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秦古籍中提到之“三危山”實際并非今敦煌地區(qū)之三危山,原因在于遲至漢武帝時中原王朝才領(lǐng)有敦煌之地,以古籍中之“三危山”附會敦煌地區(qū)三座高聳的山峰。東漢杜林認(rèn)為《左傳》中“瓜州”為今敦煌地區(qū),此說長久盛行,正史多加采信;其實今之瓜州上古史與《左傳》所言“瓜州”無關(guān),是漢人“政治需要”及“自矜鄉(xiāng)土”而附會之結(jié)果。“敦煌”地名在漢建敦煌郡之前已經(jīng)存在,實為《山海經(jīng)》中之“敦薨”,“敦薨”地名屬月氏語,張騫因“薨”字不吉而改。
[關(guān)鍵詞]三危;瓜州;安西縣;敦煌;敦薨
[中圖分類號]K892.25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02-0021-02
一、“三危”辨
千余年來,人們追溯敦煌古史,多從《尚書·舜典》“竄三苗于三危”開始。繼《舜典》之后,言及“三?!钡南惹毓偶钟腥缦聨讞l:
《尚書·禹貢》:“三危既宅,三苗丕敘?!?又曰:“導(dǎo)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
《孟子·萬章上》:“萬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殺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p>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是山也,廣員百里。其上有獸焉,其狀如牛,白身、四角,其豪(毫)如披蓑,其名曰 (音ao-ye),是食人;有鳥焉,一首而三身,其狀如 (luò),其名曰鴟?!?/p>
屈原《天問》:“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呂氏春秋·孝行覽·本味》:“水之美者,三危之露。”
《呂氏春秋·離俗覽·為欲》:“北至大夏,南至北戶,西至三危,東至扶木?!?/p>
《呂氏春秋·慎行論·求人》:“禹……西至三危之國,巫山之下,飲露、吸氣之民,積金之山。”
上引先秦古籍所載之“三?!保渲泛卧??西漢之前向無解說。下至兩漢,學(xué)者始泛指為“西裔之山”,如西漢孔安國,①東漢馬融(79~166)、②王逸(89~158)、③鄭玄(127~200)、④趙岐(?~201)、⑤高誘⑥等。蓋“秦火之后,載籍淪亡,漢興,治尚書者不能言黑水、三危之所在”。故兩漢學(xué)者概莫能指實其處。
西漢哀、平之后,有讖緯之書流傳。⑦而東漢大儒鄭玄“專以讖言經(jīng)”,⑧嘗引《河圖》及《地說》云:“三危山在鳥鼠西南,與岐(汶)山相連?!雹崛龂鴷r魏張揖亦云:“三危山在鳥鼠山之西,與岷山相近?!雹狻逗鬂h書·西羌傳》則云:“舜流四兇,徙之三危,河關(guān)之西南羌地是也?!?1
據(jù)上所論,知兩漢至三國時期,或泛云三危為西裔之山,或徑指三危山在鳥鼠山西南,與岷山相連,則在今甘肅省臨夏州之南境矣。
后至西晉,始云三危山在敦煌?!蹲髠鳌ふ压拍辍罚骸跋韧蹙訔冭挥谒囊?,以御魑魅,故允姓之奸,居于瓜州?!蔽鲿x杜預(yù)(222~284)注云:“允姓,陰戎之祖,與三苗俱放三危者。瓜州,今敦煌?!边@里,杜預(yù)雖未直接指稱“三?!痹诙鼗停珡摹霸市罩榫佑诠现荨?,而“允姓……與三苗俱放三?!币约啊肮现?,今敦煌”之言來看,無疑是說“三危”在敦煌。所以半個世紀(jì)后,郭璞(276~324)接過杜預(yù)的話,徑直指明三危山在敦煌?!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 郭璞注云:“(三危之山)今在敦煌縣,《尚書》云:‘竄三苗于三危’是也。”