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達爾文進化論深刻影響了海明威的自然觀,當時達爾文主義由于挑戰(zhàn)了基督教信條而觸怒了很多美國人。像當時許多的達爾文主義者一樣,海明威強調(diào)了促使性選擇和自然選擇規(guī)律運轉的兩大生物本能,即弗洛伊德所說的愛和饑餓。本文旨在分析海明威如何在其主要作品如《老人與?!分袑π赃x擇及進食和殺戮本能中的固有暴力性的探索,揭示這些生物本能如何挑戰(zhàn)了理想化的“愛”及對基督上帝的信仰。海明威的探索體現(xiàn)在他塑造的極具吸引力的人物形象上,他們都能接受生命的真實本相,并學會活出風度和尊嚴。
[關鍵詞]海明威;自然史;達爾文;自然選擇;性選擇;《老人與?!?/p>
[中圖分類號]I71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3)03-0117-12
邁克爾·雷諾茲(Michael Reynolds) 在完成其權威5卷本《海明威傳》之后不久,在總結海明威的生平和事業(yè)時,稱他為“自然研究者”,并說:
(這位“自然研究者”)把我們帶入非洲。非洲那顆黑色心臟有力地跳動在他的作品中,盡管并非一直都很明顯。海明威研究多個國家溪流中的鱒魚,墨西哥暖流中的槍魚,西班牙的斗牛,非洲的獵物。他研究鳥類的飛翔、河流的灣道和國家的走向。但是他首先、最后、一直研究的是一種奇怪的直立行走動物——他的同類, 自然環(huán)境中的人。①
海明威于192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在1926年出版的《太陽照樣升起》(The Sun Also Rises)中嘲諷威廉·詹寧斯·布賴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在“斯科普斯審判案”(Scopes Trial)中的反達爾文進化論的言論,這類事實將有助于了解海明威的自然觀和環(huán)境觀。之前的美國作家一直在達爾文的《人類的起源》(1871)的啟迪下探索人類的性質(zhì),這種探索持續(xù)了五十多年。在這五十多年中,這些美國作家(有些是明確的達爾文學說反對論者)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從不同的社會角度闡釋達爾文進化論。②但是,正如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在《人間天堂》(This Side of Paradise,1920)中所說的,很多人仍然“驚駭?shù)冒l(fā)抖,當他們發(fā)現(xiàn)達爾文先生到底說的是什么的時候”。③
海明威完全接受達爾文對人類在生物共同體中的地位的定義:在起源上,人類與其他生物一脈相承,共同生活在生命之網(wǎng)中,受制于自然選擇和性選擇的法則。海明威的典型手法是把人物拋擲在其生存的自然歷史環(huán)境中,讓他們?nèi)ッ鎸ψ匀画h(huán)境中的自然選擇和性選擇的威力,并讓他們在這種環(huán)境中獨自領悟、界定自己的人性。他塑造的這種典型人物是失去了一切的“奇怪動物……人”,他們信仰愛以及更高層次的法則。但是,像《老人與?!罚═he Old Man and the Sea)(1950)中的圣迪亞哥(Santiago),海明威作品中這些最具魅力的人物都能坦然接受自己在“虛無的”、“無意義的”(海明威常用的形容詞)宇宙中的生存狀態(tài),接受生命的真實面目。他們勇敢地、“真正地活著,不讓生命隨隨便便地流淌”④,他們肯定的不僅僅是生命的美麗和壯觀,還有生命中不可避免的暴力。他們以優(yōu)雅的風度和尊嚴應對生命的本來面目。
一、海明威的自然觀
