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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基的生態(tài)智慧

        2013-01-01 00:00:00夏咸淳
        鄱陽湖學刊 2013年4期

        [摘 要]劉基在六百年前即已提出人類應當善待自然、巧用自然的卓見,并發(fā)出如果肆意掠奪自然,將導致自然再生機能的毀壞與社會不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警示。其間所蘊含的生態(tài)智慧歷久而彌新。

        [關鍵詞]劉基;善取自然;生態(tài)智慧

        [中圖分類號]X71/7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3)04-0096-04

        [作者簡介]夏咸淳(1938—),男,江蘇建湖人,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明代文學、中國山水美學研究。(上海 200235)

        Title: On Liu Ji’s Wisdom of Ecology

        Author: Xia Xianchun

        Abstract: Six hundred years ago, Liu Ji had already made advanced advice that human beings should treat Nature well and use it wisely. He also warned that excessive use of Natural resources would ruin regeneration function of Nature and lead to un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society. Liu Ji’s wisdom of ecology is still fresh through ages.

        Key words: Liu Ji; using natural resources wisely; wisdom of ecology

        明代開國元勛劉基(1311-1375),是一位運籌帷幄、安邦定國的政治家、謀略家,又是一位深究天人之際、博通古今之變的學問家,思想家。其思想成果最具價值的部分有三:天人和合相參、萬物共生并育的大同思想;愛民、恤民、保民、養(yǎng)民的民本思想;敬重自然、順乎自然、善取自然、巧用自然,永保其生機而不竭其源的生態(tài)智慧。三者互相聯(lián)系,互相滲透。劉基關于生態(tài)問題的論述散見于諸篇,最集中、最精彩之什當推《郁離子》卷下第一篇《天地之盜》。文章短小,還不到三百字,照抄如下:

        郁離子曰:

        人,天地之盜也。天地善生,盜之者無禁。惟圣人為能知盜,執(zhí)其權,用其力,攘其功,而歸諸己,非徒發(fā)其藏,取其物而已也。庶人不知焉,不能執(zhí)其權,用其力,而遏其機,逆其氣,暴矢其生息,使天地無所施其功,則其出也匱,而盜斯窮矣。

        故上古之善盜者,莫伏羲、神農(nóng)氏若也,惇其典,庸其禮,操天地之心以作之君,則既奪其權而執(zhí)之矣,于是教民以盜其力,以為吾用。春而種,秋而收,逐其時而利其生;高而宮,卑而池,水而舟,風而帆,曲取之無遺焉。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

        故曰惟圣人為能知盜,執(zhí)其權,用其力,非徒取其物,發(fā)其藏而已矣。惟天地之善生而后能容焉,非圣人之善盜,而各以其所欲取之,則物盡而藏竭,天地亦無如之何矣。