此后,不少學(xué)者便拋棄了“三危,西裔之山”的泛說和緯書《河圖》及《地說》關(guān)于“三危山在鳥鼠西南,與岐(岷)山相連”之說,跟著,杜預(yù)、郭璞將“三危山”搬到了敦煌。如《西河舊事》、12北魏酈道元、13北齊魏收(505~572)14等皆從此說。至唐,李泰、孔穎達(dá)、杜佑、李吉甫等亦執(zhí)此說,15此說遂盛,不煩具引。至于敦煌當(dāng)?shù)兀葮酚韪胶?,武周圣歷元年(698)所立《李義修莫高窟佛龕碑》,記莫高窟“西連九隴坂,鳴沙飛井擅其名;東接三危峰,泫露翔云騰其美”。敦煌遺書中吟詠敦煌古跡的組詩20首中有《三危山詠》,曰:“三危鎮(zhèn)群望,岫崿凌穹蒼……巖連九隴崄,地竄三苗鄉(xiāng)?!苯栽藶閾?jù)。
敦煌之“三危山”不知其名起自何時。據(jù)《漢書·地理志》顏師古注引“杜林以為敦煌為古瓜州”之語度之,必不早于西漢。蓋漢武帝之前,敦煌之地本屬匈奴,匈奴之前,更屬月氏、烏孫。月氏、烏孫、匈奴皆不操漢語,何由以漢語命名此山為“三危山”?由此上溯舜、禹之世,其地局限于中原,敦煌非其轄境,且遠(yuǎn)不可及,舜流三苗,何得置之敦煌?又,《禹貢》“導(dǎo)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此流經(jīng)“三?!薄⑷胗凇澳虾!钡暮谒?,酈道元《水經(jīng)注》以來,皆云在敦煌。但敦煌直距南海5000余里,中隔千山萬壑,何曾有過一條奔入南海的“黑水”?由此,吾知“導(dǎo)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之“黑水”、“三?!?,必非敦煌之“黑水”、“三?!薄:肌队碡曞F指·略例》云:“(禹貢)導(dǎo)水九章,唯黑水原委,杳無蹤跡。”以往,人們追溯敦煌古史,竟從《舜典》、《禹貢》開始,實屬荒唐。
“三?!敝缫娪凇渡袝に吹洹?、《禹貢》,本非敦煌之“三危山”。至漢武帝時,中原王朝始領(lǐng)有敦煌之地,駐軍移民,始設(shè)敦煌縣及敦煌郡。敦煌縣城東南有山,三峰高聳?!独ǖ刂尽吩疲骸埃ǘ鼗停┤I?,有三高峰,故曰三危?!卑?,“?!保咭?。16“三?!闭撸叻逡?。漢人來此,因見此山有三峰高聳,乃就《舜典》“三?!迸f名,移借于此山,遂名此山為“三危山”矣。
《史記·匈奴傳》云:秦始皇“因邊山險塹溪谷可繕者治之,起臨洮至遼東萬余里”?!稘h書·西域傳》所謂“秦始皇攘卻戎狄,筑長城,界中國,然西不過臨洮”是也。至漢武帝開拓河西之前,敦煌亦非漢地。據(jù)此而論,《尚書·舜典》、《禹貢》所說的“三危山”,必非遠(yuǎn)在黃河以西2000余里的敦煌三危山;其時亦不至據(jù)敦煌三危山“三高峰”之形而以漢語名之為“三危山”之理。
因知《舜典》、《禹貢》所說的“三危山”,必非敦煌的三危山。2000年來,將敦煌的三危山附會為《舜典》、《禹貢》所說的“三危山”以及由此引申為敦煌古史開端的種種言論,悉皆無稽之談。
二、“瓜州”辨
“瓜州”一名始見于《左傳》。一曰:“(范宣子)將執(zhí)戎子駒支。范宣子親數(shù)諸朝,曰:‘來,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于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保ā蹲髠鳌斚骞哪辍?。是年為公元前559年);二曰:“允姓之奸,居于瓜州?!保ā蹲髠鳌斦压拍辍罚?,是年為公元前533年。