隨著《在密執(zhí)根北部》(“Up in Michigan”,1923)的發(fā)表,海明威開始在寫作生涯中探索其他許多小說家業(yè)已研究的達爾文學說:性選擇是如何損害了愛的意義。在這個大膽的故事[這個故事是格特魯?shù)隆に固┮颍℅ertrude Stein)建議他寫的,但沒能得以出版①]中,一位名為莉斯(Liz)的年輕婦女選擇第一個戀人主要是因為她被他的性魅力所吸引。達爾文曾經(jīng)從性特征如胡子來定義性魅力。但是沒有愛情的邂逅與強奸無異,莉斯“痛苦不堪”,覺得“一切都失去了”。②海明威在他的第一部小說《太陽照樣升起》中更充分地探索性選擇的含義。當時的時代背景是達爾文進化論遭遇到極大的抵抗——這種抵抗不僅存在于“斯科普斯審判案”中,甚至存在于直至20世紀40年代早期才結束的科學界的爭論中。當時孟德爾的遺傳學和自然選擇結合在一起形成“現(xiàn)代綜合論”(the Modern Synthesis)。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海明威開始他一貫的對其他作家的超驗自然觀③的諷刺(例如與達爾文進化論不同的觀點)。他最喜歡諷刺的對象是W.H.哈德遜(W. H. Hudson)。海明威通過《太陽照樣升起》中的人物羅伯特·科恩(Robert Cohn)來達到諷刺目的,因為羅伯特·科恩相信浪漫主義愛情:“科恩一遍遍地閱讀(哈得遜的)《紫色的大地》(‘The Purple Land’)”,一部 “非常危險的書”,該書講述“一個關于一位完美的英國紳士在極度浪漫的大地上的出色、然而是虛構的愛情冒險故事”。④
海明威小說中還有杰克·巴恩斯(Jake Barnes)這樣的經(jīng)典人物。他是一個即將成為情人的人,卻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陰莖,更可悲的是他仍然有著性欲望。在性方面放浪無忌、挑選了多個情人的布萊特·阿什利(Brett Ashley)也是海明威小說中的人物典型。這兩人對愛情討論得不少,但意識到“關于愛情,他們已經(jīng)無能為力”⑤。科恩和布萊特分別代表了男性和女性在性選擇法則支配下的典型行為:科恩,一個拳擊手,好斗好妒;而布萊特的眼睛最終為斗牛士羅梅洛(Romero)所吸引。同時,海明威認為杰克沒能體驗到祈禱文中更高層次的愛也是自然歷史中的自然現(xiàn)象:杰克祈禱失敗后離開教堂,步入廣場,在那兒,他意識到:“我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剛才還是濕的(才在教堂中的圣水中浸過),但是現(xiàn)在手指已經(jīng)干了,圣水在陽光下蒸發(fā)了。陽光是熱的猛烈的?!雹蕖短栒諛由稹分谐尸F(xiàn)出的自然比此文所能討論的多得多(例如斗牛及一系列的鱒魚捕撈等)。海明威窮其一生思考情感孤獨和精神孤獨的問題,這部小說是他長期思考過程中的一座里程碑,他認為人類必須根據(jù)達爾文學說忍耐這樣的孤獨。⑦
評論家約瑟夫·伍德·克魯奇(Joseph Wood Krutch)立即攻擊海明威的達爾文式自然觀,指責其在《太陽照樣升起》中的令人不快的冒犯性的自然觀,認為該小說對“生物驅(qū)動力”的強調(diào)都是“動物”性的“非人化”觀點的宣揚??唆斊嬖诮Y束這篇著名的評論時聲稱:“我們應該寧愿作為人死去,而不是作為動物活著。”①海明威用《死亡的本質(zhì)》(“The Natural History of the Dead”)②回擊,這是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關于戰(zhàn)爭中的死亡的故事,因為死亡領域“一直被自然學家所忽略”。③海明威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中觀察到“人像動物般死去”,極端血腥的細節(jié)就像“一幅戈雅的畫”。④盡管他從來沒有觀察到“自稱為人道主義者”的“高尚的”退場,但他還是下結論說:“大多數(shù)人的死亡和動物沒有區(qū)別,都像動物一樣死去,而不是像人?!雹莺C魍唆斊娴恼廴枋呛苊黠@的,但是他也提到了浪漫主義自然學家,比如W. H.哈德遜(W. H. Hudson)、吉爾伯特·懷特牧師(Reverend Gilbert White)、斯坦利主教(Bishop Stanley)和曼戈·帕克(Mungo Park)——這些人的作品認為自然學的特有功能是加強“我們跋涉在人生的荒野中所需要”的“信仰、愛和希望”。⑥