        是故天地之盜息,而人之盜起,不極不止也。然則何以制之?曰:“遏其人盜,而通其為天地之盜,斯可矣?!?/p>

        劉基對天人問題的論述,《郁離子》中除本篇外,還有《天道》、《繭絲》、《神仙》、《論物理》等,又《誠意伯文集》有《天說》、《雷說》、《醫(yī)說》諸篇。這些論述基于他對元末動亂時代天災人禍的目擊體嘗,對天地萬物陰陽變化的觀察研究,不僅繼承了古代天人觀、生態(tài)觀,而且有所拓展、深化和發(fā)展。劉基天人論的基本觀點是,天(包括地)是人與萬物的本原,皆天地所生,賴天地而存,“故物之大者,一天而無二,天者眾物之共父”①。天地所以能化生人與萬物,是因為天地間充盈著周流不息的氣或元氣,“天以其氣分而為物,人其一物也”②,雖天地亦元氣所生,“有元氣乃有天地,天地有壞,元氣無息”③。在宇宙生命系統(tǒng),天地萬物演化序列中,元氣、天地居于至高無上的地位,劉基既尊天為“眾物之共父”,又尊氣為人與萬物之母,“夫氣,母也;人,子也。母子相感,顯微相應,天人之理也,則亦何可廢也”④。尊元氣、天地為父母,體現(xiàn)了人對自然的敬畏、尊仰、依戀、感懷之情。簡言之,天人之際是本原與派生、養(yǎng)育與仰給的關系。這是第一層意思,還有第二層意思,即人類不只是消極被動地仰賴天地,坐享自然的賜予,還意識到自身負有輔助天地、裁成萬物的責任,這是人類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本質所在,不然便與其他動物泯然無異了。“人能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育天下之物,則其奪諸物以自用也,亦弗過。不能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蚩蚩焉與物同行,而曰天地之生物以養(yǎng)我,則其獲罪于天也大矣?!雹菀环矫?,天地生物以供人類取用;另一方面,人類負有相贊天地之宜、輔育天下之物的天職。如果人類缺失輔相天地萬物之責,只知安享天賜,甚至貪婪毫無節(jié)制地掠奪自然,“戕其生而弗之恤”,那就犯下絕大的罪過。氣有時會失調(diào)以至壅塞,于是天地便出現(xiàn)病癥,產(chǎn)生各種自然災害,“冬雷夏霜,驟雨疾風,折木漂山,三光蕩摩,五精亂行,晝昏夜明,瘴疫流行,水旱愆殃,天之病也”⑥。給天治病,救治自然災害,防災、減災、救災、療災,是人裁成萬物之應有之義,有史以來凡是在這方面作出重大貢獻者即入“圣人”之列,“而天有所不能,病于氣也,惟圣人能救之,是故圣人猶良醫(yī)也”,因此人可與天地并稱“三才”,“天有所不能,而人能之,此人之所以配天地為三也”⑦。強調(diào)人對天地萬物的輔助培育的責任,從而達到天人和合、萬物并育的終極理想目標,這是劉基天人觀的光輝之點,也是他生態(tài)智慧的哲學基礎。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劉基對“人勝天”的理解,不含強力、強迫、制裁、征服的成分,而充滿宜愛相輔、和諧共生的情調(diào)和意趣。他指出,堯舜禹湯周公孔子諸圣所以遠過眾人,在于他們對天災百殃具有預見性,即所謂“神道”,“神道先知,防于未形,不待其幾之發(fā)也”⑧。而且如良醫(yī)深通救治之道,率天下之民卓有成效地治理水旱等各種天災。在劉基看來,此即所謂“人勝天”,但又用商榷的語氣問道:“然則人勝天與?”此問值得玩味,對天人關系,他似乎不太贊成特別標舉這種剛性的提法,擔心會助長人對自然的掠奪行為。

        短論《天地之盜》所論中心問題是,人如何對待自然,如何合理地索取、利用自然,使之生息不已,社會得以可持續(xù)發(fā)展。在當今,這已成為全球關注的生態(tài)和社會大問題。本文從人與自然的取予關系出發(fā),開宗明義地對人在自然生態(tài)巨系統(tǒng)中的地位作出界定:“人,天地之盜也?!薄氨I”之喻甚別致。盜者,偷也,竊也,本非已有而竊諸人謂之盜,凡是人類所無而取諸天地萬物以為己用,亦謂之盜。人為天地之盜的譬喻,顯示自然的偉大、崇高,人類的渺小、卑微。就人類依賴、取給自然而言,確實像個偷兒,不太光彩,但人類畢竟離不開自然,不得不仰賴天地以求生存,故盜也合乎天理。何況,如前所說,“人能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育天下之物,則其奪諸物以自用也亦弗過”。取物用物與助物育物,完整地提示了人在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地位和職能。而《天地之盜》一文主要講如何在天地中取物用物的問題。

        劉基指出,人類利用萬物有善取不善取或曰善盜不善盜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途徑。善取善盜者以人文初始伏羲、神農(nóng)諸圣為杰出代表,他們洞悉、掌握天地運行的規(guī)律,萬物變化的機樞(“執(zhí)其權”),善于運用各種自然之力、萬物之功(“用其力,攘其功”),來為人類服務。比如在農(nóng)耕中,能因時(季節(jié)氣候變化)興事,以利農(nóng)作物的生長,“春而種,秋而收,逐其時而利其生”。又如在營造和交通中,能因地制宜,巧借物力(水力、風力)以利水行,“高而宮,卑而池,水而舟, 風而帆”。此類“善盜”不是以發(fā)掘天地庫藏,奪取自然資源為主要目標,而是充分發(fā)揮人的智能、技術、認識、掌握自然萬物的特性和規(guī)律,做到物廣其用,物盡其用,“曲取之無遺焉”。這是一種高級的創(chuàng)造性的利用自然,體現(xiàn)了人的本質。因此能使自然長久地保持勃勃生機、再生活力,生態(tài)良性循環(huán),而民用也日益充足,社會得以持續(xù)發(fā)展,“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