《左傳》所說的古“瓜州”,西漢以前從不見有解說,蓋早已不知所在。直到東漢初年,大司空、經(jīng)學(xué)家杜林始創(chuàng)言“古瓜州”即漢代的敦煌。《漢書·地理志》敦煌郡敦煌縣條班固原注云:“杜林以為古瓜州,地生美瓜?!卑喙套鳛槎帕种f的轉(zhuǎn)述者,但同時也是杜林之說的懷疑者。何以言之?從班固所謂“杜林以為”的措辭來看,表明班固不過視杜林說為一家之言。蓋《左傳》所說的“古瓜州”究在何處,西漢以前向無指在敦煌者,杜林“以為”敦煌即“古瓜州”一說,前無所承,實難憑信。唯一可以呼應(yīng)“瓜州”一名者,不過是杜林所謂“地生美瓜”而已。但先秦古籍及西漢著作中向無瓜州產(chǎn)“美瓜”的記載,敦煌懸泉置遺址考古發(fā)掘中發(fā)現(xiàn)有大麥、小麥、青棵、谷子、糜子、豌豆、扁豆、黑豆、大蒜、杏核、苜蓿、桃核等,卻未發(fā)現(xiàn)有瓜、瓜皮、瓜子,杜林所謂敦煌“地生美瓜”,查無實據(jù),固難憑信。所以,杜林之說在東漢一代并沒有產(chǎn)生多大影響。
杜林以為敦煌即“古瓜州”一說,至西晉以來,才得到張揚。最早起而響應(yīng)杜林之說的是西晉經(jīng)學(xué)家、鎮(zhèn)南大將軍杜預(yù)(222~284)。他為《左傳·襄公十四年》范宣子所言“瓜州”作注說:“瓜州,地在今敦煌?!庇衷凇蹲髠鳌ふ压拍辍窞椤霸市罩?,居于瓜州”作注,再次聲言“瓜州,今敦煌”。此后,東晉郭璞(276~324)、北魏酈道元、南朝梁劉昭、荀濟17等繼起呼應(yīng),其說遂倡。劉昭著《后漢書·郡國志》,逕云敦煌為“古瓜州,出美瓜”。此說被載入國史,流傳益廣,影響極大。但追本溯源,不過是杜林“以為”敦煌為古瓜州而已。至北魏孝昌二年(526)改敦煌郡為瓜州,應(yīng)即附會杜林之說而來。隋開皇二年(582)廢郡,復(fù)繼北魏之后又改敦煌郡為瓜州。后至唐武德五年(622),分敦煌郡為二州,于敦煌郡西部置西沙州(貞觀七年又改名沙州),領(lǐng)敦煌、壽昌二縣;于敦煌郡東部置瓜州,領(lǐng)晉昌、常樂二縣。從此,“瓜州”一名僅指漢晉敦煌郡的東半部地區(qū),不再糾葛于敦煌。
今之瓜州縣,為清代以來的安西縣,2002年2月改名瓜州縣,其境域相當(dāng)于唐之瓜州及所轄晉昌、常樂二縣地。
總而言之,《左傳》所說的古“瓜州”,與古今之河西敦煌、瓜州無關(guān)?!蹲髠鳌匪f的古“瓜州”,究在何處,尚待考實,但杜林、杜預(yù)、郭璞、酈道元、劉昭、荀濟所謂“古瓜州”即敦煌之說,可以斷然予以否定。
從東漢杜林說“古瓜州即敦煌”以來,正史多加采信;敦煌出土的《沙州圖經(jīng)》亦曰:“沙州者,古瓜州地?!保ㄒ姸鼗瓦z書S.2593《沙州圖經(jīng)卷第一》)清乾隆年代的《肅州新志·沙州衛(wèi)冊》、道光年代的《敦煌縣志》、民國時期的《重修敦煌縣志》皆取此說。20世紀(jì)90年代初編寫《敦煌市志》,筆者曾建議將《舜典》、《禹貢》所說的“三危山”及《左傳》所說的古“瓜州”,從敦煌古史中加以排除?!抖鼗褪兄尽肪帉懻卟杉{了這一建議,在《敦煌市志·大事記》及敦煌歷史沿革的記述中予以剔除。2008年出版的敦煌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寫的《敦煌志·大事記》以及姜德治先生著《敦煌志·大事記》均不再取《舜典》、《禹貢》及《左傳》之說。從此,2000年來關(guān)于敦煌古史的追溯,終于走出了誤區(qū)。
三、“敦煌”辨
戰(zhàn)國以前,多種民族曾在敦煌生活居住,彼去此來,多有遷徙,文字記載缺失,情況不明。戰(zhàn)國以來,始為月氏、烏孫所居。至秦始皇拓疆,“西不過臨洮”(見《史記·匈奴傳》及《漢書·西域傳》)秦末,義軍蜂起,忙于內(nèi)戰(zhàn);匈奴乘時南進(jìn),“悉復(fù)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至朝那、膚施”(《史記·匈奴傳》)。匈奴冒頓單于西擊月氏,敦煌一帶始屬匈奴。直到元狩二年(前121),匈奴昆邪王舉河西之地降漢,敦煌地區(qū)才納入漢朝版圖,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始建敦煌郡。在此之前,敦煌既非漢朝聲教所及,則月氏、烏孫或匈奴都不可能取“瓜州”、“三?!?、“敦煌”這類漢語地名。