同樣,在《非洲的青山》(Green Hills of Africa,1935, 根據(jù)他1933年在非洲游獵的經(jīng)歷所寫)中,海明威通過批評其他自然學家來為自己的自然學研究方法辯護, 這次批評的是梭羅 (Thoreau)和其他未知姓名的作家對“藝術”、“經(jīng)濟學”或“經(jīng)濟學的—宗教”⑦的熱衷和投入。他所說的“經(jīng)濟學的—宗教”意義寬泛,包括梭羅(他的“經(jīng)濟篇”這一章為《瓦爾登湖》中的超驗自然觀打下了基礎)和20世紀30年代的社會主義作家,這些作家相信互助理論而不是競爭和自然選擇。在《非洲的青山》的最后幾頁,海明威的向?qū)Э偨Y說:“我們有非常原始的感情”,“沒有競爭是不可能的”, 即使競爭會“毀了一切”;⑧海明威最后向宗教發(fā)起了攻擊。在非洲結束游獵回家的途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加利利海邊”⑨,看到海里有“很多在水中游動,形成圈圈水痕”,于是疑惑為什么“從來沒在《圣經(jīng)》中被提到。我認為那些人不是自然學家”。⑩
關于海明威的自然觀,《非洲的青山》提供了很多可供探討的內(nèi)容。在研究海明威20年后在《老人與?!分刑剿髯匀坏姆椒ㄖ埃袃牲c特別值得先在這里提一提。第一,在他對灣流的高度贊美中,海明威傷心地表明他的自然觀,至少在某一方面,已經(jīng)過時了。他曾經(jīng)寫到:“海洋是最后留給人類探索的地方之一?!眥11}海明威把打獵和捕魚作為一個“嚴肅的職業(yè)”和寫作的重要主題,為了辯護自己這么做的正當性,他比較了作家在“充分并真實地描述事物”時的感受和“獨自”呆在墨西哥暖流中的感受(墨西哥的水流將會永遠流淌下去,人類的力量是無法阻擋的)。盡管哈瓦那的垃圾每天都被倒入大海,但大海還是保持如常的“藍色和波瀾不驚”,海明威在描寫這一現(xiàn)象時總結道:“代表勝利的棕櫚葉,代表發(fā)明的舊燈泡,以及代表愛的空避孕套,毫無意義地在永恒的海流中飄蕩?!雹賉確實,如果海明威能活著看到1989年的??松郀柕掀潱‥xxon Valdez)石油泄漏和2010年的英國石油泄漏,如果海明威能活著看到世界各大洋都被大量的塑料垃圾所堵塞,那么他一定不會再認為洋流是可以永遠流淌下去的。]第二,在《非洲的青山》中,海明威對于他所稱為“一個鄉(xiāng)村”的思索包括對土壤遭受侵蝕的觀察,這在很大程度上類似于奧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后來在其生態(tài)專著《沙鄉(xiāng)年鑒》(A Sand Country Almanac,1949)中對類似生態(tài)現(xiàn)象的較為成熟充分的闡述。海明威寫到:“一旦我們到來,大陸就迅速老化了。當?shù)厝撕椭C地與所生存的大陸共存,但是,外來者破壞了這種和諧,他們把樹砍倒、把水排干,造成自然供水系統(tǒng)的改變。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曾經(jīng)埋在地下的土壤,紛紛裸露在地面,接著,土壤開始流失。這樣的土壤流失在每個古老的區(qū)域都發(fā)生過?!雹陲@然,這種生態(tài)問題震撼了海明威,但是在海明威那個時代,他不可能像利奧波德那樣是為了呼吁人類保護土壤而指出這樣的生態(tài)問題,他只是為了說明他為什么在非洲尋找未遭人類入侵的原始村落。我在此提及《非洲的青山》這兩個段落,不是為了批評海明威作為環(huán)境保護者的局限性,而是幫助讀者把焦點聚攏在他的《老人與海》中的主題:圣迪亞哥,獨自一人,努力理解并接受自己作為一位漁夫在自然中的位置。