        不善取不善盜者多見于“庶人”、眾人。他們不明天地之道,萬物之理,不能掌握萬事萬物的特性和規(guī)律,不知巧用天地萬物之功之力,但知直接地簡單地發(fā)掘現(xiàn)成的寶藏,掠奪各種自然資源,如動物、植物、礦物、水源、沃土等等。大家都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競相爭奪,不到資源枯竭決不罷休,“而各以其所欲取之,則物盡而藏竭,天地亦無如之何矣”。其造成的大災難還在于,整個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斷裂了,生態(tài)循環(huán)堵絕了,天地生生不息機能嚴重損傷,到頭來受到懲罰的還是人類自身,“而遏其機,逆其氣,暴夭其生息,使天地無所施其功,則其出也匱,而盜斯窮矣”。劉基在700年前就清醒認識到由于人類的不當行為導致嚴重的生態(tài)危機,難能可貴,目光敏銳,穿透千古,振聾發(fā)聵。人類對待自然為什么會采取掠奪性的手段呢?這篇短論對此沒有明確的回答,但細繹文意,還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的。如“而各以其所欲取之,則物盡而藏竭,天地亦無如之何矣”云云,點出了一個“欲”字,欲者人欲也,更準確地說是貪欲,正由于社會的貪欲,無休無止地爭相掠奪寶貴的自然資源,“不極不止”,不走到極點,決不停止,長此以往,總有一天要把天地寶藏掠奪殆盡,“物盡而藏竭”。除了人性的貪欲,還有對天地生生不息,物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認識誤區(qū),都是導致人類對自然資源進行掠奪性開發(fā)利用的原因?!兑住は缔o上》:“生生之謂易?!庇帧断缔o下》:“天地之大德曰生?!眲⒒舱f:“天地善生,盜之者無禁。”人們往往誤解了天地變化無窮、萬物生生不息的《易》理,以為天地物藏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又見天地對人類取其寶藏不加禁止,便誤以為可以無度開發(fā),肆意掠奪。這種認識上的謬誤同樣驅使世人對自然資源的掠奪,加劇了資源枯竭的危機。對于自然資源會否枯竭的問題,劉基在這篇短論中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反復指出,盡管天地善生,能容萬物生存,但是如果取用不當,竭澤而漁,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遭到嚴重破壞,自然界生生不息的機能會被徹底毀壞?!岸羝錂C,逆其氣,暴夭其生息”,天地失去了再生能力,“其出也匱”,自然資源因之越匱乏,直至“物盡而藏竭”。這是最壞的結果,至于某一資源的枯竭,某一物種的消失,則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劉基關于因人類活動的失當而導致自然界“物盡藏竭”的論斷,與當代西方生態(tài)學家“增長極限”(自然資源的消耗、動植物種的消失、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等等)的理論,有相通相符之處,而前者比后者約早600多年。

        《天地之盜》揭橥人對自然索取和利用的兩種理念、原則、方式、路徑:一是以維持自然界生生不息機能,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良性循環(huán)為前提,從而可供人類持續(xù)利用,保證社會持續(xù)發(fā)展,此即所謂“天地之盜”或曰“圣人之盜”;一是出于貪欲、急功近利,進行掠奪性的開發(fā),致使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斷裂,天地生息之機毀傷,自然失去再生能力,社會不能持續(xù)發(fā)展,此即所謂“人盜”或曰“庶人之盜”。這是兩種根本對立的不能相容的方式、路徑,此長彼消,此消彼長,“天地之盜息,而人之盜起”,為天下治安、百姓民生計,必須“遏其人盜,而通其天地之道”。這兩種理念和方式反映兩種天人觀和生態(tài)觀。

        劉基的短論《天地之盜》雖是小文章,卻是一篇大文字,字里行間閃耀著中華生態(tài)智慧的精光。文章不但提出人類索取、利用自然的兩種相反的理念和方式,發(fā)出自然寶藏空乏,“物盡藏竭”的嚴重生態(tài)危機警示;而且指明克服這種危機的基本思想原則和正確途徑,關鍵在于維持天地生息機能,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良性循環(huán),使自然生產(chǎn)與社會生產(chǎn)均可持續(xù)發(fā)展,“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它雖是600年前的議論,但其思想理論生命之樹常青,對今人對待自然生態(tài)的警示、啟示,對中國生態(tài)思想史研究和當代社會生態(tài)批評都有一定意義。

        責任編輯:王 琦

        ①《郁離子》卷下《神仙》。

        ②《郁離子》卷下《神仙》。

        ③《誠意伯文集》卷七《天說下》。

        ④《誠意伯文集》卷五《贈徐仲遠序》。

        ⑤《郁離子》卷下《繭絲》。

        ⑥《誠意伯文集》卷七《天說下》。

        ⑦《誠意伯文集》卷七《天說下》。

        ⑧《誠意伯文集》卷七《天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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