《史記·大宛列傳》載,張騫首次出使西域,于元朔三年(前126)返回長安,“具為天子言之曰……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稘h書·張騫傳》亦云:張騫“具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烏孫王號昆莫,昆莫父難兜靡本大月氏,俱在祁連、敦煌間”。表明“敦煌”地名早在漢朝建立敦煌郡之前已有之。是時,敦煌尚非漢朝治域,據(jù)張騫之言“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 則“敦煌”地名,當(dāng)是月氏語,張騫以漢字譯寫其音。其原音應(yīng)即《山海經(jīng)》所說的“敦薨”。《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載:
(大咸之山)又北三百二十里曰敦薨之
山,其上多 ,其下多茈草,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澤。
“泑澤”即鹽澤,今名羅布泊。這條出自“敦薨之山”、向西注入泑澤的“敦薨之水”,唯今之疏勒河莫可他屬,而“敦薨之水”所從出的“敦薨之山”,必為疏勒河所從出的大雪山,即今疏勒南山。
余考“敦薨”、“敦煌”二名,古本同音?!岸剞啊敝岸亍迸c“敦煌”之“敦”同為一字,“敦”,古讀tun(今讀dun),無煩贅言;“薨”,《廣韻》作呼肱切(honɡ),登韻;“煌”,《廣韻》作胡光切(huānɡ),唐韻。“薨”、“煌”二字同屬曉紐(h)、合口陽聲韻(uēnɡ—uānɡ),其差別僅在于開口度略有大??;至于追溯其古音,則“薨”、“煌”二字為同音。略舉數(shù)證于下:
薨,今音呼肱切,與薨同攝的“鴻”字,古音胡光切。如《呂氏春秋·審分覽·執(zhí)一》:“變化應(yīng)來,而皆有章;因性任物,而莫不宜當(dāng)。彭祖以壽,三代以昌;五帝以昭,神農(nóng)以鴻?!币浴罢?、當(dāng)、昌、鴻”為韻,知“鴻”字讀煌。又與薨同攝的“轟”字,唐代猶讀呼光切,如韓愈《此日足可惜——贈張籍》:“日西入軍門,羸馬顛且僵。主人愿少留,延入陳壺觴。卑賤不敢辭,忽忽心如狂。飲食豈知味,絲竹徒轟轟。平明脫身去,決若驚鳧翔。黃昏次汜水,欲過無舟航。號呼久乃至,夜?jié)稂S。”用“僵、觴、狂、轟、翔、航、黃”等字押韻,知“轟”字讀煌。
煌:胡光切,古音胡肱切,同薨。如司馬相如《封禪頌》云:“宛宛黃龍,興德而升。采色炫耀,煹炳輝煌,正陽顯見,覺悟黎蒸?!保ā稘h書·司馬相如傳》)此以“升、煌、蒸”為韻,則“煌”讀胡肱切,音同薨。又,揚雄《雍州牧箴》:“上帝不寧,命漢作京。隴山以徂,列為西荒。”(宋章樵注《古文苑》卷14)以“京、荒”為韻,“荒”字讀薨?!段逡艏崱ぬ祈崱份d:“煌,胡光切?!蓖瑫陡崱酚州d:“煌,戶萌切?!笨勺C“煌”字兼有“煌”、“薨”二音。
清人毛先舒指出:“古‘江’音本近‘東’、‘冬’,三部相通……‘橫’本讀‘黃’?!?8愚按,“橫”與“薨”同音,“黃”與“煌”同音,所云“‘橫’本讀‘黃’”,亦指明古音“薨”、“煌”二字同音。由上確知,西漢時期“敦薨”與“敦煌”二音相同?!渡胶=?jīng)》所載的“敦薨”,無疑即張騫所說的“敦煌”。蓋因張騫以為“薨”字非吉(《禮記·曲禮下》“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故諱言“薨”字),因改“敦薨”字作“敦煌”。后在此地建縣建郡,遂名“敦煌縣”、“敦煌郡”。東漢應(yīng)劭不知“敦煌”原為月氏語,乃就漢文“敦”、“煌”二字望文生義,釋之曰:“敦,大也;煌,盛也?!钡珴h朝初有此地,偏辟荒涼,人煙稀少,何得言“大”言“盛”?