《老人與?!肥呛C魍倪_爾文式自然觀的一個例子,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海明威在小說中沒有提及圣迪亞哥是如何處理生活中對生殖的需求,只有在這個前提下討論《老人與?!凡庞幸饬x。圣迪亞哥必須首先解決位于生物驅(qū)動力首位的需求:殺和吃。在海明威的生涯中,弗洛伊德同樣聲稱驅(qū)動世界運轉的只有兩大力量——“饑餓和愛”③;如弗洛伊德一樣,海明威的職業(yè)生涯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其作品中強調(diào)性的本質(zhì),例如他的遺作《伊甸園》(The Garden of Eden,1986)。盡管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包括這兩大生物驅(qū)動力,但卻沒有在《大雙心河》(“Big Two-Hearted River”,1925)中提及性問題,故事中的人物尼克(Nick)“覺得他已經(jīng)丟棄了一切需求:思考的需求、寫作的需求及其他需求”,④這個人物反映了海明威當時的大部分個人經(jīng)歷(他近期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和愛情,正如很多評論家所猜測的那樣)。尼克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被燒毀的國家”⑤,盡管獨自一人,但他最終適應了新的生存環(huán)境并安定下來。是一場森林大火燒毀了這塊土地,這塊土地反映了海明威對T.S.艾略特(T. S. Eliot)在《荒原》(1922)中的現(xiàn)代生活意象的回應。然而尼克和艾略特詩中的人物不同,他將自然世界理解為“美好的地方”①,從而找到自己的方向。當尼克走向露營地,他“根據(jù)太陽保持方向”,最終躺在地上“仰望天空”,認識到“后背所枕著的土地感覺起來真好”。②在觀察鱒魚的時候,尼克明白必須處理自己破碎的生活:他“觀察鱒魚努力在水流中穩(wěn)住”,“觀察它們在水流中掌控自己”,直到“一只翠鳥逆水而飛”把它們驚散,接著這些魚又穩(wěn)定下來面對“逆流”。③
尼克進一步感覺到生存是和適應力及自然選擇一致的。他注意到所有的蚱蜢都是黑色的,“意識到蚱蜢變黑是因為生活在燒焦的土地上”。④同樣地,尼克看到這里的鱒魚脊背是“帶斑點的,像水中的干凈沙粒的顏色”(揭示了它們對付翠鳥的適應性防衛(wèi)),他意識到“生活在沼澤的動物有應對沼澤的方式”,所以才在那種環(huán)境中幸存下來。⑤在這個故事的第一部分,尼克看到鱒魚跳起來捕捉昆蟲,“在溪流中以此為生不愁挨餓”,隨后尼克建起自己的露營地。海明威寫到:“現(xiàn)在他餓了……尼克餓了……他非常餓了?!雹奕缓螅粤说谝豢谑澄锖?,尼克說:“基督……耶穌基督?!雹叩诙煸绯?,(故事第二部分的開始)尼克太興奮“太匆忙以至于來不及吃早飯,但是他知道他必須吃”。⑧隨后,在尼克體驗捉住生平第一條魚的興奮之前,海明威迫使他先面臨作為漁夫必須經(jīng)歷的可怕暴力。尼克是一個用魚餌打魚的漁夫(像海明威所創(chuàng)造的所有漁夫那樣),他接受了必須殺生以維持生命的血腥現(xiàn)實,以及在其中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他抓住一只“蚱蜢的頭固定住它,同時把細長的魚鉤從它的下頜穿過,貫通它的胸部刺入下腹。這只螞蚱用前腳抓住魚鉤,把褐色唾液吐在上面?!雹?/p>
