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方言是語言的地域變體,不同的方言反映了不同的地域文化。①通過對方言尤其是方言中的地名詞語的探索和分析,能夠更加充分地挖掘和展示當?shù)孛褡遑S富的地域特征和文化內(nèi)涵。作為晉語的一部分,陜北方言的地名詞語不僅反映了陜北黃土高原溝壑縱橫的地理地貌,而且記錄了古代歷史上的民族遷徙、融合的蹤跡,折射著發(fā)生在這片黃土地上的農(nóng)業(yè)文明,也暗示了上層統(tǒng)治階級及下層平民百姓的某種心理愿望。
[關鍵詞]陜北方言;地名詞語;地域特征;文化內(nèi)涵
[中圖分類號]H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04-0105-03
陜北,即陜西的北部,包括延安、榆林兩個地級市,是中國黃土高原的中心地帶。這個地區(qū)的地貌類型為黃土塬、梁、峁、溝、墕,是黃土高原經(jīng)過現(xiàn)代溝壑分割后存留下來的高原面貌。由于山大溝深、交通不便,在很長一段的歷史時期內(nèi)處于封閉狀態(tài),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半徑”很小,因此形成了獨特的地域方言。陜北方言的獨特性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保留了許多古音,二是創(chuàng)造了許多非常獨特且具有地域文化特征的詞語。本文主要探討第二個獨特性中的一個方面,即從陜北的區(qū)域地貌特征和歷史文化兩個方面簡析陜北方言中的地名詞語。陜北方言詞語是指陜北方言中的詞和熟語的總和,是陜北方言的重要組成部分。陜北方言詞語中有大量地名詞語,反映了當?shù)氐牡乩砻婷?、歷史演變和人們的心理愿望。
清代學者李光庭說:“言語不同,系乎水土,亦由習俗……”②可見古人也認為一定的語言與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地方習俗、傳統(tǒng)觀念等直接相關。陜北方言詞語中的地名詞語相當活躍,成為當?shù)厝巳粘I畈豢扇鄙俚牡闹匾M成部分。地名詞語通常由兩部分組成,即專名加通名。通名部分的詞語大多反映了當?shù)刈匀坏乩淼孛蔡卣?,而專名部分則反映了當?shù)匚锂a(chǎn)特點。③
首先,通名反映陜北地理特征。陜北在地理上屬于黃土高原丘陵溝壑區(qū),在地貌上表現(xiàn)為溝壑縱橫、峁梁相接、溝峁交錯的特點。陜北人在給地理實體起名時多以“岔”、 “畔” 、“溝”、 “崖”、“墕”作為通名。反觀之,這些通名也記錄和反映了陜北的峁、梁、溝、壑等眾多的區(qū)域地貌特征。
岔:山脈或道路分岔的地方。以此為名的有綏德的土地岔、延家岔,清澗的惠家岔、葛家岔,子長的青陽岔,子洲的馬岔、南溝岔等。
畔:黃土山體的旁邊或邊側(cè)。住在土山側(cè)的地方多以畔命名。如子洲的高崖畔,綏德的薛家畔,靖邊的張家畔等。石山或石卯梁旁邊的地方則稱為石畔。神木有雷石畔,子洲有馬家石畔、侯家石畔等。
溝:山溝,地面低洼地帶。陜北溝壑眾多,以“溝”命名的地名詞語也很多,如子洲的黑梁溝、馬蹄溝、清水溝,清澗的店則溝等。
崖(陜北方言在地名詞語中讀兒化[nair], 去聲):山或高地陡立的側(cè)面。帶有“崖”的地名有:神木的花石崖,綏德的高家崖,子洲的馬崖,子長的王家崖等。
墕:兩山相連處,俗稱“墕”的地名主要集中于榆林地區(qū)。如子洲有曹家墕、佟家墕,綏德有定仙墕、府谷有王家墕等。
峁:西北地區(qū)特有的一種頂部渾圓、斜坡較陡的黃土丘陵。以“峁”為名的地名像綏德的薛家峁,神木的上榆峁、石峁,子洲的老山峁、拓家峁等。