前賢早疑張騫元朔三年(前126)所言“敦煌”一名應(yīng)非漢語,清代學(xué)者儲大文推測“漢敦煌郡,因敦薨山名”(見儲大文《存研樓文集》卷8《取道》)。近年,學(xué)者繼有探討,或謂“敦煌”語源為“桃花石(Taugas)”的對音,19或謂“吐火羅”之對音,20或謂羌語“朵航”(義為“誦經(jīng)地”或“誦經(jīng)處”)之對音,21或謂即《禹貢》之“惇物”。22筆者贊同王宗維先生提出的“敦煌”為“敦薨”之對音。23此說卓有見地。但王宗維先生推測“敦煌是族名”,即“敦薨族”,余頗有疑。蓋所謂“敦薨族”者,史所不載,筆者以為當(dāng)據(jù)張騫之言稱其族為“月氏”為宜,“敦薨”地名應(yīng)屬月氏語。至于“敦薨”詞義,余尚不得其解,有俟后之達(dá)人。
《水經(jīng)注》卷2亦引《山海經(jīng)》曰“:敦薨之山,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澤?!贬B道元注亦云泑澤即牢蘭海(即鹽澤、蒲昌海),但酈道元注又謂敦薨之水“出焉耆之北”;誤斷“敦薨之山,在匈奴之西、烏孫之東”。與《山海經(jīng)》敦薨之水“西流注于泑澤”之說相背,故知其謬。
至于敦煌的“三危山”、“瓜州”之名,又當(dāng)別有其說?!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記載,舜“遷三苗于三?!?。張守節(jié)《正義》引《括地志》云:“三危山有三高峰,故曰三危?!薄抖Y記·緇衣》:“言不危行,而行不危言矣?!编嵭ⅲ骸拔#q高也。”所謂“三?!保壡閾?jù)理,知是漢朝領(lǐng)有敦煌后,見敦煌東南之山有三高峰次第排列,遂將《舜典》、《禹貢》“三?!币幻品Q此山。自武帝建郡逮于西漢末,已130余年,呼之既久,習(xí)以為常,竟以為敦煌之三危山即古之“三?!?。然此中又當(dāng)有心理因素起作用:
其一,出于當(dāng)?shù)厝俗择驵l(xiāng)土之情。人皆欲所生鄉(xiāng)土為自古名區(qū),求之古典,《舜典》、《禹貢》適有“三?!敝蹲髠鳌酚钟小霸市罩?,居于瓜州”之語,于是將“三危”、“瓜州”二名加以聯(lián)系,附會渲染,形成輿論,久之,習(xí)以為常,弄假成真矣。
其二,出于政治之需要。敦煌建郡之后,大批移民陸續(xù)遷來,而當(dāng)?shù)刂倥扒既耸艿脚艛D,民族矛盾繼之而起。而匈奴及羌人政權(quán)亦常欲驅(qū)逐漢人,奪回故地,故百余年間爭奪不斷。《漢書·趙充國傳》載:“(趙充國曰)匈奴使人至小月氏,傳告諸羌曰:‘張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擊居之。’以此觀,匈奴欲與羌合,非一世也?!贝搜苑从承倥扒甲迨ザ鼗筒⒉桓市?,常欲奪回其地。漢人則欺匈奴及羌戎無古典可稽,而拈出《尚書》、《左傳》之“三?!?、“瓜州”,以證敦煌早屬堯舜舊域,三苗頑囂,不過謫居于此。地本屬我,今物歸原主,名正言順;爾祖“三苗”罪人,始流放于此地。罪隸之裔,何得以地主自居?杜林之父杜鄴,成帝、哀帝間為涼州刺史?!逗鬂h書·郡國志》載:涼州刺史治在漢陽郡隴州。東漢之隴州即西漢之隴縣,故城在今天水市西北,而敦煌屬涼州刺史部。青年杜林隨父嘗居涼州;中年遭王莽之亂,義軍紛起,中原禍結(jié),復(fù)與弟杜成再來涼州避難,故熟知涼州刺史區(qū)域內(nèi)所傳關(guān)于敦煌即“三危”之說。東漢初,杜林返回長安,因前在涼州所得《漆書古文尚書》授徒講學(xué),遂用涼州所聞,釋“三危”、“瓜州”為敦煌。班固注雖引其說而云“杜林以為”,則班固僅視作一家解經(jīng)之言,不足視為的論也。