《大雙心河》發(fā)表之后那年,海明威開始寫尼克·亞當斯(Nick Adams)的另一個故事《現(xiàn)在我躺下》(“Now I Lay Me”,1927)。故事中尼克發(fā)現(xiàn),他的關于吃和釣魚的想法削弱了他的祈禱能力。在這個故事里,尼克從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中漸漸康復,回憶起父母的不幸婚姻,備受折磨。但是海明威暗示,貫穿整個故事的蠶每晚吃食的聲音,一直縈繞在尼克的耳畔。正是這種體現(xiàn)了人類生存的最基本功能的吃食聲音,讓尼克回憶起戰(zhàn)爭和令人痛苦的無愛的婚姻。尼克清醒地躺著,“聽著蠶吃桑葉”——“你可以聽到它們吃食的聲音以及排泄物在桑葉堆中掉落的聲音”。⑩尼克不敢入睡,擔心睡著后他的“靈魂會逃離他的軀體”,那是他在戰(zhàn)爭中受傷時所短暫地經(jīng)歷過的事情。{11}有時,在等待天亮時,為了避免睡著,他想著很多事:釣鱒魚、尋找不同的魚餌,下決心不再用火蜥蜴或蟋蟀做餌,“因為它們在魚鉤上的掙扎”{12}讓人受不了。但是在晚上,當他“無法釣魚”時,他就回憶起父母的婚姻并“為他們祈禱”。{13}在某些晚上,尼克“甚至忘記了(他的)祈禱”,“完全無法記得”“在塵世猶如在天堂”這句之后的祈禱詞。{1}這是海明威著名的“冰山”寫作技巧的極佳例子,海明威讓讀者去領會隱沒在水下的部分,即尼克所不能面對的來自上帝的祈禱文中的話語:“請給我們今天的面包?!眥2}相反地,尼克說:“你可以在晚上非常清楚地聽到蠶吃食的聲音,我睜大眼睛躺著,聽著?!眥3}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尼克的朋友注意到他煩惱不安,就建議他“結婚”,因為那時候他“不愿意結婚”。{4}但是尼克無法避免聽“蠶吃食”和排泄的聲音,海明威留給尼克痛苦的反諷,即他朋友對婚姻的肯定——婚姻“會修復一切”。{5}
二、“以海為生,殺死我們真正的兄弟,足夠了”
回到《老人與海》中的饑餓與吃的主題,海明威給我們塑造了另一個漁夫形象——圣迪亞哥。他已經(jīng)上了年紀,不再有達爾文理論中所說的“性的掙扎”,但是他仍然無法擺脫孤獨和吃這一基本需求。獨自一人,以海為生,圣迪亞哥將遭受殺和吃的本能需求的折磨,然后逐漸接受自己在充滿暴力的世界中的位置。至于圣迪亞哥的苦惱以及他應對這種苦惱的行為,海明威將會把他塑造為一個現(xiàn)代圣人。圣迪亞哥以圣·詹姆斯(Saint James)命名,而圣·詹姆斯這位漁夫是基督選中的第一個門徒,可能因為這個原因,他認為“我天生是當漁夫的料”。{6}但是海明威的圣迪亞哥堅持說:“我是不信宗教的?!眥7}海明威不會暗示讀者圣迪亞哥甚至聽說過達爾文,但是圣迪亞哥從自己的漫長人生中了解了海洋生命,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接受達爾文最令人不易接受的深刻見解:所有的生命,包括人類,起源于共同的祖先。{8}圣迪亞哥“并沒有對海龜懷著神秘主義的信仰”,他知道:“我有著(像海龜一樣)的心臟……我的手腳和它們的相像?!眥9}他把鼠海豚當成是“我們的兄弟,就如飛魚是我們的兄弟一樣”。{10}他意識到咬了魚鉤的馬林魚是他的“兄弟”。{11}他認為,“人類與偉大的鳥類和獸類相比算不了什么”,他“寧愿是海洋黑暗深處的獸類”。{12}最終,在與捆綁在船側的馬林魚一起前行時,他想:“我們像兄弟般一起航行?!雹?/p>
海明威在故事的開始就發(fā)展老人的內(nèi)心沖突,那時那個男孩一再鼓勵老人吃。圣迪亞哥一開始假裝他有充足的食物,告訴這個男孩他“不非常餓”。②當男孩告訴他:“你可不能光打魚不吃東西。”圣迪亞哥回答:“我這么干過?!蔽覀兒芸烀靼资サ蟻喐缈咕艹?,不是因為他沒錢買食物,而是因為“長久以來吃讓他感到厭煩”——厭煩到當他出海打魚時“從不帶午餐”。③然而,在打魚的水域,圣迪亞哥知道他需要吃并且在此后幾頁中不停地告訴自己:“我一定得記得,為了保持強有力,必須在這條金槍魚腐壞之前吃了它”;“我一定得記得吃了這條金槍魚”;“我必須吃這條金槍魚,這樣我才不會失去力氣”;“現(xiàn)在……我必須吃這條小金槍魚”;然后,宰殺了這條小金槍魚之后,他對自己說:“現(xiàn)在,吃了它……現(xiàn)在吃了它。”④盡管圣迪亞哥這時變得有憐憫心,“慢慢地認真地”咀嚼著一片魚肉,海明威卻沒有變得同樣富有憐憫心。