梁:山體中間隆起的地方。以“梁”為名的地名如子洲的溫家梁,神木的老虎梁、板定梁,榆陽區(qū)的李家梁等。
圪嶗:小山或土丘之間的避風處,以其命名的地方也有不少。子洲有周家圪嶗,神木有新圪嶗,綏德有杏樹圪嶗,米脂有折家圪嶗。
圪凸(陜北方言讀[tu], 上聲):山間突出處。采用“圪凸”做地名的如清澗的牙圪凸、師家圪凸,吳堡的樊家圪凸等。另外,綏德有一個圪凸村,米脂有一個圪凸店村。
崾峴:山上或平川地勢險要地段。崾峴也寫作崾險。如榆林的孫克崾峴、安塞的佛道崾峴等。
坪:多指山區(qū)和丘陵區(qū)局部的平地或平原。綏德有棗林坪,清澗有折家坪,子洲有苗家坪、陳大坪等。
咀(陜北方言讀[tsui],上聲):大自然形成的三面環(huán)溝的地方或村莊。綏德有魚家咀、安家咀,子洲有蘆草咀、艾蒿咀,清澗有石咀驛鎮(zhèn),米脂有管家咀。
其次,專名反映當?shù)氐奈锂a(chǎn)。地名不僅能夠再現(xiàn)當?shù)氐匦?、地貌的形象,同時也能夠反映當?shù)氐奈锂a(chǎn)特點。
佳縣(原名葭縣)因縣境內(nèi)有一條葭蘆川,葭蘆叢生而得名(古人把葦芽叫葭,未出穗的叫蘆,長成后的叫葦)。據(jù)《寰宇通志》:“葭縣,奉漢圁陰縣地。內(nèi)有葭蘆川,宋即川為寨?!焙笾幂缰荩蛘癁槊???h因州名,1964年簡化為佳縣。④類似的還有府谷的野蘆溝,子洲的蘆草咀、艾蒿咀。
米脂因境內(nèi)有米脂水而得名,此地水土肥沃,盛產(chǎn)小米。據(jù)《綏德州志》記載,米脂,金縣名。本宋米脂城,以地有米脂水,沃壤宜粟,其米汁淅之如脂,故以名城。金升為縣。另據(jù)《夢溪筆談》:“鄜延境內(nèi)有石油,舊有‘高奴縣出脂水’,即此也?!雹?/p>
甘泉縣,唐天寶元年(742)設甘泉縣。據(jù)《太平寰宇記》:“甘泉在縣南巖谷上,其泉去地一丈,飛流激下,其味甘美。”⑥ 以其泉甘美為名。
紅棗是陜北的特產(chǎn),所以陜北各地都種植棗樹,以棗林、棗樹命名的地名也很多,如綏德有棗林坪、棗樹灣,清澗有棗坪里、棗山里,佳縣的棗樹溝、棗樹梁,安塞有棗樹臺,志丹有棗林坡。
榆林以當?shù)囟嘤芏妹"哳愃频倪€有安塞的榆樹灣、志丹的榆樹窯子、橫山的榆樹峁等。
神木縣,宋元豐中設神木寨。元至元六年(1869年)改神木縣。據(jù)《神木縣志》:“因巽山有神樹二株故名。”⑧
陜北各地有雉雞,這在地名中也有反映,如定邊的金雞灣、金雞灘,子洲的金雞山,這些地方據(jù)老人們說都是野雞經(jīng)常生活的地方。
除以上一些地名以外,榆林的上鹽灣、下鹽灣,也因其盛產(chǎn)鹽而得名。另外,從靖邊寧條梁鎮(zhèn)、黃蒿界鄉(xiāng)、席麻灣鄉(xiāng),清澗的石盤鄉(xiāng)等地名都可了解當?shù)氐奈锂a(chǎn)特點。
方言是語言的地域變體,是地域文化的一個顯性的標志,是地域性的語言交際手段。不同的方言反映不同的地域文化。⑨地域文化是民族文化在空間地域中以特定人群為載體的凝聚和固定。在一定意義上講,文化是指特定民族生活方式的歷史積淀,每一個民族都有著自己共同的文化。而民族文化由于歷史、地理的原因又具有地域的差異。
著名語言學家羅常培先生曾指出:“被征服民族的文化借字殘留在征服者的語言里,大部分是地名?!?⑩因為地名是各民族文化起源、行政管理的真實記錄。陜北在我國歷史上是一個重要的軍事要地。歷代王朝為了爭奪陜北這塊地區(qū),長期頻繁進行拉鋸戰(zhàn)。隨著歷史的進程,陜北漢族人民與匈奴、鮮卑、突厥、黨項、女真、蒙古等少數(shù)民族人民融合雜居、交流交往,這些為陜北文化注入了豐富而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