新疆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錢伯泉教授曾有《敦煌和莫高窟音義考析》一文,以為允姓之戎所居瓜州,本在姜水、雍水流域,即今陜西鳳翔一帶。后姜、允之戎為周所迫,向西遷徙到敦煌,于是將“瓜州”舊名帶到敦煌。又以為《禹貢》之“惇物”,即《漢書·地理志》左馮翊武功縣注之“敦物”,以為乃指敦煌。錢氏之說,可為此問題之探討別開思路。但允戎西遷將“瓜州”舊名帶到敦煌一說,《經(jīng)》、《傳》無稽,清儒戴震早已指出:“是山(指三危山)不協(xié)《禹貢》之文,其名蓋后起也?!苯耆杂腥酥?,專論《尚書·禹貢》之“三?!?、“黑水”及《左傳》之“瓜州”即今敦煌之三危山。24 固蹈襲漢朝附會之說,為識者所不取。
在敦煌建郡之前,確切地說在西漢軍隊未進(jìn)駐這里之前,當(dāng)?shù)匚拿鲗偕贁?shù)民族文明。由于當(dāng)?shù)孛褡鍩o文字,沒有留下文獻(xiàn)記錄,情況不甚了然。1976年,在玉門市清泉鄉(xiāng)火燒溝發(fā)現(xiàn)一處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前1600年左右新石器時代居民遺址,清理墓葬321座,出土大量彩陶、石器、骨器、銅器、金銀器及粟等遺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其中106座墓葬出土有銅器,如銅質(zhì)斧、鋤、鐮、鑿、刀、矛、鏃、錐、針、錘、鏡等200多件。這些銅器以模鑄為主,并發(fā)現(xiàn)有鏃、鐮、石范,反映當(dāng)?shù)鼗蚱涓浇貐^(qū),采銅、冶銅的技術(shù)已有相當(dāng)發(fā)展。其陶器以四耳帶蓋的彩陶和較多的粗陶罐為主。其花紋及裝飾,黑色多,紅彩少,承襲了馬廠類型風(fēng)格,而從器形看,其雙耳小罐、雙耳大罐、豆形器等,又酷似四壩文化的器形?;馃郎线z址地層分早、中、晚三期,說明它經(jīng)歷了相當(dāng)長的發(fā)展過程。墓葬中發(fā)現(xiàn)家畜殉葬,僅編號M227號墓就出土88個羊距骨。羊僅后肢有距骨各一,88個距骨相當(dāng)于44只羊。墓葬大陶罐中多儲有粟粒;又出土有小型方杯和人足形罐,應(yīng)是酒器,表明畜牧業(yè)、農(nóng)業(yè)已有盈余積蓄。隨葬有綠松石珠、瑪瑙珠、海貝、蚌飾以及金、銀、玉器等,反映了財富的占有和貨幣的使用。又發(fā)現(xiàn)有三音孔陶塤,可吹出“6123”四個音階,表明音樂文化亦有相當(dāng)?shù)陌l(fā)展。這一文化遺址的類型比較特殊,其族屬亦未能確定,一件陶紡輪上刻有“M”形符,有人認(rèn)為可能是“羌”字,推測此處可能屬羌人遺址。從它受到齊家文化影響的情況看,大致相當(dāng)于齊家文化晚期,最晚當(dāng)為公元前1600年,距今已3500多年。
1988年冬,筆者去敦煌南湖鄉(xiāng)考察,在饅頭山東南、西土溝黃鴨洞北岸古遺址附近,發(fā)現(xiàn)一件新石器時期條形石磨。表明陽關(guān)地區(qū)新石器時代已有居民生活居住,而且有了粉碎谷物的搓磨器,表明農(nóng)業(yè)亦有所發(fā)展。因無其他參照物可據(jù),故年代難以斷定,或與火燒溝文化時代相近。
上述情況大致反映出3500年前敦煌地區(qū)的文化類型。然而西漢建立敦煌郡尚在火燒溝文化時期之后1000多年,當(dāng)?shù)孛褡暹w徙多變,西漢建立敦煌郡時,與3500年前敦煌地區(qū)的文化類型互不銜接,故兩者之間并無傳承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