海明威一次次顯示圣迪亞哥如何努力地吃,特別是吃令他惡心的鲯鰍或劍魚,甚至在圣迪亞哥“吃了一半鲯鰍肉”后,海明威描寫了一幅古怪的情景:上了鉤的馬林魚不斷掙扎,而抓著魚線的老人“被拉倒在船頭,臉埋在切成片的鲯鰍肉里,不能動彈”。⑤圣迪亞哥試圖洗掉“臉上的鲯鰍肉”,后來再一次意識到“他應該多嚼一些鲯鰍肉”,但他擔心再吃鲯鰍肉會吐出來,因為他的臉曾“埋在鲯鰍肉里”,于是他決定“吃其他的飛魚”。⑥在對殺戮和進食問題的長久思索過程中,圣迪亞哥殺掉他的大馬林魚,觀察一條灰鯖鯊用“卡嗒作響、強勁有力、吞噬一切的上下頜”攻擊已經(jīng)死掉的大馬林魚,然后他“堅決地、惡狠狠地”把魚叉扎進這條鯊魚。⑦他提醒自己,這條灰鯖鯊“像你一樣吃魚為生”,“再說……任何生命都在以某種方式殺掉其他生命”。⑧然后,他探身船側取一片馬林魚的肉,“嚼著魚肉,覺得肉質(zhì)上佳、味道鮮美”。接著他開始準備對付即將到來的“非常惡劣的時刻”。⑨其他鯊魚來了,盡管他成功地殺死了其中的幾條,剩下的鯊魚卻把馬林魚撕扯得干干凈凈,只給圣迪亞哥留下尾巴和“大魚那已成垃圾的長長的脊骨”。⑩
留給讀者思考的是:海明威為什么在結束這場殺戮和進食的戲劇時不停地暗示圣迪亞哥的苦惱可以和十字架上的基督相比。當最后一批鯊魚開始進攻時,圣迪亞哥僅僅說“唉(Ay)”一個“無法解釋”的單詞,但它是“一個男人在感覺到釘子穿過雙手定進木頭時可能會不由自主地發(fā)出的喊聲”。{11}上了岸,圣迪亞哥“把桅桿扛在肩上”,爬上山回到自己的小屋,倒頭就睡,“雙臂伸得筆直,掌心向上”。{12}我上文提到圣迪亞哥是某種程度上的現(xiàn)代社會的圣人。海明威一直為自然史的某些事實所困擾,那也是其他作家在《物種起源》發(fā)表前幾年關注的事實。這些作家覺得他們的信仰不僅僅受到新出現(xiàn)的地質(zhì)記載的挑戰(zhàn),還受到如丁尼生(Alfred Tennyson)所形容的殘酷的大自然的挑戰(zhàn):“自然,血腥的尖牙利爪。”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和梭羅也提出過類似的大自然意象。麥爾維爾提到生命是“令人震驚的、鯊魚般兇惡的”;梭羅回想起自己“抓住并生吞(一只美洲旱獺)”的沖動,意識到自己“像第一個捕魚人一樣,是由于需要的緣故才打魚的”。①但是,達爾文之前的作品已經(jīng)把人類放置于擁有共同起源的共同體內(nèi),這些作家都找到了相應的方法超越生命的暴力性質(zhì),護衛(wèi)自己的信仰。例如,梭羅宣稱:“只有確保自己體內(nèi)獸性一天天滅絕、神性一天天建立的人才能得到保佑?!雹?/p>
到了海明威寫《現(xiàn)在我躺下》的時候,很多作家已經(jīng)對達爾文理論引起的革命性變革作出了反應,并試圖以自己的方式接受(某些人是拒絕)T.H.赫胥黎《人類在自然中的位置》(Man’s Place in Nature,1863)中的后達爾文主義觀點。他們絕大多數(shù)被性選擇理論及其對愛情意義造成的威脅所困擾。很多作家注意到,人類具有犬牙,但是他們沒有哪一個曾經(jīng)像海明威那樣無情地探索過人類在自然這個血腥的競技場的位置。蠶不停吃食的聲音使尼克不能入睡,(和戰(zhàn)爭經(jīng)歷一起)破壞了他的祈禱能力,而祈禱對圣迪亞哥來說卻是相當容易的事兒——圣迪亞哥禱告不是為了“保住我的靈魂”,相反地,他是“不信宗教的”,他只是“機械地”或“無意識地”祈禱他能“捉住這條魚”。③在夜的黑暗中,他看見、但是“不知道參宿七的名字”(獵戶星座中最亮的一顆星星),而當他接受他“必須殺死”他的馬林魚時,他問自己:“它夠多少人吃?”誰又配吃“這條有著不凡舉止風度和高度尊嚴的魚?”④在這個場景中,圣迪亞哥承認不“理解這些事”。他想:“以海為生,殺死我們真正的兄弟,足夠了。”⑤我認為,這是海明威在《老人與?!分械淖匀挥^的要點:想像一下,有一個男人,他以自己的尊嚴接受了生命的血腥一面并積極參與其中。