延安、延長、延川、宜川的某些地名就與“稽胡族”有關。“稽胡族”在北魏稱“山胡”,北周稱為“稽胡”。延安市麻洞川鄉(xiāng)與臨鎮(zhèn)分界河曲晨川,原名庫利川?!短藉居钣洝?1記載,“庫利川在(臨真)縣北一十五里。耆老云:土田沃壤、五谷豐饒。胡稱貯舊谷為‘庫利’?!?/p>
延長雷多河原名渭牙川,《太平寰宇記》載,“渭牙川在(云巖)縣北二十五里。川內(nèi)有水木,稽胡喚水木為渭牙,因此為名。”延長縣有可也村、宜川云巖鎮(zhèn)境內(nèi)原有可野寺?!短藉居钣洝?2載,“廢可野寺在(云巖)縣北一十五里,故老相傳劉薩河(為稽胡人)坐禪處。稽胡呼堡為‘可野’。四面懸絕,惟北而一路通人也?!?/p>
延川縣文安驛:北魏時曾設文安縣?!短藉居钣洝份d:“魏置文安一縣,以稽胡為淳,取‘文德以來安’之義?!?3
宜川境內(nèi)有仕望川,原名庫渦川?!短藉居钣洝份d:“庫渦川,在縣西北二十里。按《圖經(jīng)》云:川南是漢,川北是胡。胡、漢之人于川內(nèi)共結香火,胡喚香火為‘庫渦’。因此為名?!?4
從以上資料不難可以看出,宜川縣的庫渦川、延安的庫利川、延長的渭牙川是稽胡族語“庫渦、庫利、渭牙”,加漢語通名“川(陜北方言讀[t??u??,上聲)”命名的,還可以分析出當時稽胡族生活的大致區(qū)域:延川文安鮮以南、宜川仕望河以北,延安一市南泥灣以東的長條地帶。
陜北榆林、神木、府谷、靖邊等地區(qū)接近內(nèi)蒙,地名命名多受蒙語影響。如含有“海子”(海則)、“敖包”(阿包)的地名,忽代海子、大海子(榆林);巴達乃海子(靖邊);昌汗敖包(榆林)、大阿包(神木)、熬包焉(府谷)等。蒙古人把湖稱為“海子”?!对厥贰分邪呀裉斓呢悹柡c呼倫湖,稱為“捕魚兒海子”、“闊連海子”。蒙古族是馬背上興起的民族,它們對馬的區(qū)分很細致,但漠北缺水,對水域的語言非常貧乏,只用兩個詞匯“海子”(納語兒)和“河”(沐漣)統(tǒng)稱。敖包,蒙語“堆子”的意思,以石塊堆積而成,原是道路和境界的標志,后來成了祭祀山神、路神等活動的地方,這些地名沿用至今,是陜北多民族文化在語言上的一種反映。15
陜北自秦漢以來就是邊關重地、軍事要沖,也是農(nóng)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相互爭奪的要地。歷代王朝為了這塊地區(qū),曾付出了很大代價。從陜北的地名詞語中可以看出古代軍事防御布局,也可以看出陜北人民的文化心理特征。
宋時為防御突厥、西夏,在沿邊地帶擇沖要處建立一系列城、寨、營、堡組成的防御體系。含有“墻”、“城”,“堡”,“寨”的地名在陜北地名詞語中隨處可見。地名中的“墻”即指長城。含有“城”的地名,由于時代的原因,有的城址已廢,但其輪廓仍然清晰,成為陜北當?shù)氐拿麆俟袍E。如靖邊的統(tǒng)萬城,又名“白城子”,曾是東晉時匈奴族首領赫連勃勃建立“大夏國”的都城;神木的楊家城,即古麟州城,為古代邊塞著名的軍事堡壘。另外類似的陜北地名有吳旗的鐵邊城、五谷城,佳縣的朱官寨,吳起的新寨,神木的太和寨,子洲的張家寨,神木的高家堡、欄桿堡,宜川的響水堡,定邊的安邊堡,神木的解家堡,榆林的榆河堡、龍州堡、歸德堡、雙山堡,橫山的波羅堡等,這些地名有些是宋代設立的。從含有“鋪”、“驛”、“墻”、“城”、“堡”的陜北方言地名詞語中則可以看出古代在軍事防御方面的布局。
