。因為日本的十二律名中有五個律名亦取自《唐會要》所載“天寶十三載七月十日,太樂署供奉曲名及諸樂名”中的時號調。在十二律名的排列上和中國十二律名的排列有所不同,現(xiàn)列表比較如下 從上表可以看出,在中日兩國的十二律排列中,日本的“黃鐘律”對應于中國的“林鐘律”(表中第八律),日本的“一越律”和“盤涉律”對應于中國的“黃鐘律”和“南呂律”(表中第一、第十律)?,F(xiàn)見的《五弦琴譜》是由日本抄寫者本能地把原譜中國調名“越調”、“般涉”二調按日本十二律名改寫成“一越調”和“盤涉調”。由此也可以證明本譜不是中國版的原譜,而是由日本人所抄寫的長卷樂譜集。但筆者認為,“五弦琴譜”的重新命名和對“一越”、“盤涉”二調名的改動均事出有因,不能算錯,為了表示我們對本譜日本抄寫者的尊重,故還是應該予以原樣保留,僅譜中把第七曲曲名“王昭君”寫成“王照君”,這“照”字明顯是“昭”字的筆誤,似應予修正。
其三,《五弦琴譜》中含有西域古曲。經筆者查考,《五弦琴譜》不僅保存了諸多中國隋唐時期的古曲,其中還包括了《惜惜鹽》、《圣明樂》、《平調火鳳》、《移都師》四首西域古曲。這有古文獻為證:
《惜惜鹽》在我國古文獻中多作《昔昔鹽》,為西域疏勒樂曲?!稓J定皇輿西域圖志》卷40曰:“疏勒其樂有豎箜篌、琵琶、五弦、橫笛、簫、觱篥、答臘鼓、腰鼓、提鼓、雞婁鼓十種為一部,工十二人……曲調有《昔昔鹽》、《一臺鹽》之類?!?9
《圣明樂》為西域高昌之樂,后被西魏、隋、唐宮廷采用。《通典》云:“高昌樂者,西魏與高昌通,始有高昌伎。隋文帝開皇六年,高昌獻《圣明樂》曲。帝令知音者于官所聽之,歸而肄習。及客獻先于前奏之,胡夷大驚。大唐平高昌,盡收其樂,又進樂而去禮畢曲。”20
《平調火鳳》之曲名見《唐會要》,其載:“貞觀(627~649)末,有裴神符者,妙解琵琶,作《勝蠻奴》、《火鳳》、《傾杯樂》三曲,聲度清美,太宗深愛之。”21裴神符為來自西域疏勒的唐朝宮廷音樂家,他是棄木撥改用手彈五弦琵琶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短茣贩Q《火鳳》的用調是“林鐘羽,時號平調”22,這也和本曲《平調火鳳》的標題相合。
《移都師》是《平調火鳳》的“解曲”。陳旸《樂書》云:“解曲,凡樂以聲徐者為本,聲疾者為解。自古奏樂,曲終更無他變。隋煬帝以清曲雅淡,每曲終多有解曲,如《元亨》以《來樂》解,《火鳳》以《移都師》解之類是也。及太宗朝有入破,意在曲終,更使其繁促。然解曲乃龜茲、疏勒夷人之制,非中國之音?!?3現(xiàn)見本譜中之《移都師》,正好列于《平調火鳳》之后,確可視其為“龜茲、疏勒夷人之制”的“解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