海明威并沒有認為圣迪亞哥這樣的人會從“在海上謀生只要活著就夠了”的想法中獲得徹底的安慰,但是他暗示讀者,圣迪亞哥的三段充滿孤獨和磨難的經(jīng)歷特別有助于引導他接受自己在生命中的位置。首先,在打魚生涯中,一個生命吃掉另一個生命的原始景象指引了他。圣迪亞哥看到“飛魚躍出水面”,觀察到一只鳥
在追蹤這條飛魚。老人看到水面輕微的凸起,那是大鲯鰍群在追逐逃竄的飛魚。鲯鰍們正穿越飛魚下面的水域,并將呆在水中,乘著飛魚落下的當兒,全速追趕。這是一大群鲯鰍,他想。它們散得很開,飛魚幾乎沒有機會。那只鳥也沒有機會。飛魚對它來說個頭太大,速度太快。⑥
在打獵生活中,“機會”這一元素突出了海明威對人類精神孤獨的感受,同時也突出了圣迪亞哥的感受:他在生活中不是單獨一人的。在后來的場景中,一只鳴鳥找到了通向他的小船的路,然后停在那兒歇息。圣迪亞哥想要同伴,看見這只鳥兒飛得很累了,就和它說話,問它多大了,這是否是它第一次出門。他想到了:
鷹……來到大海追捕它們。但是他沒對這只鳥兒說這事兒,反正這只鳥兒也聽不懂他的話,反正它能很快了解鷹的意圖。
“好好休息,小鳥”,他說。“然后進來碰碰運氣,就像其他任何人、鳥或魚那樣?!雹?/p>
鳥兒飛走后,圣迪亞哥環(huán)顧四周尋找,因為“他已經(jīng)喜歡有它為伴”。②
海明威在描寫了圣迪亞哥觀察鲯鰍追逐飛魚的場景后,立即引入第二個系列場景,在這些場景中,圣迪亞哥了解了自己的狀態(tài)。在第一個例子中,圣迪亞哥向“黑暗的水中”看去,看到“太陽弄出的奇怪光亮”③(海明威重復“奇怪的光”這個詞語)。圣迪亞哥自言自語:“現(xiàn)在只有一件事該想一想。我生來注定要做的事?!雹茈S后,海明威立即描繪了第二個關于海中光的場景。圣迪亞哥向船外看去,注意到:“海水顏色很深,光亮在水中形成許多棱柱。無數(shù)浮游生物因為高懸的太陽而消失不見,現(xiàn)在老人所看到的是藍色的水中巨大的深深的光棱?!雹萦捎跁r代的局限,海明威不可能明確地表達出生命起源于海洋這樣的后達爾文主義觀點,所以傳統(tǒng)的陽光或天光,在水中發(fā)生折射后,在他看起來似乎是“奇怪的”。然后海明威描寫圣迪亞哥“慢慢地認真地……吃完金槍魚的楔形條紋肉”。⑥之后,海明威描寫了第三個海水中光的場景。這次,圣迪亞哥“眼光掠過海面,知道他當時是多么孤單”:⑦
但是他可以看到漆黑的深水處的光棱柱,眼前伸展的漁線和無風水面的奇怪波動。
云層因為信風在聚集,他向前頭看去,只見一群野鴨在水面上飛,襯著天空像一幅蝕刻版畫,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于是他知道在海上從來沒有人會是孤單的。⑧
片刻之后,海明威引出了第三個系列景象。此系列的開端是圣迪亞哥看到“海洋表面凸了起來”,然后大馬林魚“不停地露出水面,水從魚身兩側翻涌”。⑨看到這條“了不起”的魚,他所聽說或所見過的最大的魚,圣迪亞哥機械地祈禱它快快死亡。他決定殺死這條“巨大而美麗”的魚,盡管“這是不公平的”。為此,他知道,他是“一個古怪的老人”。⑩和這條魚斗了好幾小時后,圣迪亞哥終于靠近了它,擲出魚叉,然后他看著“這條魚活躍起來,盡管死到臨頭,卻再次高高躍出水面,顯示出巨大的長度和寬度,顯示出力量和美麗。它似乎懸停在小船上老人的頭頂上方,然后砰地一聲落入水中,濺起的水花灑了老人一身?!眥11}
為了更好地理解圣迪亞哥眼中的“了不起的奇異性”,比較他的馬林魚和麥爾維爾想象中的大白鯨將有幫助。這條擁有“力量和美”的馬林魚是海明威所能想象的最壯麗的生命意象,圣迪亞哥認為這條馬林魚甚至比“要殺死”它的人“更高貴”。海明威寫這條死了的馬林魚的“眼睛看起來超然物外……像隊列中的圣人般超然”。①可是他知道甚至是這最奇妙的生命形式也只能“在空中一動不動地懸?!逼獭O啾戎?,麥爾維爾宣稱他相信“難以捉摸的生命幻象”,以此護衛(wèi)他的基督教信仰以抵御來自19世紀中期科學的威脅。盡管麥爾維爾承認人類已經(jīng)幾乎滅絕了野牛,但他堅信“永恒的大白鯨”甚至將會從又一次的“諾亞洪水”中幸存下來,“在峰尖浪頭中抬身,向天空噴出挑釁的泡沫”。②