詞語是人類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陜北方言地名詞語的使用和演變映射出陜北人民的文化心理。從秦統(tǒng)一六國到清宣統(tǒng)退位,2000多年的歷史,陜北人民面臨的主要災難就是戰(zhàn)爭,連年不斷的烽煙使得陜北人民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們渴望安居樂業(yè)的生活。所以陜北方言中含有“安”、“寧”、“綏”等地名詞語,這些詞語集中反映了當?shù)毓倜駞拹簯?zhàn)爭、祈求安寧的心理。含“安”的地名有延安、安塞、安定、安邊、招安,含有“寧”的地名有順寧、撫寧、懷寧、晉寧等。另外,陜北榆林的定邊、靖邊、綏德地名中的“定”、“靖”、“綏”也有穩(wěn)定、安撫的意思。
陜北是各種文化的交匯點,陜北方言地名詞語中滲透著各種錯綜復雜的宗教信仰,至今遺留下的佛教、道教有關的地名即是有力的證據(jù)。其中許多的地名來歷與宗教有關:如黃龍小寺莊,因宋時佛教寺院圣壽寺而得名;延安市的石佛溝村,因村口石崖有佛窟而得名;還有能看出佛、道二教的地名:如反映佛教的金明寺、大佛寺(佳縣),元龍寺(延安),反映道教的三皇廟(橫山),老君殿(子洲);最后還有一些地名詞語反映陜北宗教文化兼收并蓄的特點:如天旱祈雨求龍王,生兒育女求觀音菩薩(當?shù)厝硕挤Q觀音菩薩為娘娘)。
中國人自古就重宗族、重血緣,有親屬或宗族關系的人往往聚族而居,繁衍生息。陜北地理環(huán)境差,自然條件惡劣,加之地廣人稀,社會經(jīng)濟十分落后,在生活過程中同宗族的人互相照應,共同應對各種困難。一些“家△ ”16格式的陜北地名詞語充分反映了陜北人聚族而居的生活習俗。如折家坪(清澗),張家邊(綏德),張家灣(子洲),拓家峁(靖邊),井家畔(米脂),郝家畔(清澗),蘇家畔(府谷),王家峁(橫山),王家圪嶗(洛川)。這些鄉(xiāng)鎮(zhèn)或村落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族或同姓,所以陜北地區(qū)同村或同地域的人老鄉(xiāng)觀念非常濃厚,出門在外非常團結。當然,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居民的移遷,聚居在一起的人未必都有宗族或血緣關系了,生活習俗也發(fā)生了變化,但地名詞語卻頑強地保存了下來,從而把祖先們聚族而居的生活習俗記錄下、流傳了下來。
語言和文化有著密切的關系。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是文化得以展現(xiàn)和表達的一種符號系統(tǒng)。有些社會學家甚至認為,語言是文化的基石——沒有語言就沒有文化 。17“語言文字是一個民族文化的結晶,這個民族過去的文化靠著它來流傳,未來的文化也仗著它來推進?!?8另一方面,語言又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語言和文化是共生的,從發(fā)展上看,語言與文化相互促進、相互影響。理解語言必須了解文化,理解文化必須了解語言。
方言地名詞語作為社會生活以及人文環(huán)境物化的標記,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通過探索方言地名詞語,從中可以揭示內(nèi)涵豐富的、獨特的地域文化。
陜北方言地名詞語與陜北地域文化二者關系密切。一方面,陜北方言詞語反映著陜北地域文化,透過它可以了解本地域種種文化現(xiàn)象,包括歷史交往、地理環(huán)境、生活習俗、宗法觀念、思維方式等。另一方面,陜北文化對陜北方言詞語的形成、運用和發(fā)展演變有著深刻的影響。研究陜北方言詞語與陜北地域文化的關系,可以讓我們由點及面地領會到語言和文化是如何共生共存、相互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