在海明威更加冷峻的自然研究中,酷熱的陽光曬干了杰克·巴恩斯指尖上的圣水;年輕的尼克記不得上帝的祈禱文,只能背到“在塵世猶如在天堂”這一句;短篇故事《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中的老侍者僅僅能夠背誦褻瀆上帝的版本。老侍者下結論說:“全是虛無,人也是虛無的?!比缓?,他開始背褻瀆上帝的被改編的祈禱文:“我們那存在于虛無中的虛無……向充滿虛無的虛無歡呼,虛無與汝同在?!雹廴欢@三個人物最終會帶著一定程度的尊嚴面對精神上的空虛,正如圣迪亞哥在其艱苦歷程中所表現(xiàn)的那樣。首先,圣迪亞哥很謙恭,他深信:“和偉大的鳥類和獸類相比,人類算不了什么?!逼浯巍窈C魍髌分兴械墨C人、漁夫,或斗牛士一樣——他盡量干脆利落地殺死他的“弟兄”,減少它們的痛苦。在吃他很不情愿吃的金槍魚時,“老人好心地砸它的頭部,盡早結束它的痛苦”。④當他最終把馬林魚拖到船上,像熟練的斗牛士運用劍那樣有效地運用魚叉,他當時想:“我感到了它的心跳……當我第二次把魚叉用力推進去時?!雹荼M管他后來“充滿惡意地”殺死了灰鯖鯊,但他選擇把魚叉扎進它的腦袋,知道這樣可以“讓魚死得痛快”。⑥“讓魚死得痛快”一直是海明威的指導性原則。正如他在1935年評論垂釣者時所說的,他不認為用輕便的漁具打魚就是給予了“魚類公正的機會”;相反,他堅持說真正“公正的事是……盡快盡可能仁慈地殺死你的魚”。⑦但是,由于《老人與?!分械淖诮桃庀?,以及對殺死并吃掉兄弟以求生存這種需求的強調(diào),圣迪亞哥仁慈地殺死魚兒的決心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道德精神,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古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那是他們在自己的自然史中遵循“殺和吃”的基本需要時所感受到的。最后,圣迪亞哥的尊嚴存在于他忍受“苦難”的力量,甚至存在于他勇于承認——像《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的老侍者那樣——“虛無”⑧打敗了他。圣迪亞哥被馬林魚在海上拖了四小時,然后拖繩割進“他的背”,但是他“試圖不去想而是忍耐”⑨;一段時間后,馬林魚仍然“穩(wěn)穩(wěn)地游著……在黑暗的水中”,圣迪亞哥“接受了來臨的苦難”。⑩甚至當馬林魚把他拖進了船頭,圣迪亞哥還想:“這就是我們所等待的……因此讓我們接受它。”{11}向海港駛去時,圣迪亞哥知道其他鯊魚在等著他,他告訴自己:“就按此線路航行,危難來臨時就接受好了?!雹僭诠适陆Y尾處,圣迪亞哥心中納悶:究竟是他的“兄弟”馬林魚在捕捉他,還是他正在捕捉馬林魚,因為他們在生活的血腥進程中是被捆縛在一起的。這樣,圣迪亞哥對馬林魚的洞察反映了他自己作為漁夫的現(xiàn)實。他不能理解為什么他生來就是要殺和吃:“對于(上鉤的馬林魚)來說,魚鉤引起的痛苦算不了什么。但是饑餓,再加上不懂得它所對抗的對象,這才是要命的?!雹?/p>
在海明威關于殺和吃的思考中,圣迪亞哥感受到饑餓是“最要命的”,這種感受自古有之,這古老的創(chuàng)傷在丁尼生和麥爾維爾宣稱他們信仰超驗精神之后很久仍然困擾著人類的思想。圣迪亞哥所宣稱的想法似乎可以說是一種信仰。例如,他宣稱即使面臨“虛無”,“在海上過日子并弄死我們自己真正的兄弟,足夠了”。圣迪亞哥必須鼓起自己的勇氣和尊嚴忍受。在海明威長年的自然研究中,《老人與海》是個典型的例子,這當然不會是他最后一部去理解人類在自然中的位置的作品。在這個寓言中,他能夠把生活的第二需求③棄之不顧,和生活的第一需求④達成妥協(xié)。在以后的手稿中,海明威繼續(xù)探索自然,《伊甸園》探索愛的自然本質(zhì),非洲日志《曙光示真》(True at First Light,1999)和《乞力馬扎羅山下》(Under Kilimanjaro,2005)探索饑餓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